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梨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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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梨園戲。非常喜歡,喜歡到骨子里的那種喜歡。像嘗遍千種美味走過千山萬水,驀然回首,梨園戲在燈火闌珊處。
一個人喜歡一個東西一種物質(zhì)或者一個人,一定是和她有種契合之處。我想,梨園戲就是這樣。有人問我梨園戲的特點,我說:“媚而不妖,淫而不蕩!边@兩句是我的獨創(chuàng)。我第一次看梨園戲就想到這八個字,而且越來越證實,梨園戲是我所聽過的戲種中最讓我心儀的戲曲之一。
如果說京劇是端正正的官派男子,昆曲是婀娜多姿的女子,河北梆子是那撒了野的村婦,越劇是受了氣的小媳婦,秦腔是那失了瘋的男人……那么梨園戲是一個俏麗的妖媚女人,一舉手一投足,全是風(fēng)情。
記得第一次看梨園戲是如何的驚艷。
三年前的秋天,我被邀請參加中國音樂學(xué)院的中國傳統(tǒng)音樂節(jié),看了許多從來沒有看過的地方戲……那天的主持是音樂人瞿小松,他說起戲曲對于音樂的影響,“如果搞音樂的人不喜歡戲曲,他的音樂就是薄的……”那天我看到很多的戲曲名家:遲小秋、古文月……很多的陌生戲種聽起來很是疏離,并無親近感。
梨園戲出來時,忽然一震。
樂隊就那樣與眾不同。鼓師著白襪,把腳放在鼓上,負(fù)責(zé)先聲奪人。一眼難忘。伴奏樂器有琵琶、洞簫、二弦、三弦、嗩吶。打擊樂器以鼓、小鑼、拍板為主。那吹洞簫的男子仿佛來自南宋一般。這樣的樂隊,高古之息彌漫,我便呆住,只癡癡地盼主角出來。
她一出來,我便不能呼吸。
那樣的妖嬈與曼妙呀,我后來說:“她像一個要引誘男人的女鬼,嫵艷艷地走了出來……”別人說我哪有夸人像鬼的?其實我是真心在夸呢。王祖賢的《倩女幽魂》無人能超越,她自己也不能超越——美艷幽幽,凄楚動人。
她張了嘴開始唱,那聲音——你讓我怎么形容呢,我無以形容,只覺得自己被什么擊中了,就像少年時聽了張火丁,騎著自行車滿街去找那張《春閨夢》一樣。那是什么樣的聲音呢?軟軟的,糯糯的,像纏在絲綢上的氣息,那絲綢還是一塊老絲綢,散著經(jīng)年的蒼綠味道。
哦,是的,要命的味道。
我轉(zhuǎn)身問身邊的戲曲界泰斗:麻煩您告訴我,這是什么戲種?
梨園戲。
她是誰?
曾靜萍。
原來,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喜歡戲曲的心里,住著一個魔鬼,等著一個叫梨園戲的戲種輕輕地說:芝麻,開門。
從此開始迷戀梨園戲,甚至超過了京劇與昆曲。它的念白是泉州方言,半句聽不懂,可是,那么好。
梨園戲,泉州,曾靜萍。這是那天留給我的幾個關(guān)鍵詞。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泉州師院請我去講座。幾乎沒有猶豫半分鐘,我說:“好!
其實我懷了去看梨園戲和曾靜萍老師的愿望,當(dāng)然要去。泉州我沒有去過,去過的朋友說,民風(fēng)淳樸,保持了很傳統(tǒng)的中原文化。
通過中國戲曲學(xué)院的朋友,我聯(lián)系到了曾靜萍老師。
那個電話我永遠(yuǎn)忘不了。
“是曾老師嗎?我是小禪……”
曾老師的聲音像女孩子,她當(dāng)年的出場驚艷了我,我以為她不過是三十歲的女子而已。
我提出讓她給我在泉州師院講座當(dāng)嘉賓的要求,我知道這要求有些過分,可是我喜歡泉州的南音,更喜歡那妖妖然的梨園戲,它們有一種魔力,吸引著我靠近、再靠近。
她極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
初次見到素面的曾靜萍老師,有一個朋友說:“曾老師生活中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可是一上了臺,美死人不要命,而且,永遠(yuǎn)有那種女孩子的氣息!
