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
他人生最初的成就感好像就是從看她吃飽的那一刻來的吧……
許是那會兒省吃的省出來的毛病,直到現(xiàn)在他的飯量還不及一般姑娘家的大,在哪兒吃飯都是蜻蜓點水地夾兩筷子了事,于是出宮到現(xiàn)在的短短半年間,京中各大食肆已把景四公子的嘴刁程度捧到了一個神乎其神的地步,也只有天才曉得他有多冤枉了。
他總以為照著當(dāng)年那個勢頭發(fā)展下去,那小胖丫頭終歸會以一個大胖丫頭的模樣出現(xiàn)在他面前,可眼下這想象中的大胖丫頭就站在他面前,因為常年習(xí)武,加之近年來各地奔忙,身上絲毫不見尋常閨中女子纖若柳枝般的嬌柔,一襲嬌艷嫵媚的嫁衣在身,依然遮掩不住這副身子與眾不同的結(jié)實挺拔,比起之前兩次的匆匆一見,細(xì)看之下,她這般不管不顧的吃相竟有種讓人熱血沸騰的明艷。
她這張臉只要洗洗干凈,再稍作描畫,何止一個不錯……
于是,冷月一聲不吭地埋頭大啃,景翊就一聲不吭地看著。蕭瑾瑜推著輪椅來到房門口的時候,正見冷月在景翊脈脈含笑的注視下抱著卷餅啃得不亦樂乎,不禁在門口停了一停。
除了早已彌漫到門口的焦臭味,屋中這般景象怎么看也不像是出了人命案子的……
冷月畢竟是有一身內(nèi)家修為的,先景翊一步覺察到了蕭瑾瑜的出現(xiàn),一驚之下趕忙把剩下的幾口卷餅三下五除二地啃完,舉起嫁衣袖子飛快地抹了抹嘴,快到景翊想攔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只來得及哭笑不得地嘆了一聲。
天底下會拿嫁衣擦嘴的新娘子,估計不會再有第二個了吧……
冷月努力地咽下嘴里的東西,盡可能口齒清晰地見了個禮:“王……呃……王爺!
“方便進(jìn)去嗎?”
“王爺請!
蕭瑾瑜有些吃力地把輪椅推過門檻的時候,冷月才留意到蕭瑾瑜是一個人來的。
平日里便是有人跟著,蕭瑾瑜也絕不許旁人隨便碰他身下這張輪椅,但眼下管家齊叔還沒到,太子爺和冷嫣還沒到,連吳江也還沒到,倒是這個滿院子的人里行動最不方便的先到了。
冷月疑惑之間,蕭瑾瑜已把輪椅推進(jìn)屋來,稍稍穩(wěn)了一下微亂的呼吸,淡淡地道:“吳江說,你們洞房里發(fā)現(xiàn)了點東西!
景翊苦著臉指了指那只依然敞著的紅木箱子:“就這個,玲瓏瓷窯送的。你瞧瞧,我這箱的火候比你那箱強(qiáng)多了……”
蕭瑾瑜輕轉(zhuǎn)輪椅湊到箱子邊,探頭往里看了一眼,剛一緊眉心,冷月已恭立在蕭瑾瑜身邊不疾不徐地道:“王爺,卑職剛才看了一眼,死者男,具體年齡不明,估計是個十來歲的少年人,生前身長約六尺,身形偏瘦,后腦有枕骨碎裂脫落的現(xiàn)象,被焚燒前應(yīng)受過重?fù),焚尸大概是昨天發(fā)生的,具體死因和時辰暫且不明!
景翊怔怔地看向冷月,她不過是站在箱子邊往里看了幾眼,居然就能在那一團(tuán)焦黑里看出這么些名堂來,那她打見他第一面起就總往他下三路上瞟……
蕭瑾瑜靜靜聽完,輕“嗯”了一聲,算作贊同,沒再多看那具等了他好半晌的焦尸,轉(zhuǎn)而看向正思緒翻飛的景翊:“景翊,這案子就交給你了!
“我?”景翊一下子被這句語氣甚是平淡的話揪回神來,愣得一雙狐貍眼都睜成渾圓的了,“不是……王爺,這尸體是在我這里發(fā)現(xiàn)的,尸體裝在玲瓏瓷窯的箱子里,玲瓏瓷窯是我親舅舅家開的,依律我不得避嫌嗎?”
