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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逢陽九人心彎，國有昏君上下奸。

亡命田夫成箭手，秀才怒吼搶占山。

——《柳枝詞》

世上萬事萬物，都有個運數(shù)；國家興衰更替，也有個輪軌；就是一家一戶，也有個否泰頹達。該你興旺，公雞下蛋，騍騾產(chǎn)下千里駒；該你敗家，鴨鵝沖天，百囤黃金成銹片。要是再湊上那庸主奸臣、破家五鬼、掃星逆子、吃里爬外賣地手、吸喝嫖賭賠錢蟲，就是有鐵打銅鑄的萬里江山，那也是江河日下、一瀉千里，不可收拾了。這都是，燕山峰口侃夜話，三家村里敘閑言。放過一邊。

話說黃巢請來的那位風(fēng)水先生，正在給黃巢家選穴弄鬼，卻叫黃巢的朋友曹師雄識破。虧得有一位儒學(xué)先生費傳古，忠厚純良、曲為彌縫，那個弄鬼的楊先生才不至出丑。這也按下不提。

卻說黃家到了出殯這一天，果然是：

嫡女親男穿孝，賢孫外婿白裝。哀聲陣陣淚汪汪，大慟高德無量。

一地白花飄絮，萬千冥幣鋪霜。待將大事作排場，再找冤家算賬。

——《西江月》

黃家的獅子門外，高搭靈棚；八班鼓樂，各顯其能。靈棚兩邊掛的二尺寬、丈二長的生白布上，有斗大的顏體墨字挽聯(lián)，系出費傳古老先生的名手：

上聯(lián)：懿德千古，孝子賢孫盡感戴；

下聯(lián)：嚴澤百世，親戚朋友同悲聲。

橫批：神歸極樂。

靈位前排下紅漆桌案，案上四圍白布桌裙。桌案正中豎起一座黑漆雕螭神位牌，上書“懿考黃諱宗義之靈位”九個魏體正楷泥金大字。牌位前面安放著三腳鎏金圓香爐，香爐內(nèi)燃燒著三炷高香，香煙繚繞、裊裊升空。香爐之前擺放著三只純銅吞獸雙耳杯，以為奠酒之需。桌案左側(cè)，一把鑲金酒壺，酒已注滿，酒香四溢。案邊捆一把禮香，用紅白二線捆扎，是禮殯先生典禮的神物。

桌案前，一張矮腳紅漆八仙桌，上供著八碟菜肴，兩果兩酥、兩拌兩炒。菜肴的頂上都放著紅色粉絲，預(yù)示著菜（財）高日日紅之意，看上去格外顯眼。

靈前的地上，鋪下九領(lǐng)草席。草席之上，鋪下丈二白毯。白毯上由禮殯先生用朱筆畫下九宮方位，以便祭主記位。靈棚東西兩側(cè)的遠處，坐下八班鼓樂，調(diào)笙定弦，斷斷續(xù)續(xù)的絲竹之聲，直如高山鳴鳳，傳向四野，引來無數(shù)的村野老幼，湊看熱鬧。八班鼓樂下邊，立著十二支高白桿，上纏著潭州瀏陽產(chǎn)的爆竹，以備隨時燃放。爆竹手旁，立著六名火銃手，正在裝藥接捻。

火銃手裝銃已畢，看了看日影，六人對望一眼：“催催吧！”幾個人點了點頭，就見兩個火銃手齊舉火銃，火香一點，只聽“嗵！嗵！嗵！嗵！”四聲大銃，震耳欲聾。依據(jù)舊時風(fēng)俗，此銃有個名目，叫作“催幡引靈”。

銃聲過后，馬上聽見黃家大院里傳出陣陣哀聲。不一會兒，“噼噼啪啪”，院內(nèi)鞭炮齊鳴。大家看時，只見從黃家大院里走出一條大漢，手舉著丈二高的新鮮柳木桿，上掛著九尺來長的白色紙幡，遠遠望去，活像萬朵白花綻放一般。

鼓樂手們看見白幡出門，知道起靈了。咚的一聲，令鼓響起，八班鼓樂同時奏響。

鞭炮聲中，白幡前引，從大院內(nèi)請出了神主的靈棺。那口散發(fā)著清香的柏木靈棺，由八條大漢扛抬。靈棺之后，黃家的親男嫡女、孝子賢孫，人人孝衣孝帽、孝靴孝巾，手提哀杖，面著涕泗，放著悲聲，排作兩隊，白花花地扶靈而出。

黃巢一身白孝，只見他，身穿孝袍、腰扎散麻、頭戴孝帽、足登孝靴，左手拿哀杖，右手提勞盆，由汴州秀才王璠攙扶而出。后面跟定黃家眾兄弟。蔡溫玉攙扶著黃鄴，宋巖攙扶著黃揆，家仆們攙扶著黃存、黃欽、黃秉、黃萬通、黃思厚，大家魚貫而出，直入靈棚。

八條大漢一聲號子，靈棺穩(wěn)穩(wěn)地落在靈棚正中。外執(zhí)事張歸霸把手一擺，鼓樂立止。黃家上下的家仆各有執(zhí)事，男男女女，忙碌不停。

黃鄴從三十八里外禮聘到一位大儒趙先生。老先生精于古風(fēng)古禮，使做今天祭禮的主持，俗稱“大殯先生”。黃巢兄弟從頭天晚上開始，由趙先生指教，演習(xí)祭拜之禮。無非是攬四叩、陸花頭、九叩禮、十二叩禮、花十六、二十四叩之類，大要不出作揖、叩首、跪拜、奠酒。