素面的曾靜萍老師也那么美。她五十歲了,可是,感覺女孩子氣息那么真那么樸素——一個女子,如果活到五十歲還有女孩子的氣息,那必然是修行了。
她只唱了幾句,滿場寂靜,大家愣了很久才熱烈鼓掌。我的朋友梅也跟我去了泉州,她說:“真是美,曾老師有一種樸素的美。”
隔天,曾老師請我與梅去吃飯。十二月的泉州,還是春天似的。我們穿了薄衫即可。泉州是宗教之城,又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曾經(jīng)的繁榮像一件舊衣披在泉州身上,于是泉州格外有一種熱烈的舊民間味道。包括泉州的梨園戲劇園。
曾老師說:“這是全世界唯一的梨園戲劇園,只有這一個!彼f“只有這一個”的時候,聲音有些寡寡的——梨園戲八百年歷史,比昆曲還要老,所以,那些唱腔、身段、念白就要求更苛刻。很多年輕人不喜歡戲曲,何況是必須要會說泉州話才能學(xué)梨園戲。所以,學(xué)梨園戲的人越來越少,而唱得好的就更少了。
曾老師二度梅開,卻并沒有一般戲曲演員的粉膩之氣。我接觸過的戲曲演員,特別是女演員,那種淺氣和薄氣寫在臉上映在眼里。只有演昆曲的那些女子,還有已經(jīng)五十歲的曾老師,安靜的、貞凈的,有一種凜凜之氣。
那天是曾老師在食堂請我們,吃的泉州春餅。餅是泉州老街上買來的,我見過做餅的女子,手里拿著一塊軟極了的面,在熱的鐵板上輕輕地擦,就是擦,像擦桌子的那種擦。薄薄的一層,像紙一樣薄,完全不同于北方的春餅,再裹上各種各樣的菜,居然還有海苔,還有花生米……用手卷起來,一口咬下去,看著窗外的青山綠水,十二月的泉州窗外,像福建的富春山居圖,安詳、恬靜。
梅說,這個城市適合來住幾個月。我說,那是,逛逛寺廟,吃些泉州美味極了的小吃,再聽聽梨園戲,榕樹下發(fā)發(fā)呆,好時光就是用來浪費(fèi)的。
才吃過一小時,曾老師又買來一大鍋牛肉湯,她笑著說:“春餅吃下去好像很飽,但那是假飽,要再吃!庇谑窃俪。她笑起來更像女孩子,干凈的那種笑,動人極了。世界上最動人的美就是干凈,曾老師身上有。
離開泉州后一直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曾老師來北京梅蘭芳大戲院演《董生與李氏》,我對老友老盧說:“去看,一定得去看!彼鋵嵄еq豫的態(tài)度去看了這出戲,那天還有梅和老曹,戲演完了,老盧說:“真好。真好!崩喜苣贻p,當(dāng)天喝了點酒,火氣大性子烈,沖著臺上狂熱地喊:“曾靜萍,我愛你!我愛你!”她真性情,愛上什么都把命搭上似的,我也想嚷,但我沒有。我知道過了這種年齡,至少心是老的了。
那天晚上與曾老師吃宵夜,卸了裝的她依然那么安靜的美。讓我想起倪瓚的畫,有點寂寂,可是,寂得那樣脫俗。特別是她笑起來,沒有年齡似的。我曾經(jīng)在一篇舊文中說過:一個人,如果活到?jīng)]有年齡亦沒有性別,其實是境界。
也許是梨園戲賦予了她這些氣質(zhì)——一個人所選擇的職業(yè)基本上決定了她的氣息。梨園戲在本質(zhì)上還是老派的那種范兒:有多老有就多前衛(wèi)……我仍然聽不懂泉州方言,但我記得泉州人的誠懇、熱忱,記得泉州民風(fēng)古樸,記得南關(guān)的大肉粽子、老街的姜母鴨、小巷里的老把式瓦罐……我最記得的,當(dāng)然是梨園戲。
如果這一生,你一定要聽一出戲,那么,就選梨園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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