“這回不依律。”蕭瑾瑜一聲輕咳,把本就清淡的聲音又放輕了些許,深深地看著景翊道,“你還嫌別人參你的理由太少,非要再給人送點把柄嗎?”
景翊微怔,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冷月。
他聽得出來,蕭瑾瑜這話有七成是為了提醒他這來得極不是時候的一案可能對他,甚至對景家一門,乃至對整個朝廷造成的影響,剩下的三成就是說來試探他身邊這人的。
冷月卻像是壓根就沒聽見蕭瑾瑜說話似的,一雙眼睛仍盯在箱中,輕輕皺著眉頭,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景翊只得應(yīng)了一聲:“成,我查……”
“你今晚寫個成親告假的折子給我,我替你向大理寺要三天假,你盡快把這事弄清楚。拖得久了,我這里也免不了麻煩。”蕭瑾瑜說著,轉(zhuǎn)目看向冷月,“小月,檢驗搜證的事,你就給他搭把手吧!
冷月這才收回目光,一如既往端正地頷首應(yīng)了一聲:“是!
蕭瑾瑜沉聲補(bǔ)道:“若有什么難處,隨時找我!
冷月像是絲毫沒聽出蕭瑾瑜的話外之音似的,又往箱子里看了一眼,在唇邊勾起一道信心滿滿的弧度:“王爺放心,這個沒什么難的,三天足夠了!
“好。”蕭瑾瑜微微點頭,依舊輕描淡寫道,“此事太子爺和冷將軍已答應(yīng)不會聲張,吳江暫替你們把管家和那丫鬟攔下了,怎么堵他們的嘴,怎么告訴景太傅,你們就自己掂量吧!
這兩件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景翊有點無力地一嘆:“那我還是先去應(yīng)付完外面的事吧,老爺子招呼來的全是人精,他們要是生疑,就是把工部堵河堤的那伙人借來也堵不上他們的嘴……”
“不用,”蕭瑾瑜似有若無地笑了一下,“我跟他們說一聲你倆已入洞房就行了!
入洞房……
這人要不是蕭瑾瑜,景翊絕不會讓他就這么氣定神閑地離開這間屋子的。
蕭瑾瑜剛一出門,景翊還欲哭無淚地杵在原地,冷月已道:“景大人,咱們開始吧!
景翊的思緒還停留在蕭瑾瑜的那句入洞房上,乍聽冷月這么一句,不禁全身一緊:“開……開始?”
京里盛傳景四公子少年風(fēng)流,閱女無數(shù),這個他是承認(rèn)的,他確實閱過數(shù)不清的美人,但確實也只是用兩只眼睛閱過,真要讓他說開始就開始……
冷月轉(zhuǎn)頭瞥了一眼窗外天色:“時辰也不早了。”
“不著急,外面才剛開始沒多會兒呢……”景翊定了定心神,努力微笑,“那個……你還餓嗎?我再給你找點吃的來?”
一連三頓飯沒吃,那一個卷餅?zāi)膲?冷月被這句話撩得又生了餓意,到底還是搖了搖頭:“還是等完事了再說吧,遲早要干的,早干完早踏實。”
景翊已料到這一夜必會尷尬得永生難忘,他還盡可能多地想過了化解各種尷尬之法,但完全沒料到自己會被尷尬到這一步上。
眼看著冷月這副一心想要快刀斬亂麻的模樣,景翊緊了緊牙根,她一個姑娘家都把這樣的話說出來了,他要是再拘著,那就不只是尷尬了。
“好……容我準(zhǔn)備一下。”
無論如何,這煞風(fēng)景的箱子總是要收一收的。
“我需要一個香爐,三支香,一個火盆,幾兩皂角和蒼術(shù),還有一支干凈的筆。”冷月利落地說完,又客氣地補(bǔ)了一句,“勞煩景大人了!
景翊正準(zhǔn)備彎下去的腰結(jié)結(jié)實實地晃了一下。
他好歹在大理寺干了半年,家里還有個從小沉迷于醫(yī)藥不可自拔的二哥,所以皂角蒼術(shù)跟火盆擱在一塊有什么用,他還是略知一二的。
“你準(zhǔn)備……驗尸?”