時辰已到，孝子圍棺。大殯先生高聲唱道：“時辰已到，孝子入位了！親朋上祭，兩廂伺候！”立時，就見人頭攢動，各尋其位。

趙先生面南，望望身后，見黃家男女有序、內(nèi)外有別，親庶前后，孝禮齊備。他從桌案上抓起一把禮香，面北望空舉了三舉，然后面對神主躬身一禮，再后肅容端立。他望望四面，見是人山人海，面上似有得意之色；再看黃巢，已在靈旁跪下了。

趙先生雙手把禮香舉起，高聲唱道：“開祭了……”霎時間，爆竹火銃，“嗵！嗵！”“啪！啪！”響作一片。鼓樂響器，聲入長空。靈棚之內(nèi)，傳出陣陣哀聲。

趙先生唱道：“黃門嫡親長子，入位祭奠了！嫡親兄弟，后跪陪祭！”只見王璠、宋巖兩人攙扶著黃巢，黃巢左手拈著勞盆，右手拿著哀杖，來到靈前，面北而立；后隨著黃存、黃思厚兄弟二人，手提哀杖。鼓樂聲中，黃巢拱手一揖；黃存、黃思厚并排在后，跟著黃巢作揖。之后，黃存、黃思厚跪伏在白毯上。黃巢一揖三叩，熱淚滿面。他兄弟見揖舉手、遇叩磕頭。黃巢跪下直身，雙手舉哀杖。趙先生右手舉杯，左手捧鐘，把滿杯醇酒望空奠去。黃巢三舉，趙先生三奠。

大殯先生見黃巢哀毀過甚，只導(dǎo)他行了九叩禮，就高聲唱道：“孝子節(jié)哀！叩首歸位！”黃巢磕下頭去，伏地大慟。王璠和宋巖把黃巢扶起，攙入靈棚跪下。黃存、黃思厚也隨入靈棚，跪在靈柩兩邊。

依據(jù)嫡庶之禮，按循昭穆之序，下手接祭，當(dāng)是黃宗泰、黃宗安老兄弟。因黃宗安病癱在床，這老兄弟行里，就只有黃宗泰行禮了。

旁有執(zhí)事雜役把供品撤下，全新?lián)Q上一貢八碟：一豬一羊、一雞一鵝、一魚一蝦、一瓜一蓮。鞭炮聲中，鼓樂陣里，劉強和金老大扶著黃宗泰行了六叩禮。老頭子老淚縱橫、哭聲不止。大殯先生唱道：“孝子接客！”黃巢朝其二叔磕下頭去。黃宗泰還了一揖，趙先生奠酒，黃宗泰被扶了下去。

以下就是黃鄴兄弟、黃揆兄弟、女婿、侄女婿，一個個腰麻白帽，哀哀號號，在靈前盡哀盡禮。

本親祭過，下邊該是黃巢的娘舅、黃鄴的娘舅、黃揆的娘舅，黃巢的妻兄、黃鄴的妻弟等。

嫡親祭過，該是老姑父、老姨父、表兄表弟、表姐夫、表妹夫。

三代雙支祭過，五服內(nèi)外的遠支遠派、同墳同宗、同門同姓，依次抬上供品，身上掛白，無淚擠淚，來靈前攀親。

千百年來，漢家的喪儀，大凡至親者，禮簡而情真。只因事主喪親，痛徹于心，不以禮多為炫。至親以外，就是湊景，名目繁多、花樣翻新，更有甚者，直如鬧靈一般，令人啼笑皆非、忍俊不禁。

黃宗義的表姐夫姓李，年過六十，前來致儀。李老先生禮數(shù)嫻熟、叩拜如儀，只是跪下伏身之后，干號無淚，被村里的幾個無賴少年瞧破。有兩個無賴少年來到李老先生的身后，乘其不備，猛提其雙足，把祭老鬧了個王八啃泥，惹得靈棚內(nèi)外哄笑不止。偏那大殯先兒趙先生，雙手舉著一把禮香，朝天一禮，也不查輩分，口中竟然高聲唱道：“善哉！孝子娛親，神天同受！祭主可謂心誠禮恭矣！”哄的一聲，靈棚內(nèi)外笑聲大起。

直祭到未時一刻，方才聽到大殯先兒趙先生唱道：“親儀禮畢，金蘭當(dāng)續(xù)！磕頭換帖，快往前立！”黃家朋友本多，無法排序，就按吊喪來到的先后為序。要是一伙數(shù)人，由其自議，推出首祭一人。

王仙芝對尚君長說道：“哥，兄弟禮數(shù)生疏，大哥就主祭吧，我和進德在后面陪祭。宋巖、盧約為第二祭，苗松、劉強、金老大為第三祭，也就完了禮數(shù)。”尚君長點頭允可，引了王仙芝、尚讓入位，九叩而退。至于宋巖、盧約、苗松、劉強、金老大等，也都是九叩。一聲“孝子接客”，大家就退了下來。續(xù)后是王重隱、王重師、王璠、胡實、海超、海靈、柳彥璋、柳彥衡、楚彥威、蔡溫玉、劉漢宏、劉漢宥、劉漢容、李罕芝等人，禮恭意誠，叩畢而退。

黃巢的朋友曹師雄，原是徐州官軍的一個排頭，因他引人劫了庫銀、殺了官長、反出徐州，成了朝廷通緝的要犯。他卻改名叫平江海，跑到黃家躲了一年災(zāi)。今天，他見朋友們大半都已祭過，還沒有輪到他，他心里著急。及看見楚彥威祭罷退下，也不等趙先生唱名，他就擠到前面，跟腳入位。立定之后，曹師雄望靈一揖，撩袍扎跪，哇的一聲，趴在白地毯上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