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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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zhèn)政府大門上貼了對聯(lián)
就在這天下午,不逢年不過節(jié)的,鎮(zhèn)政府大門上卻貼上了對聯(lián)。
對聯(lián)是馬副鎮(zhèn)長讓白仁寶寫的,先寫的是:今年工作不努力,明年努力做工作。馬副鎮(zhèn)長又改成:今年工作不努力,明年努力找工作。
在廣仁堂
廣仁堂的門關著。
如果人不在,門是要上鎖的。帶燈就敲門,還是沒開,竹子就跑到后門外喊陳大夫哎陳大夫。陳大夫果然就把前門打開了,滿頭的汗。帶燈生氣地說:大白天的關門干啥,又哄誰家的婆娘啦?!陳大夫說:我還有那本事?在里屋配些藥。帶燈說:配治癲癇的藥丸?沒人偷看你的配方!陳大夫是不好意思地笑。
陳大夫把什么病的方子都給帶燈說,就是治癲癇的方子絕口不提。他配的藥丸綠豆顆大,凡是來病人,一千元一小袋,至少三個療程,就是三千元。鎮(zhèn)上人都眼紅著說幾十顆藥丸子頂多值十幾元錢,怎么就上千元?他說:嫌貴可以不吃么;及d癇的人越來越多,如果家里出一個這樣的病人,全家老少就甭想安寧,不吃他的藥又怎么行呢?大家便笑著說什么時候把陳大夫灌醉,讓他交出藥方,或派人就藏在他家,偷看他怎么配藥丸。陳大夫從此不喝酒,家里也不曾留人過夜,每次配藥丸就先在桌前床后查看了,再關上店門。
帶燈從口袋取出藥方來,說是她開的,治虛火,讓陳大夫把把關。陳大夫說:好著呀。帶燈說:去東頭藥鋪抓藥,他們說白附子和半夏是反的。陳大夫說:要提人參黃芪的勁只能用白附子,沒了半夏你咳嗽去!在我這兒抓藥嗎?帶燈說:還是去東頭藥鋪吧,那是縣藥材公司辦的。陳大夫說:那不一定比我的好。
竹子急急從后門外繞過房子進來,給帶燈耳語。竹子說:我看誰都不敢相信。帶燈說:咋說這話?竹子說:咱一心幫毛林哩,毛林其實也是是非人。陳大夫和你熟成了這樣,他也哄你,王后生剛才從后門出去走了。帶燈就拿眼睛瞪陳大夫,厲聲說:剛才是王后生在你這兒你不開門?陳大夫說:這有啥哩?帶燈說:你清楚不清楚他是什么人,你和他在混?!陳大夫說:他是我的病人呀,糖尿病重得腳都爛了,我不能不給他治呀。帶燈說:那你關什么門,為什么又讓他從后門走了?陳大夫說:我怕別人看見誤會么。帶燈說:啊你還知道影響呀!陳大夫倒不生氣,說他有新做的豆腐乳,給你們裝一罐子去。帶燈拉了竹子就走,頭都沒回。
給元天亮的信
春咕咕咕……叫得好聽,像去年被丟失的鳥聲,有古銅色的味道,如椿樹上遺留的傷感的椿花角串串的響動。不覺的暖風掀著村沿兒的廢塑料紙報著風向。破敗的跡象遮不住春的撩人,F(xiàn)在我坐在坡上有整群的蠅蠓飛舞,望著山腳下一疙瘩一疙瘩的農(nóng)舍和對面高低濃淡錯落有致的山頭,我就感覺到我是一輩子在這山里了。山禁錮我的人,也禁錮我的心,心卻太能游走。剛才聽啄木鳥聲時左眼長時間地跳,掐個草葉兒貼上還是跳,我就想是不是這兩天沒給你發(fā)信?啄木鳥在遠處的樹上啄洞,把眼睛閉上去聽,說這是月夜里的敲門呢還是馬蹄從石徑而來?后來就認定是敲木魚最妥帖,那么,誰在敲呢,敲得這么耐心!我撥你的電話想讓你聽,但我想你畢竟是忙人而我又怕你不接了使我飽受打擊,所以電話只響了兩下趕緊關掉。我不知道我是否能為你做點啥,一手握自信,一手握自卑,兩個手拍打著想念你。