“是。尸體越早驗越好,拖得越久越容易出錯。”冷月看著箱子里面說完,抬頭正對上景翊那張笑得很是僵硬的臉,不禁愣了一下,“景大人是準(zhǔn)備干什么?”
景翊不太想告訴她。
“你說干什么就干什么……”
景翊這話幾乎是嘆出來的,一點底氣也沒有。冷月不禁皺眉盯著這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又一陣青黑的人:“景大人臉色不大好,是有哪樣?xùn)|西不好找嗎?”
景翊使出了吃奶的勁兒笑得燦爛了些許:“沒有沒有……”
“那就勞煩景大人了!
“不用客氣!
見景翊頂著那張顏色復(fù)雜的笑臉轉(zhuǎn)身往外走去,冷月忽然想起些什么,揚(yáng)聲喚住景翊:“景大人,我剛才自己把蓋頭揭了,好像不合規(guī)矩……要不,我現(xiàn)在蓋上,你再揭一回?”
洞房都成驗尸房了,誰揭的蓋頭還有什么好計較的……
景翊轉(zhuǎn)回身來,溫然一笑:“不要緊,誰揭都一樣!
“那揭完蓋頭還有什么事嗎?等你找齊這些東西估計要好一陣子,我閑著也是閑著,一氣兒辦完了算了!
剩下的事哪是她一個人閑著就能辦得了的……
“沒了,”景翊俊美如畫的臉上綻開一個童叟無欺的笑容,“你我拜過堂就是夫妻了,剩下的事以后可以慢慢來,你先安心準(zhǔn)備驗尸吧。”
冷月果然安心地應(yīng)道:“成!
景翊重新朝門口轉(zhuǎn)過身去,那道笑容也在這轉(zhuǎn)身之間黯了下來。
她還真是奔著這個夫妻之名來的……
不過是印證了他預(yù)料之中的事,怎么突然就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了?
景翊走出門去,下意識地垂手往腰間摸了一下,那是京中公子哥兒掛玉墜子的地方,他這里卻掛著一只用絲線編成掛墜的小銀鐲子,這是他與冷家小姐的定親信物,一掛十七年,如今算是掛到頭了吧。
景翊手上稍一使勁兒,把這銀鐲子從腰間拽了下來塞進(jìn)袖管中,剛走了幾步就總覺得哪里不舒服,不禁皺著眉頭摸了出來,轉(zhuǎn)而塞進(jìn)了懷里,這才輕舒眉心,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熱鬧的夜色里。
冷月要的這幾樣?xùn)|西自是沒法在一處湊齊的。景翊挨個取完確實耗了些工夫,回來時一腳邁進(jìn)屋里,直覺得滿目滄海桑田。
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說久也不久,最多一刻,冷月卻已經(jīng)把滿頭釵環(huán)摘干凈了,滿臉精心敷抹上的粉黛被洗得丁點不剩,嫁衣也被脫了下來,散亂地丟在床上,那副高挑結(jié)實的身子上裹著一件男人的長衫,寬大的袖子卷到肘彎間,好像拜堂成親已經(jīng)是上輩子的事了。
見景翊挎著木籃子端著火盆愣在門口,冷月忙走過去把火盆接了過來。挨得近了,景翊才發(fā)現(xiàn)她身上這件長衫是他的。
“這衣服……”
冷月順著景翊怔愣的目光低頭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我從櫥子里找出來的,不是你的嗎?”
“是我的……”景翊還從沒見過能把不問自取的事干得這么理直氣壯的人,不禁好氣又好笑,“你為什么穿我的衣服?”
“舒服!崩湓赂永碇睔鈮训卣f完,又坦然補(bǔ)道,“我們已經(jīng)是夫妻了,你要是想穿我的衣服就自己拿,別客氣!
景翊突然有點懷念她跟他客氣的時候了……
“謝謝……”景翊僵硬地笑了一下,把那臂彎間的木籃子放到床邊的茶案上,抬頭之間才恍然覺得有些不對,目光落在茶案右側(cè)不遠(yuǎn)處的臉盆架上,輕輕皺了下眉頭,“剛才有人來過?”
冷月一怔:“沒有啊!
“那這洗臉?biāo)悄睦飦淼??
