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逆時針:到馬路的另一側(c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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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在陽光下產(chǎn)生的錯覺/閉緊/再睜開/藍會填滿你所有的感官
故事已經(jīng)在腦子里生根發(fā)芽成了整片森林,一個月,再久一點就是從幾年前,麥子已經(jīng)開始構(gòu)思這個故事了。他為故事里面的主人公安排好了悲歡離合生老病死,剩下要做的就是把它寫出來,再添上合適的枝葉,修改幾遍。
雖然他曾經(jīng)出版過的書并沒有引起大范圍的關(guān)注,但這是他自己選擇,并愿意為之奮斗的事業(yè)。寫作的過程有時候會卡在某一段上只字難書,有時候也會暢快得令手指跟不上思維的速度。他享受這過程,從不在意書的銷量,哪怕淪為了書店的附贈品,也不會難過。對于他來說,能夠?qū)懗鰜,便是最大的恩惠?br />
麥子睜開眼,天花板一如既往,仔細看的話就會發(fā)覺許許多多細微的裂縫,畢竟是老舊的房子,再撐上一個年頭,按照那位編輯給予他的意見來寫完這個新故事的話,很可能會躋身到暢銷書的排行榜上。“你的語言、結(jié)構(gòu)和技巧都已經(jīng)達到了幾乎完美的地步,所欠缺的只有故事性。”麥子當然知道他接下來想說什么,無非是市場需要故事而不是小說,想要成名、賺錢或是名利雙收,就只有順應時代潮流等等。這些話麥子在20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聽膩了,而現(xiàn)在,也不得不重新考慮起來。10年前他一無所有,但是卻有年輕作為資本,現(xiàn)在他還是一無所有,而且也不再年輕了。
一年四季照不到陽光的老房子,盆栽也都無精打采的,這樣夜行陰森的生活麥子已經(jīng)受夠了,這離他的理想過于遙遠——五年賺夠兩千萬,真不知道當年是憑什么夸下這樣的?。五年,都過去了兩個五年,滿打滿算不過只有二十萬收入,這……無論如何都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從床頭柜上拿起電話,找到目的號碼,按綠鍵打過去,不出所料,對方很快就接了起來。
“喂,麥子嗎?”
“是,莊先生,你上次和我說的事情我考慮好了,我決定同你合作。”
“這就對了嘛,年輕人,有理想不是壞事,但是在有些時候路不一定都會是暢通無阻的,那么就得想些別的辦法來繞過去。你還年輕,不必那么執(zhí)拗于……”
“這些道理我都明白,我同你合作一年,或是更久,待功成名就的時候再來完成我的宏圖偉業(yè),那時候就有資本,也有力量了。你是這個意思吧?”
“不錯不錯,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好吧,你那邊可以開始行動了,我按照自己的意志寫完這最后一個故事之后就會按你所安排的去做。”
“OK,這邊不用擔心,幾天前我就已經(jīng)開始著手辦了。”
“你就那么確信我會同意的?”
電話那邊只是笑,沒有說什么。對這種老謀深算的男人麥子是又敬又怕,在那偽善的面目之后誰也猜不透有著什么樣的圈套,他總是能夠猜出你的心中所想,卻又從不一語道明,這大概就是成熟吧!麥子想,總有一天也要像他一樣擁有能夠運籌帷幄的本領(lǐng)。
“那就這么定了,你放心,只要按照我的路數(shù)走,就不會失敗,你會得到你想要的,而我也會從你身上大撈一筆。”真假參半的話,同他交談麥子總會有種切實的無力感。
“最后,我還有個條件,就是做到什么時候我說了算,如果我不想再繼續(xù)下去,你……”
“放心吧麥子,我不會逼著你繼續(xù)的,想想看,這對我有什么好處呢?”
“那好,我準備妥當之后會聯(lián)系你的。”
“我等你,合作愉快。”
麥子把電話掛掉,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就這樣吧,把希望寄予在別人身上,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輸了一步。他把電話放到原處,繼續(xù)構(gòu)思起自己最后的故事來。一個文藝青年的窮途末路?用這樣的故事來給自己的人生告一段落,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可能并不能完全地按照自己的心意,可是,就像莊先生說的那樣,事事如意,生活還有個什么勁兒?
