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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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娘扶著丫鬟剛進山門,就見一位青年書生死眼看人。她乃是宦府千金、書禮之家,生來大方,也不在意。等走近時,她把尚讓打量一眼,心里頗犯嘀咕。
原來,唐時風俗尚開放,男女不避。粉娘駐足,想要尋個茬口與尚讓搭話,也好問個來歷。誰知丫鬟把眼瞪著尚讓,惡聲惡氣地說道:“小姐!快走!不要理那雜貓流狗!毖诀吡R罷,又朝尚讓狠吐了一口唾沫,扶著她的小姐直入元君大殿去了。
那個半老婆子氣喘吁吁,在后邊叫道:“慢些!也該等等我。這瘋丫頭,真是孩子家,毛手毛腳,一些不會文氣!逼抛涌诶镟洁熘,顛著個大屁股,也進了大殿。
尚讓已經在大殿隨喜過,不想再進去。然而,今天所見的這個絕色佳人,真乃是見所未見之國色、聞所未聞之仙人,怕是天下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比她美了。要是今天錯過機會,非但誤了眼福,就是那人物見識,也短了好些。尚讓心念及此,好像鬼使神差般,返身踱入大殿。
老婆子正在拜臺前擺放供品,丫鬟在燭火頭上燃香。那小姐正四處游覽,見尚讓進來,把他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剛想開口問話,又叫丫鬟看見。那丫鬟擎香噘嘴,怒視尚讓,急忙用手拉住她小姐的衣裙。
只聽那婆子說道:“上香吧!毖诀甙讶贾奶聪氵f給小姐。粉娘把香插進香爐,然后跪下,在拜墊上叩拜再三。粉娘叩拜后起身,叫丫鬟道:“洪娟,洪娟哪,你也磕個頭,求元君給你擇個佳婿!”粉娘說罷,那丫鬟洪娟果然跪下,不住地磕頭。
粉娘把婆子拉在一邊,不知說些什么。卻見那婆子走到尚讓身邊,問道:“你這相公,哪里人氏?姓甚名誰?”尚讓見老婆子有問,躬身回道:“婆婆,你聽好了:我呀,
家居鄄城縣,祖籍尚崗村。尚讓文武才,來叩東華君!
那婆子有些耳背,聽不真切。她還要再問,粉娘卻叫道:“媽媽,咱們回吧。”粉娘說罷,轉身拉住丫鬟洪娟,不知對她說了些什么。那丫鬟洪娟直是搖頭,似有不允之意。嗣見她小姐瞪眼,那丫鬟不太情愿,勉強走上前來,對著尚讓說道:“酸貨!聽著!”
尚讓只顧兩眼直瞪瞪地看著那小姐,魂已出殼,沒有應聲。那丫鬟跺著腳恨聲道:“你看那三家村的窮酸貨!我家小姐,咋會搭理這種氣號!嗨!嗨!我說,你那三家村的驢頭,聽著:俺家小姐姓劉,名淑,小字粉娘,原是泰安翰林府劉太爺的千金!你那驢頭,啥時做了大將軍、大宰相,再到俺府里說話!這是俺家小姐吩咐的言語。要是我呀,全當看見了野狗,先砸它三磚才好!”丫鬟洪娟說罷,也不管尚讓聽清沒有,她自己卻在那里拍手大笑起來。
粉娘已經走了多時,轎已吱吱下山了,尚讓才回過神來。他把丫鬟的話想了想,用食指在左手掌心,把“劉淑”“劉粉娘”幾個字寫了多遍,直寫得手心發(fā)熱,方才作罷。
有詩說那尚讓的艷遇:
壯士偶遇絕代仙,才女相定英雄關。
只因國色具慧眼,結下三生連理鴛。
尚讓別師下山,在途中緊催健驢,回到家時,已經是年末歲尾了。他拜過父母兄嫂,來尋王仙芝,轉敘師情。話畢,回到家里沐浴更衣,又張忙著草草過年。莊稼人遇上年景不好,就是過年迎新,也是面喜心酸。誠所謂:
達貴逢節(jié)銀似水,莊戶人家略沾腥。
過罷年,已經是大唐咸通十二年了。
過年以后,驚蟄已過,仍是滴雨不落。去年冬里一雨一雪,此后再也不見雨水。如此一來,莊稼菜蔬無法耕種。百姓傾訴無雨,州縣置之不理。更可恨者,懷州、汴州、曹州、濮州,這數州的刺史竟然張榜:“敢有無賴百姓橫訴天旱無雨者,實為妖言惑眾,當重責四十。敢有上訴者,遠流充軍!