昨晚上聽辦公室主任和竹子又在討論著你的書,我靜靜地聽著是一種享受,我喜歡有人經(jīng)常談及你。竹子說你的書里絮絮叨叨,我也覺得。我又覺得那尊佛也是一個表情的和各色人等絮叨,用心用腹,或者是聽如蟻眾生的絮叨而用眼用耳。絮叨什么呢?我們常見有些病人自言自語傾出心中的恐懼、道理和幻想,因為人生實在是太難了。上天給了人歸宿卻又給了迷途,多少人能有定力不惑心智有尊嚴地走來?所以人的心智需要清理培育堅固引導的過程。你該是人間的大佛吧。我不大喜歡對一本書做太僵硬的分析,或拿固有的框式去套而定優(yōu)劣,比如你手持尺子怎么能稱出它的重量呢!他們和作者就像砍柴人和做飯人的關系,做飯需要軟柴和硬柴,而老婆婆去拾一籮筐苞谷茬子都能做飯。我總想我是個很智慧的老婆婆多好,腦勺挽個發(fā)髻穿著干凈布衣拾柴擔水,人多了不嫌多,人少了不寂寞,經(jīng)營家園拂塵掃地。院里落幾只枯葉,屋里放一杯茶水,正午了你推門進來,咱們相視如太陽展眉。傍晚你依火坐在小屋,吊罐里的蘑菇湯咕咕嘟嘟講述著這一天的故事,而你從指間和唇間飄出的香煙是我長夜的食味。
看有人在山梁上砍伐樹木,斧子已經(jīng)落下去了,響聲才啪地跳起來。人砍伐樹木而猛獸又吃人,誰得到長久的永生了呢?反倒是我坐著的石頭踩著的蒲草得到再生。不是說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嗎?但我不想啊親愛的我不想啊。我堅信這深山內(nèi)的狐貍、羚羊、麝鹿等等精靈的消失不全是因為獵人,是因為它們知道人世欲望泛濫人心褪色令它們覺得不值得堅守苦寒、寂寥等候,然后抽身而去。我又是似人似馬地混入人間尋覓命中的你。
竹子的日記
晚飯前,帶燈親自把藥方送藥鋪了,竹子開始寫日記。竹子是堅持寫日記的,今天除了記錄了東岔溝村了解的情況外,又記下對一些上訪人的印象。
王后生,六十一二歲,白發(fā)白臉白紙一樣。糖尿病人。嘴唇總粘個紙煙過濾嘴,不影響說話,能粘一天。其實他沒有錢買紙煙吸,總拿個材料邊走邊看。見誰都客氣賣好,人卻都避著他。據(jù)說打麻將他一輸手就抖,滿頭出汗。別人說你沒吃飯呀,他說吃了一碗熬南瓜豆角,就暈過去了。暈過去就得喂一顆糖,他口袋里長年裝幾顆糖。
張正民,七十歲。紅光聲朗,經(jīng)常穿有民政字樣的大衣,到處高八度說理,嘴角總有兩疙瘩白沫。
馬彩存,又胖又矮,跑起來像鴨子。但凡見到我們鎮(zhèn)政府的人異常驚喜,又是拉手又是拍肩,好像親得是娃她姨。但她的問題就是解決不完,屁大的事都尋政府,政府好像是為她辦的。誰若煩她,她卻見誰就下跪。
郭云三十出頭,她丈夫來反映問題是一說二罵,躁得吃了炸藥,她卻給我們不笑不打招呼。有一口白牙,她不刷牙卻牙白,這不可思議,笑起來迷人。我們不給她笑臉。她臉好看但身材惡劣,腿短,感覺走路腳后跟能碰著屁股。
陳雙峰總是說幾句就有淚。陳水泉是陳雙峰的堂弟,來替他仗義,說認識縣上、市上某某大官,大官給他發(fā)過紙煙,我們知道他在胡吹,不怕他去搬人壓我們,所以不理他。他就當我們面要給大官打電話,說:你們信不信?但電話沒打通,他說:領導正開會哩。李海魚總要吃米皮,好像米皮是世上最好的食品,曾跑進書記辦公室鬧,我拉她出來,她說她腳碰傷了,要揉揉,揉腳時卻兔子一樣又往鎮(zhèn)長辦公室跑,我再去拉,拉住了,她說:不跑就不跑了,你得給我五元錢。給了她五元錢,她才到鎮(zhèn)街吃米皮。男同志拉她,她說摸她……
王富萍做姑娘時當過幾年民辦教師,來上訪還滿口名詞。豹峪村老村長過世,我們?nèi)サ跹,王富萍是老村長的外侄女,也跪在靈堂哭。她哭:我堅強勇敢勤勞忠誠的舅啊……抑揚頓挫,如唱戲一般。突然看見了我們,立即說:帶燈主任,政府,政府!拉住我們又訴她的冤枉。
劉貴田,光棍,五十四歲,冬夏穿襖都不系扣子,襟一掖,拴根草繩,他說一根草繩抵住一件襖哩。他沒有完整的褲子,不是襠爛著就是褲腿開了縫,以為他來上訪故意這樣,我還說:你應該在臉上抹些鍋底灰,就更可憐了!后得知確實貧窮,他家為責任田轉(zhuǎn)包的事也真的受了委屈,我們幫他解決了問題,又救濟了兩件上衣,一條褲子。褲子是西褲,前邊有開口,他怕一邊穿容易爛,前后換了穿。但把開口穿到后面,來鎮(zhèn)政府坐不下也不蹲,靠住墻,說:政府里還有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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