其實他的理想很簡單,能靠著寫字賺錢,有一所明亮的房子,每年能帶葵去她想去的地方玩幾天,不求多么富有,能夠衣食無憂就可以了,最低的限度,可是現(xiàn)在也沒能達到。夏天說,想要依靠寫字來維持一個人的生活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他沒有房子沒有家,那輛已經(jīng)開了五年的車子幾乎成了他的全部家當;把一年的大部分時間花在路上,隨意地停下來做零零散散的工作,隨意地寫東西,拍照片。他有一個固定的專欄和許多經(jīng)常會向他約稿的編輯,盡管有時候這些錢不能按時付給他,也不會就此要了他的性命。
夏天還有一家出售照片的網(wǎng)店,那是他開始寫專欄不久之后的事情。大概是同他關(guān)系很好的編輯老師的主意,他在每張照片的背面都寫上一句話,有的是油然而生的句子,而有些則根本不著邊際。他的照片拍得很有靈性,就麥子的眼光來看,并不會比別的一些知名攝影師所拍出來的效果差太多,如果給他一架好的相機,大概就能抓住更多的美好吧。
麥子起來走到自己的書房,打開燈,隨便地把屋子收拾了一下,葵這些天的工作很忙,經(jīng)常要到晚上8點鐘才能回來,她的疲憊可以從眼里流露出來。為此,麥子特地跑到附近的書店里買了一本菜譜,可事實再一次證明了他除了寫字別的什么都做不好。
大概今晚還會加班很長時間吧?
“喂,麥子。”
奇怪的電話在消停了一個上午之后又開始聒噪起來,麥子已經(jīng)漸漸開始習慣了,把它當做是多年未見的老友的惡作劇,有時候他會試探性地回問對方:“喂,夏天?”或者是“喂,莊先生?”甚至是“喂,左邊?”但是另一端始終是用沉默來應對,一般都是停留兩到三秒之后就會徑自掛掉,不論麥子在這邊說著什么都不會再有回應,一次兩次三次之后,麥子也懶得去問了,既然對方是有意來搞這樣費事的惡作劇,那么一定會很小心,不留下任何的蛛絲馬跡。
“喂,麥子。”他學著講了一句,帶著質(zhì)疑的語氣,可還是記不起究竟是誰,只是覺得熟悉,像扎進骨子里面的刺一樣,總會隱隱感到痛,卻看不到癥結(jié)所在。麥子把電話掛了,看看窗子外面,一如既往地被大片大片的陰影所籠罩著。有時候他也會想,為什么已進夏季播種的麥子和向日葵不會被這無光的環(huán)境所影響,還是會在之后的季節(jié)顆顆飽滿地成熟和綻放?仿佛它們需要的只是時間,時間能解決很多問題,同時也在衍生更多的問題。
“這個冬季還真是沒什么意思。”麥子嘟囔了一句。
靜悄悄地來,并未像以往似的帶著凌厲的北風和雪花,就算到了這11月的尾巴上,也只是高高的天和白白的云朵。為數(shù)不多的田野里還堆有麥秸,偶爾能看見一兩只大雁,它們怎么還沒有飛去南方,是落單了,還是年紀大了飛不動了?