屋里確實有個臉盆架,但臉盆里的水從來都是什么時候用就什么時候喚人送來的,用完便拿出去潑凈,大多數(shù)時候這臉盆不過是個質(zhì)地精良做工精巧的擺設(shè)。若沒人來送水,眼下這半盆子水是她就地打井挖出來的不成?
冷月把火盆擱到地上,直起腰來,遙手指了一下擺在墻根底下的魚缸:“從那里面舀的!
景翊狠狠一愣,目光在魚缸、臉盆,以及冷月的臉上徘徊了好幾個回合,仍沒消磨掉那滿滿的難以置信:“你用這臉盆,舀魚缸里的水,洗臉?”
冷月聽出景翊話里的錯愕,不禁皺了皺眉頭:“這水挺干凈的。”
北疆缺水,軍營尤甚。她在軍營待的那幾年多渾的水都吃過,這清凌凌的水里不過游了幾尾魚,洗臉還嫌浪費了呢。
景翊杵在原地緩緩?fù)录{了好幾個回合,終究還是無法決定是該心疼缸里那幾尾品種名貴的魚,還是該心疼泡了養(yǎng)魚水的古董臉盆,還是該心疼她那張明珠暗投的美人臉……心里亂七八糟地疼了好一陣子,臉色已復(fù)雜得和彌漫在房中的氣味一樣難以言喻了。
她嫁到這兒來到底是查他言行的,還是要他親命的……
景翊心疼的工夫,冷月已走過來打開了木籃子。她從里面取出香爐,放到那口紅木箱子旁邊靠近焦尸雙腳的一側(cè),借紅燭點燃三支香,敬拜了三下,低身將三支香安置到香爐中,又轉(zhuǎn)身拿過籃中的藥包,把一包皂角蒼術(shù)倒進(jìn)火盆里,趁著薄煙蒸騰而起,她在上面反復(fù)跨過幾回,這才取出了剩在籃中的那支湖州紫毫。
眼見著冷月握筆走回那口暫替了棺材的紅木箱子旁,景翊這才回過神來,微一清嗓,道:“你先忙,我得去找齊叔和季秋聊聊!
她本也沒打算要景翊幫手,就頭也不抬地應(yīng)了聲“好”。
“從這院子的東側(cè)門出去左轉(zhuǎn)就是我的書房,里屋有張床,我最近常睡在那邊,鋪蓋都是現(xiàn)成的,比客房舒服很多,你驗完之后把箱子放回床底下,去那里睡就好!
她平日里辦案遇到需要驗看尸首的時候,也都是到地方就看,看完了就走的,收尸的事自然有相關(guān)負(fù)責(zé)的官差處理,這會兒聽景翊這樣安排,冷月也就順理成章地應(yīng)了聲好。
直到景翊走沒影了,冷月才突然想起來,這一場喜事,坐了花轎,拜了天地,揭了蓋頭……
他倆好像還沒洞房吧?
人命案子當(dāng)前,她習(xí)慣成自然地過掉了腦子里所有與案子無關(guān)的事情,一不留神把這事也過掉了。
可是……他也忘了嗎?
景翊回到房里的時候冷月已經(jīng)不在了,那只紅木箱子被重新封好塞回了床下,香爐里的三支香已經(jīng)燃盡了,火盆里的皂角蒼術(shù)也都成了殘灰,布置考究的婚床上仍凌亂地堆著那套被她匆匆脫下的嫁衣。
唯不見他順手從書房筆架上拿來的那支價值不菲的湖州紫毫,以及他離開之前還好端端擺在茶盤里的一對白瓷杯中的一只。
景翊緩緩?fù)录{,窗子半開著,屋中那股刺鼻的焦臭已被焚香燃藥的氣味沖散得七七八八了,除了新娘子不在,這屋子又有些洞房的樣子了。
今兒晚上出在這屋里的事要是傳出去,又夠京里的說書先生們吃個三五年的了……
焦尸停在下面,那床一時是不能睡了。景翊苦笑著把自己這一天折騰下來累得發(fā)軟的身子扔進(jìn)茶案邊的椅子里,一陣倦意襲來,他無力地打了個哈欠,雙目輕合。
這宅子不是在冷家街對面的景家大宅,這處宅子是他出宮之后剛搬進(jìn)來的,因為比起景家大宅,這處宅子離大理寺和安王府都近上許多,往來其間能省不少工夫。
景翊跟蕭瑾瑜不一樣,公務(wù)之外,他更喜歡把日子往安逸里過。他不但是朝中根基最龐大的景氏一族的子嗣,而且從小在宮中伴著太子爺長大,近兩年圣躬違和,朝廷里明波暗涌此起彼伏,他每日的處境遠(yuǎn)比掌管全國刑獄之事短短數(shù)載就把梁子結(jié)了滿天下的蕭瑾瑜更危險,想弄死蕭瑾瑜的人大都在明,而想弄死他的人興許正在前院樂呵呵地喝著他的喜酒呢。
天曉得哪一刻他會栽到什么人手上,所以只要能安逸著過日子,他絕不會虧待自己一分一毫。
他剛?cè)⑦M(jìn)門來的那個女人似乎跟他截然不同。
她好像特別喜歡將就,怎么方便怎么省事怎么來,連洗臉都能拿魚缸里的水湊合,剛才驗尸的時候還不知道又湊合了些什么呢……
想到驗尸,景翊不經(jīng)意間想起她驗尸之前問他要的那幾樣?xùn)|西,香、香爐、火盆、皂角蒼術(shù)、筆……
筆?