百姓們遇上如此骯臟的州官縣令,如何謀生?先有懷州的百姓憤怒,各執(zhí)叉耙锨鋤,群起闖入衙門,來尋狗官。刺史韋仁規(guī)見狀不妙,逾墻而逃。百姓們入了府堂,取了庫中的資財,人人滿載,不敢回鄉(xiāng)。大家略作商議,都到山林聚群為盜了。
此事傳入曹、濮二州,這兩州豪杰先發(fā),百姓后隨。刺史逃走,公吏消散。一時間,三州無刺史,百里無耕民。各道節(jié)度使見了此事,視若無睹。正是:
官吏如蛇蝎,百姓效虎狼。
真真是皇運該終!偏偏天運相背,關東干旱無雨,兩江卻是春澇。一個老天爺,弄得天下的百姓怨聲載道。
當時有個江夏縣令,姓呂,名巖,字洞賓,原是京兆府人氏,兩榜進士出身,外放縣令。呂巖因見水災頻仍,百姓難以為生,就上了一本,奏本的名字叫“減災免賦事”。此本一上,宰相路巖大怒:“何物狂生,胡言造語,敢論國家的賦事?”一道制書發(fā)往江夏縣:“革去縣令不用!眳螏r見了中書省的制書,只得老和尚卷鋪蓋——離寺而去。一路所過的州縣,都是滿目不堪!他見官場污穢、天下行將大亂,賭氣去做了一身道服,出家修道去了——這就是后人所傳說的八仙之一呂洞賓。后人說他得道成仙,其實不過是對忠臣良吏的祈禱而已。這也不必多說。
卻說王仙芝、尚君長、尚讓見天時如斯,心里憂慮。恰在此時,劉強、苗松來到尚崗,對尚讓說道:“下來三只大船,現泊在村北的黃河岸邊。”
尚讓聽了,吃驚道:“怕是用不了三只船吧?”苗松道:“天旱不雨,莊稼難種,往日的哥們鄉(xiāng)親,聽說有糊口的門路,都爭著愿意來,第一天就聚集了二三十只船舶!兄弟知道用不了許多船只,好說歹說,才把他們打發(fā)回去。到了晚上,仍有兩只船拼死不走。他們都是親鄰相好,任你咋說,寧死也不回去!
尚君長問道:“船多,人也多,咋辦?”王仙芝尋思了半天,對尚君長說道:“既來之,則安之。人家為活命而來,你我斷無驅趕之理,無非你我兄弟多行奔波而已!闭f罷,叫苗松叫船夫來見。
不一會兒,苗松引來九名船夫。王仙芝一一慰問。問罷知道,幾個船夫都是黃河岸邊半耕半船的農戶。他就說道:“你們大家情愿跟俺,人多勢眾,也是美事。然而,我們都不是點石成金的神仙。咱兄弟們尋米糊口,多有干犯王法的地方,你們不可不知,到時候不要后悔!
船頭金老大拱手說道:“仙芝賢弟,我們都是庶民百姓,說不來大理,就是想跟隨你王大爺與幾位爺們掙口飯吃。俺們百姓到了饑渴的時候,論不得官法私法!大爺你說打,俺就去打!大爺你說殺,俺就去殺!別事不慮!蹦前藗漢子都拱手說道:“我們都是一樣,如金兄所言,余事不慮!”王仙芝點點頭,叫苗松和金老大把船夫領回船上。
到了夜分,王仙芝、尚君長、尚讓、劉強四人,商議如何開船做生意。
尚君長說:“船多本小,行販艱難。”王仙芝說:“我也正慮此事。”
尚讓看了劉強一眼,說道:“人家跟咱來,原為求生;咱們走鹽路,也是求生。兄弟不敏,卻是如此想:同是行販,未必非走鹽路。眼下春荒,米麥昂貴,江浙卻是風調雨順的大收之地,咱們何不先走兩趟谷子大米,把南米北運?一來可救一方百姓,二來可獲厚利,三者也游覽了江南。如此好事,如何不為?”