穿好了衣服準備出去走走,想了想,還是先燒一壺開水吧,否則葵回來又該生氣了。雖然她并不會用很夸張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但也足夠讓麥子心驚肉跳一段時間。好在葵的氣從來都不會隔夜。有一次剛剛過去午夜零點,葵就悄悄地攬住了麥子的身體,把柔軟的唇貼上來,側(cè)著身,抬起一條腿壓住麥子。夜的濃濃過了星辰,慢慢地,麥子的手也不安分起來,繞過腰間,摸到那個從中學時代就經(jīng)常去試探其形狀的胸罩扣,解開,釋放出其中包裹著的彈力。
“葵。”他喊她的名字,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她難得主動,顯然不會那么容易被滿足。麥子借著經(jīng)過多次反射才得以照進來的月光仔細端詳著她的身體。時間久了會覺得冷,葵把被子蒙在兩人的身上,仿佛在這個時刻,他們就是一個人,沒有被上帝扯開的一個人,是男女吧,最為普通的類型,或者是肋骨重新回到了本屬于他的肉體之上。
電熱水壺很快就燒開了,麥子把兩只暖瓶里面剩下的水兌到一個里面,再把新的灌到另一只中。擺放好,又用涼水涮了涮電熱壺里的水堿,厚厚的,就像是壓在人身上的歲月,越來越沉重,有時候會剝落些,被水泡久了,也就消失不見了,而那些留下來的,漸漸就會轉(zhuǎn)變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把身體倚靠在沙發(fā)上,抱枕的外套有些臟了,夏季的時候才剛剛清洗過,也很少會有客人來,不過無論怎么說,都已經(jīng)是冬天了呢。麥子放下手里面擺弄著的小物件,那是一個很精致的銅制品,來自西藏,拿在手里面,仿佛就能攥緊它孕育著的陽光,深入到骨子里面的,能夠直達中樞神經(jīng),用力,再用力地。前些天路過的飾品店里有能夠儲存陽光的水杯賣,忍不住好奇走進店里看了看,大致地,心思在水杯上,但那密密麻麻的英文介紹卻令麥子蹙起了眉頭。
“如果葵在的話就好了。”
悻悻然地離開,那時候還是秋季,所以那樣的水杯才會如此引人注目,能夠儲存陽光無論對誰來說都是禁不住的誘惑,麥子想。脫掉薄毛衣,到衣柜里翻找出純棉的短袖T恤,還有牛仔的七分褲,把它們換到自己身上,在鏡子里顯得還算協(xié)調(diào),走到街面上大概也不會引起怎樣的騷亂,冬季還沒有真正意義上地到來。人們在時間線上奔跑得太快,丟下了那些本來重要的東西,越跑越輕,越來越快,于是冬季就提早地到來了,可是陽光追不上這速度,于是被遠遠地甩在了后面。
麥子對這樣的解釋很滿意,鏡子中的自己似乎還停留在二十歲,屬于求索行知的年紀。剪短的頭發(fā)難以適應忽然明亮起來的世界,似乎也是這樣的裝束,只是胡子沒有現(xiàn)在這么濃密,黑眼圈也不是這么深。
打了個冷戰(zhàn)。還是換回來吧,否則患上感冒就得不償失了,葵的工作已經(jīng)讓她很疲憊了,不能再成為她的累贅。
“喂,麥子。”
沒有去理會他,麥子相信只有時間是能夠解決一切的,就算是這樣久久不肯變臉的冬季,也總會下起厚厚的雪。時間久了不論是多么天衣無縫的事情都會被腐蝕得裂開,最初只是一道,然后就指數(shù)似的增長,最后垮塌,那樣麥子就能夠看到隱藏于后面的那張臉。那時候可能他會這樣說:“喂,×××”,或者“喂,××”然后再加上一句“你好嗎”。僅僅只是需要等待而已,麥子從二十歲時稍一恍惚,就成長到了三十,所以,他等得起。至少他自己會這樣認為,就好像是這寒冷的姍姍來遲一樣,無論如何,這冬季總會冷起來的。
儲存的陽光能夠為她帶來溫暖嗎?雖然現(xiàn)在還不冷,但總有一天會下雪,這毋庸置疑,或許那天的雪會很大,剛好自己又不在,剛好是周末葵不用上班自己在家的話。一個擁抱的熱量,葵會喜歡的,只是最近還有什么節(jié)日呢,生日七夕都在夏季,春節(jié)還離了老遠,最近的,也只能是冬至了吧。但那也要等上一段時間,剛好可以用來寫完那最后一個故事,之后就開始同莊先生合作,順利的話,就能在冬天真正冷起來之前為葵儲上一立方米的陽光。
把衣物重新收拾好,淡淡的樟腦球的味道,自己的書房也應該放上些。思想堆積得多了也不見得就是一件好事兒,很多負面的,就會在一些不恰當?shù)臅r候跑出來隱隱作祟。