景翊突然微微一怔。
她好像只跟他要了筆,沒要紙墨,這屋里也沒有現(xiàn)成的紙墨,那她要筆來做什么?
景翊蹙眉睜眼,在椅中直起腰背,轉(zhuǎn)頭又看了一眼茶盤上那只孤零零的白瓷杯。
這套杯子是太子爺送他的,貴倒是不貴,但卻是宮里的東西,如果在碰巧的時間出現(xiàn)在了碰巧的地方,完全可以起到致命的效果。
景翊蒙眬的睡意頓時淡了大半,他從椅中站起身來,悄然潛至?xí)俊?
熱鬧全被蕭瑾瑜和太子爺攔在了前院,這處與臥房一墻之隔的院子靜悄悄的。景翊放輕腳步走進(jìn)去,書房里沒點燈燭,內(nèi)室的房門虛掩著,一道昏黃的燭光從細(xì)細(xì)的門縫里透出來,把無人的書房映得朦朧一片。
景翊推門進(jìn)去的時候,屋里的人已蜷在床上睡熟了。
這張床本是他擱在這里午間小憩用的,這幾天大理寺的公務(wù)多如牛毛,他總要在書房里忙活到半夜,懶得回房,就一直睡在這里,這張床睡一個人應(yīng)該是正好的,可此刻床上的人把身子緊緊縮靠在床邊與墻面相接的一側(cè),愣是空出了半張床來。
景翊不禁看得一怔。
這還不到八月中,暑氣還沒退盡,她裹著一床薄被竟縮成這樣,別是剛才換衣服換得倉促染了風(fēng)寒吧……
景翊心里微微一緊,忙走到床邊,伸手想要摸摸她的額頭,手剛探下去,離她額頭還好幾寸遠(yuǎn),前一刻還睡得安安穩(wěn)穩(wěn)的人倏地睜開了眼。
兩束凌厲如刀的目光突然打過來,景翊一驚,還沒反應(yīng)過來,伸出的那只手的手腕已被一把扣住,反向一擰,骨節(jié)間頓時傳出一聲不堪重負(fù)的聲響,景翊腿腳一軟,差點給她跪下。
“疼疼疼……”
冷月習(xí)武多年,沉睡中仍不失戒備,剛才忽然覺察到身邊異動,習(xí)慣使然,沒睜眼就出了手,等看清眼前人時,這人已疼得五官都皺成一團(tuán)了。
冷月慌忙松手,一骨碌爬起身來:“對不起!”
景翊也習(xí)慣地擠出一臉極不由衷的笑容,一邊捂著差點被她擰斷的手腕,一邊連連搖頭:“沒事,沒事……”
冷月知道自己的手勁兒有多大,徒手劈柴都不在話下,別說他這嫩藕一樣白生生的手腕子了。不管他是真沒事還是假沒事,反正她看著都疼,于是一句本該理直氣壯的質(zhì)問從嘴里說出來也沒了底氣:“你……你剛才想干什么?”
