- 第6節(jié) 第六章
-
6月11日 星期六
雖向秦校長口頭辭了職,但沒立刻停止教學,給縣教育局寫了終止調(diào)動的申請。闡明了我的想法,也表達了歉意。知道機關辦事拖拉,要是十天半月沒回復,就去一次。
下午給三(1)班上了堂課,回辦公室放好講義,準備去宿舍。兩個搬運工將鋼琴從音樂教室搬出來,為避免磕傷油漆,套上了絲絨質(zhì)地的黑色鋼琴罩。焦小蕻撐著雨傘,正和秦校長說話,扁豆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蹲著。
我沖她倉促地笑了笑,在房檐下站定,微涼的雨是從晌午開始下的,細且疏,是那種不會打濕衣服的雨。鋼琴被抬上車,正是上次給我搬家的那輛廂式小貨車。轉(zhuǎn)頭去找那張下巴有荷葉般肥肉的臉,果然在駕駛室,一邊嗑瓜子,一邊朝車窗外啐瓜子殼。
鋼琴被平穩(wěn)地放在了車上,兩個搬運工爬進了后廂。
“你就這么走了,真過意不去,學校該開個歡送會。”秦校長說。
“秦校長別客氣,復習迎考階段很忙,不必搞形式,心領了!
“有空常回學?纯础!
“會的會的!
秦校長離開前,朝我白了一眼,我裝作沒看見。
焦小蕻收攏傘,朝我走過來。
“我要回市區(qū)了!彼驹谖腋。
“我以為鋼琴壞了要去修呢!
“不是,這琴是我借給學校的!
“你這老師不錯,教學還提供器材!
“是我結(jié)婚前用的,放在娘家也是閑置,再說用自己的琴順手,就搬過來了!
“那你搬走了,學校上音樂課怎么辦?”
“學校原來有架舊的,調(diào)試后勉強還能用!
“調(diào)動手續(xù)辦完了?”
“我是借調(diào),編制一直在市區(qū)。對了,你跟校長說了?”
“說了,她現(xiàn)在對我意見可大了,剛才還瞪了我一眼呢!
“你這是自作自受!彼旖橇镞^一絲偷笑。
胖女人把腦袋探出車窗喊道:“喂,走不走。俊
“這就走了,”焦小蕻朝廂式小貨車走過去,喊道,“扁豆你過來!
扁豆聽到招呼,懶洋洋地踱過去,一副很不情愿的樣子。
焦小蕻將它抱起,坐進駕駛室。
“等一下,今天正好周末,我搭車一起回市區(qū)吧!蔽遗R時起意道。
“那你坐在后廂,駕駛室只有兩個座位。”胖女人啐了啐嘴里的瓜子屑,一按喇叭。
“沒問題,我去后廂,幫著扶鋼琴!
“住哪兒?到了好叫你。”胖女人問道。
“東映小區(qū),靠近角王大街。”
“巧了,你們都住角王大街,一頭一尾!迸峙藢剐∞。
焦小蕻沒吭聲,我走到車后,搬運工甲伸出一只手將我拽上去。鋼琴放在教室里沒覺得大,放上車才發(fā)現(xiàn)很占地方,三個男人基本沒騰挪的位置了。
往市區(qū)開的路上,雨慢慢大起來,雨點滴滴答答砸在頭頂?shù)蔫F皮上。視野投向漸行漸遠的景深處,水聲涌進耳朵,幾乎將腦袋撐破。不是此刻的雨,而是只有我一個人能聽到的水聲——和雨篷外的雨沒有關系,不是下雨才會將它喚醒——它的光臨無規(guī)律可循,更糟糕的是,它來得越來越頻繁。水的劇烈聲響在耳畔轟鳴,有時持續(xù)五分鐘,有時如同持續(xù)了一萬年。實際情況是,我處于清醒的昏迷狀態(tài),根本不知過去了多久,所謂五分鐘或一萬年只是臆斷,就像丈量夢境,會發(fā)現(xiàn)瞬息能完成非常復雜的情節(jié)。
頭痛尚不是最壞的癥狀,在磅礴的水聲中,按耐不住呼喊的沖動,只有狼嚎般的嘶鳴才能緩解耳朵里的炸裂。理智告訴我,駕駛室里坐著焦小蕻,必須將吶喊吞進肚里,其煎熬莫過于柴油滅火。
廂式小貨車奔跑在通往市區(qū)的公路上,壓力從喉嚨口頂上來,努力通過憋氣來抑制吶喊的沖動,強烈的壓抑令我產(chǎn)生暈厥,本來蹲著扶住鋼琴,一屁股跌坐下來。