看看表,葵已經(jīng)下班了,在整理東西,也可能已經(jīng)跟著人群擠上了公車。麥子在電腦前改著剩下的幾頁,偶爾會攬些編輯的工作來做。麥子的速度很快,別人一天的工作他半天就可以完成,只不過這樣的效率會給身體帶來更大的負擔。不過他還算年輕,還有能夠堅持的資本,雖然也已經(jīng)所剩無幾。用青春做賭注,無論結(jié)果如何你都是輸?shù)舻囊环健?br />
又是一本教女人如何對待愛情的書稿,好像現(xiàn)在這樣的書特別多也特別受歡迎,至少比麥子寫出來的那些小說要好得多。
速食的文化、速食的生活還有速食的愛情,真不知道人們每天都忙忙碌碌地在急些什么。“雙腿夾著靈魂趕路匆忙”,麥子想起那首歌里面的句子,齒輪越轉(zhuǎn)越快,最后就會脫離控制,這很危險。可是麥子不敢說,就好像他不敢在冬天穿著夏裝走出門去一樣,這同樣很危險,眼睜睜地看著,也有意無意地參與到其中去。改完最后一頁,麥子長長地出一口氣,葵還沒有回來,他洗了米,放到電飯煲里自己去煮,從衣架上取下外套。
走出小巷,看到繁華的街區(qū),站牌在馬路的對面,他看準一個機會,倏地躥了過去。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公交車一輛接著一輛地停靠在站臺前,車門打開,像是打開了泄洪閘,已經(jīng)不能用“蜂擁”來形容了?刻炀褪浅酥@樣的擁擠上班下班,有時還會加班。這單調(diào)的生活把她拖得很累,麥子看著腳下踩著的人影,亂麻麻地拼合成了一個整體。
“嗨,麥子。”
這個聲音,不是葵,回頭過去,原來是Doland,和夏天有著說不清關(guān)系的女人之一,據(jù)他所說,也是比較特別的一個。夏天說她是麥城本地一家旅游雜志的編輯,身上有很多和他相像的地方,就能夠了解到的而言,畢竟不是要共度后半生的人,沒有必要花心思去了解那么多?墒躯溩雍涂筒灰粯恿,他們都很清楚自己與另一半的天差地別,或許就是這樣,他們拼合起來才能算作是一個完美的整體。“……嗨,你好。”還是不習慣這樣打招呼的方式。
“在等車嗎?”
“不……不一定。”
“哦?”
“嗯,沒什么,只是在等人而已。”麥子調(diào)整一下語態(tài),故事的脈絡(luò)深入到了每一根神經(jīng)之中,看來得快些把它們?nèi)慷坚尫懦鰜恚?ldquo;你是,剛下班?”
“算是吧,最近有沒有夏天的消息?”
“前些日子倒是給我發(fā)過一組照片,但是沒有說他人在哪里,大概是在南方吧。”
“哦……知道了,車來了,那么我先回去了,電話聯(lián)系。”她用手做出一個電話的姿勢,然后就迅速地融到了人群中。
電話聯(lián)系?沒什么必要吧。
夜幕已經(jīng)完全地落了下來,麥城被籠罩在不斷變換著色澤的霓虹燈之下,當然還有川流不息著的車燈光,明晃晃的如陽光般刺眼,卻不會帶來一絲暖意。終于是有些冷了,麥子想,或許明天該讓葵加些衣服,厚一些的外套,這樣的話即使中午會有些熱也能脫掉它。
“喂,我又不是不認識路,干嘛來接我?”雖然是暖冬,但夜晚來臨的時候也是會冷的。
“改完了那份稿子看到你該下班了,順便買些菜,想吃什么?”
“隨便吧,我現(xiàn)在就想回家。”
麥子拉起她的手,毛衣的長衣袖有著很好的觸感。他們在路邊的菜市場隨便買了些菜。不知是出于什么樣的原因,最近的菜價貴得離譜,特別是最為一般的土豆,可能是哪個蔬菜生產(chǎn)地又遭災了吧。不只是蔬菜,身邊的所有生活用品都在悄無聲息地漲著價,除了電子產(chǎn)品。再過不久或許就會出現(xiàn)這樣的對話:
“喂,老板,給我來兩斤電腦。”
“好嘞,您是要清蒸著吃還是紅燒著吃?”
哦,對,還有錢幣本身。想到這里麥子不自覺地笑起來,一旁的葵仰起頭看了看他的臉,然后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好好的笑什么呢?”
“就是想到了一些事,來,綠燈了。”拉著她快速地跑過馬路,兩邊的燈光打在他們的身上,交織成為一幅美的畫面,就像他們一起走過的太多風景一樣。如果把時間放慢,放慢,再放慢,沒有煩心事,也不用為了生活去奔波,游離于一小個時間段,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幸福自上而下的壓迫力吧?
在轉(zhuǎn)入小巷的一瞬間,麥子回頭看了看馬路的另一側(cè),櫛比鱗次的高大寫字樓,還有錯落有致的品牌商店,他的眼中泛出了光亮,隱隱地照亮了葵的發(fā)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