景翊這才從鉆心的疼痛中回過神來,被她這么抓著一擰,倒是發(fā)現(xiàn)她體溫沒什么異樣,心里微松,苦笑道:“我看你縮在那睡得挺難受的……”
冷月在尚未散盡的睡意中怔了一下,低頭看了眼身下的床:“這床就這么大點兒,不擠擠怎么睡得開?”
睡不開?
景翊一愣之間恍然反應(yīng)過來了。
她把自己擠成那個樣子,空出這半邊床,是留給他睡的?
“你睡里面還是外面?”
冷月問這話的時候正以一個無比隨意的姿勢坐在床上,身上還松松垮垮地裹著他的那件緞面長衫,一頭烏亮的長發(fā)散在肩頭,不沾粉黛的眉眼間蒙著惺忪的睡意,自然得好像相守多年的老夫老妻一樣,看得景翊心里一動。
“你睡吧……”景翊眉眼輕彎,溫然微笑,“我拿本書回房里睡,今晚府里人多,總得有人看著那箱尸體吧!
聽景翊說得有理,冷月便不拖泥不帶水地點了點頭。來日方長,洞房可以回頭再說,還是案子要緊。
景翊轉(zhuǎn)過身去,正想拿著這屋中的燭臺到外間裝模作樣地找本書,走到桌邊還沒伸出手去,余光掃見桌上一物,微微抬起的胳膊不禁滯了一下。
他是來找筆和杯子的。
他要找的那只白瓷杯就擺在這張桌子上,杯中半滿,沒有熱氣,色澤重于水而淡于茶,一支筆架在杯沿上,正是他拿給她的那支湖州紫毫。
“這是……”
景翊的指尖還沒碰到杯壁,就被冷月?lián)P聲喚住了。
“別動,那是證物!
景翊一愣:“證物?”
兩樣物件都是跟了他好些日子的,雖不是每天都用,起碼也是每天都見的,怎么這么一會兒工夫就成證物了?
“杯子里的水靜置到明天早晨,如果有煙灰沉淀下來,那死者就是被打暈之后活活燒死的,如果沒有或只有很少的一點,那死者就是被打死之后焚尸的!
景翊聽得有點云里霧里:“為什么?”
冷月被問得一愣,挺挺腰板在床上坐得端正了些,才道:“這是判定焦尸死因最基本的辦法。死者被火燒之前如果沒有死,就一定會喘氣,一喘氣就會把煙灰吸進(jìn)口鼻里,死人不會喘氣,最多只會飄進(jìn)去一點!
景翊雖是第一回跟焦尸面對面地打交道,但與焦尸有關(guān)的案子他還是辦過幾樁的,這樣的道理他也曾在公堂上聽作證的仵作講過,道理他都懂,只是……
“不是……”景翊抬手指指杯子,“我是想問,這杯子里的水,為什么會跟死者口鼻里的煙灰有關(guān)?”
冷月順著景翊一塵不染的手指看過去,有點無奈地嘆道:“沒有王爺?shù)呐牟荒茉谑w上動刀子,我只能把筆蘸濕之后伸進(jìn)死者口鼻里掃掃,然后涮進(jìn)水里等煙灰沉淀。這會兒看恐怕還不準(zhǔn),等明早吧!
后面幾句景翊都沒聽進(jìn)心里去,他只聽清了她把那支上等的湖州紫毫伸進(jìn)焦尸嘴里掃灰……還涮到太子爺送他的白瓷杯里……
景翊一時覺得全身氣血翻涌,空有滿腹詩書,這會兒愣是挑不出一句來表達(dá)自己此時此刻驚濤駭浪般的心情。
冷月說罷,睡意又泛了上來,毫不遮攔地打了個悠長的哈欠。
以筆蘸灰的法子是蕭瑾瑜教她的,這法子她已用過好幾回了,也沒覺得這回跟之前那些有什么不一樣。見景翊微微發(fā)抖的身子上頂著一張忽黑忽白的臉,她不禁好心勸道:“你還是別看書了,臉色都這么難看了,早點睡吧。”
景翊幾乎咬碎了后槽牙,才勉強(qiáng)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有點艱難地應(yīng)了一聲:“好……你也早點睡!
“嗯!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請自覺遵守互聯(lián)網(wǎng)相關(guān)的政策法規(guī),嚴(yán)禁發(fā)布色情、暴力、反動的言論。評價:
中立
好評
差評
表情:用戶名: 密碼: 驗證碼: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