王仙芝說:“就是販運米麥,也得有本銀,F今的年月,誰愿賒賬?本錢從何處籌措?”尚讓對王仙芝說道:“年前咱販鹽所賺的麥,我和盧約,人各三千斤,都沒有動。俺哥恁倆婚后所余,不下千五。咱就把這七千多斤麥裝船做本,運往鄆州、青州的災荒之地販出,可獲白銀兩三千數。以兩千白銀計,船順運河南下,直抵潤州,能糴谷子三萬多斤,折抵白米兩萬三四之間。再漕入青州,把米出手,能賺兩三千利銀。如此經營,一手倍利!到二手時,恐怕三只船已經不夠用了。何愁船多呀?”正是:
良將用兵只恨少,無謀暗嘆吃糧多。
只看今天運籌智,便知尚讓能開國。
王仙芝、尚君長、劉強正在哀嘆人多本小、搓手發(fā)愁之時,忽聽尚讓如此一說,三人恍然大悟、天竅大開。王仙芝拊掌說道:“進德謀事,可抵張良、陳平,以多算為勝!我與二三子,實所不及,無怪乎恩師器重我弟!好!好!就依此計,明天把麥裝船。船上多備刀槍,防備水賊劫船!眲娬f道:“哥放寬心!船家慣例,每船備有五刀五槍,外加五副長鉤。等閑之輩,不敢貿然近船!
尚君長說道:“今晚就把家里的細麥裝船,不誤明天走路!”劉強對尚君長說道:“大哥,你只管安坐,動口提調就行。我喊他們幾個過來,幾千斤麥,連推帶馱,一會兒就裝到船上了!不誤走船!眲娬f罷,去河邊叫人去了。
次日,他兄弟們又去接住盧約,把一船好麥運到鄆州碼頭。七千多斤好麥,不到半天,竟售一空!有人身背白銀,大包大裹地前來換取細麥?茨前足y時,真如磚頭瓦塊一般不值錢。到了這時候,人們才知道:銀不如糧!有詩為證:
人人用計置珠琳,遠慮兒孫近保身。
荒旱災年卻似土,直流口水不能吞。
榆皮雖賤充饑飽,野菜辛酸可養(yǎng)人。
勸兒珍惜一粒籽,三餐雖淡也勝金。
尚讓穩(wěn)坐船艙,計點銀數,共收白銀四千一百一十三兩整。他取出二百兩白銀,手交苗松,吩咐道:“先買兩天的菜米粗糧!蓖跸芍ゲ唤,問道:“何不多買幾天的糧蔬?”尚讓笑道:“哥不知情。眼下正是春荒,菜糧米價最貴。明天咱們順河南下,越走糧食越便宜,何必在這里多費銀兩?”
王仙芝嘆道:“我弟真乃精細之人!販運經營,如此細心,將來就是經營江山,也是好手!”言罷贊嘆不已。尚君長笑道:“弟是謀國手,可惜不遇時。若際風云會,定是將相師!
雞啼天光,晨霧漸收。大家收拾船篷,燒罷順風香,船入運河,正遇順風。水手們扯滿風帆,船借順水順風,勢如脫韁之馬,一路奔逐南下。果如尚讓所料,越往南來米菜越便宜。市肆之上,間或可見魚肉之類。
三只船行不數日,渡過揚子江,直抵潤州城。王仙芝、尚君長、尚讓、盧約、苗松、劉強六人沒有來過江南,今次要算平生第一遭了。舵手金老大常走江南,熟知行情。他引著大家來到米市,看質問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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