恍惚中被人推搡:“醒醒,東映小區(qū)快到了。”
“到哪兒了?”我揉揉眼睛。
“睡得可夠死的。”搬運工甲道。
“睡覺還不安生,夢話說個沒完!卑徇\工乙附議。
“說什么了?”我一緊張。
“咕里咕嘟聽不清!卑徇\工甲道。
廂式小貨車停在一棵行道樹下,下車走到駕駛室窗口前,焦小蕻舉起扁豆的胖爪子搖了搖,用這個俏皮的方式向我告別。
“留一個你的Call機號吧。”我意識到,就此別過之后,不太容易見到她了。其實也是順口一說,并不奢望真要到號碼。沒想到她爽快地答應了!“128-247689,不過我不一定回的呀。”
將數(shù)字默記于心,看著漸漸駛遠的廂式小貨車,心想,不回何必留號碼呢,還是會回的吧。
站在雨過天晴的街口,耳朵里的水聲消失了,好像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在樓道門口,沒立刻上樓,躊躇是否要給焦小蕻發(fā)條信息。東映小區(qū)的公用電話站走過去要十幾分鐘,所以我一般會偷懶借拐角音樂茶座的吧臺電話——照理電話是不對外開放的,但我和老板娘宋姐是熟人。
拐角音樂茶座與小麗花店隔了四間門面,中間分別是一家不具名雜貨店、愛學習文具店、王胖子饅頭鋪和戴記裁縫店。音樂茶座開在拐角,這是它名字的來歷。推開茶座的對開式鐵門,電話機就在吧臺齊肩高的挑空橫板上,我朝里張望,宋姐剛好把脖子仰起來:“曉峰,你好久沒來了!
“嗯,快兩個月了,借一下電話可以么?”
“真見外!彼业梢谎。
我給焦小蕻發(fā)了信息:
我到家了,謝謝你的順風車,抽空一起吃飯。
宋姐已繞出來,她的長脖子總令我想起跳小天鵝的芭蕾舞演員,若不是那粒黑痦子,堪稱完美的頸部。她比我大四歲,三十多歲的女人頸部沒什么折痕,臉也很光潔,若不是長期待在不見陽光的室內(nèi)血色略顯不足,算是駐顏有術了。
“請誰吃飯呀?”宋姐在我手臂上擰了下,她喜歡把指甲修得又細又尖,涂上一種透明的指甲油。
“一個同學!蔽译S口說道。
“女同學吧?”她口氣中有咖啡微苦的味道,“好久沒來看我了,沒良心!
坐下來聊了一會兒,Call機響了,不是焦小蕻發(fā)來的,是父親的一條信息:
曉峰,標本工場將你的一封信轉(zhuǎn)來我處,明天有空的話來家取,順便一起吃個飯。
我回復道:
好的,明天見。
又坐了一會兒,進來兩個客人,焦小蕻的信息還沒來,起身準備回家。宋姐湊到我耳邊:“晚上打烊了去找你。”說完,跑去招待客人了。
掩上。
周一上午,祖母的追悼會在縣殯儀館舉行,親朋好友來了好多,外省能趕來的也來了,衛(wèi)淑紅當然也來了,以長媳身份站在父親邊上。這種場合,大家都很有分寸,我很有禮貌地向她點了點頭,她也沖我笑了一下。
哀樂響起,女眷先開始哭,小孩跟著哭。男人們少有號啕的,父親嘴唇哆嗦,默默流淚。我也是,眼淚懸在眼眶,強忍著不哭出聲來。男人太喜歡死扛了,一種壓抑情緒的奇怪生物。
身的原因。她是誰?她知道師傅一輩子的癡情么?永遠不會有答案了。
一只裝試劑的小玻璃瓶引起了我的注意,里面是灰綠色的膏劑,側(cè)在光線下,換一個角度,則呈現(xiàn)出淡金色。旋開瓶蓋,一股很難描述的異香把鼻翼撐開。一個閃念讓我一激靈,難道防腐劑仿制成功了?我在抽屜里翻動,沒發(fā)現(xiàn)其他線索。再去翻那本書,師傅在扉頁寫了一段留言:
用裸白鼠做試驗,喂食后很快死亡,空氣中存放半年皮膚沒有變化。留一瓶給你做紀念,配方我?guī)ё吡,留在世上的話,標本制作這門手藝就失傳了,我仿制它,沒任何功利目的,只想證實一下古人的智慧。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