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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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從任何角度來說,她都不是一筆成功的投資。她臭名昭著的巨星生母沒留一點財產(chǎn)給她,留下的倒有傳說中的負債累累——錢債和情債;她一無所長,沒有考到任何一所世界名校,也不知道自己長大后,除去吃喝玩樂還有什么事可做。她唯一會做的事,大概就是談戀愛了。男孩子們喜歡她,留她到適婚年齡,大約她會有跟哪家聯(lián)姻的皮肉價值。但在證明自己的價值之前,她愚蠢到將戀愛談到了不應該談的人的頭上,還差點逾了大限。雖然他們沒走到那一步,但這也已經(jīng)搞得人家家庭不和,長子出走了。
唯一可安慰自己的是,去巴黎是哥哥的意思。而爸媽、姐姐是否消了氣,是否在盼著他們的小微婉回家認錯,她并不知道。雖然她是個惹了禍的孩子,但也還不至于遭神憎鬼厭。這時,她惶惶地想抓住這個她依賴長大的“家”,就像被家暴的妻子,卻比施暴的丈夫更加惶惶地懼怕離婚一樣。
哥哥離開后,她幾杯烈酒下肚,依然不夠壓驚。她慌亂地決定,一定要盡快地證明自己的價值,不能就這么被流放。
當晚回到湯毅凡在上海的棲身地Villa T后,她滿樓搜找他。半個小時后,她才在地下游泳池里找到了他。這廝對地下空間有著病態(tài)地癡迷,人家都是房子越高越開心,就喜歡站在最高處俯瞰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偏他總想著挖地三尺躲進防空洞里。比如在倫敦,怡風的房子在海德公園1號,毅凡的則在卡多根街23號,他花足心思在地下找尋蔭庇。上海這棟別墅,他硬是在地下挖出了個深五米的空間,他說不然會有壓抑感。
她扶著白色的樓梯,仔細地看準腳下,不想一跤跌下去。她知道下面是粼粼的水,他就在水中間坐著,采光井引進來的陽光劈頭蓋臉地砸著他,讓他貌似有些不堪重負。他是全國最后一家神級資本運營商的掌門人,每天從他手中流入流出的錢以億為計量單位。在房市尚不及今天洶涌的那幾年,他便讓其成為遠東的經(jīng)濟支柱。并且,他是她最親的朋友,她想要什么,他都會答應她。和他在一起,她就會成為最有價值的女人,所以她說:“湯毅凡,要是你娶我……”
這話一出口,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就醒了酒。而且,她也真的就一腳踩空,一跤跌下去了。她最后清晰地看到的東西,是白階上朱砂畫一樣的血印子。
還沒失去知覺的幾秒內(nèi),她想起了童年時那輛車子沖進大海之前的一些事情。那些母親說的話,她雖聽不懂但其實她記得很深。直到今天,她才懂得那些話的含義。因為惡名,沒有制片與導演敢再用母親當電影里的女主角。而若她只是一個人,她還可以如花蝴蝶一般周旋在男人中間,活得瀟灑自在。但她不是獨自一人了,她有了負累,她要買奶粉和尿片給女兒,她甚至還想買很華麗的小裙子和會發(fā)聲的字母書。比起演員,她一直認為自己更加像詩人,然而她不得不將寫滿詩句的紙片和自己的夢想,一起丟入馬桶中,沖進下水道。
出浴的母親,在白色浴缸中留下了血痕。母親在哭,卻喝令幼女不準哭。
“你到底懂些什么呢?”
易微婉知道的,她生下來就是一個禍害,是別人的拖累。她是一只毒蜘蛛,織出惡毒的網(wǎng),將螢火蟲困在了其中,動彈不得。而母親,就是那只螢火蟲。母親氣的是,這什么也不懂的孩子竟也有哭的權(quán)力;氣的是,她們母女的哭泣,都對現(xiàn)實沒有任何的幫助,她們一貧如洗,朝不保夕。
“在你來之前,我有多美好的回憶。男人看到我的眼淚,他們就會贈我珍珠。我的眼淚,曾是珍珠!
母親披著浴袍,對她喃喃道。
易微婉醒來時總算沒有躺在地底下,而是躺在了湯毅凡的床上。他坐在她旁邊,問她怎么樣了。
她想了想,說:“我要去巴黎了!
他聲音沙啞,看著她的眼睛說:“不對,剛才你說過另外一句話的,是什么來著?”
“我說,如果你娶我啊!彼嗳囝^,確保這廝不是給她傷處貼個透明膠就了事了,他一向覺得她是海綿做的,軟是軟,但摔不壞,“您天天講笑話,還不許我講一次嗎?”
湯毅凡點了好半天的頭,讓她都覺得他再點下去,就會跟她一樣腦震蕩了。
點好頭,他站起來轉(zhuǎn)身就走。她聽著那砰砰砰下樓的聲音,跟機關(guān)槍似的,她以為他像哥哥一樣,就這么走了。
可沒多久他回來了,手里拿著個小盒子。他把她右手拽出來,攥著她的手,用她拇指在上面按了一下,然后開始嗶嗶地按各種鍵子。
“Entry Authorised.”機器女聲道。
她錯愕一秒,忽然明白了他在干什么。
每次進這房子,他都是在門口旁邊的盒子上摁一下,然后門就開了,還有個巨溫柔的女聲說,Welcome back。
她問:“讓我?guī)湍憧捶孔邮前??
“嗯!
“好的!彼。
她卷被蒙頭:“你什么時候回北京?”
“三十分鐘之后。”
“那您十五分鐘之前就該去過安檢了!
“灣流剛落地。”
他的私人飛機是灣流G650,她極愛他的灣流,因為它有超大的窗和超小的空噪。他接手的時候,工程師介紹說,如果再快一點點,它就可以追上聲速了,但這并非是一件好事情,所以他們讓它保持在聲速以下。有時當灣流爬升到了萬米以上的高空時,他會下令向下俯沖,然后在那瞬間追趕聲音。她問,是不是大于聲速就可以讓時間倒流?他答,傻子,那是光速。
他還說,讓時間倒流干什么?過去的事,該忘的就忘,有些事不必記一輩子。又是這句話,她恨死這句了。
“怎么這么急回去?”
“我爸要結(jié)婚。下回你再去,就有個弟弟給你玩了!彼滞罂幢,“得,我走了。好好愛護這房子,說不定我媽的幽靈半夜會來看你,反正我知道她總來看我!
原來是這樣,父親又要結(jié)婚了。他在母親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對著水面,默不作聲地懷念她。
其實,他也知道,有些事是必須記一輩子的。
她叫住他:“可我就要去巴黎了,我不能一直在這里!
他對她眨眼睛:“這話說的,我也不能一直在這里不是?一直在的就只有這房子。你讓她知道你沒事,這就夠了。”
那時微婉知道,他是在談他的母親。他的母親不像她的母親,他的母親并非是困于蛛網(wǎng)的螢火蟲,而像是臥室中幾十年不曾走錯一秒鐘的古董鐘,嚴苛但平和,永遠面朝同一方向,不改初衷;蛘呖梢哉f,不是她在替他看管房子,而是這房子里的什么人,在替他看管她。
“那要是讓她發(fā)現(xiàn)我住在這兒,我怎么說?”
“不用說。”他答,“該說的,我都跟她說過了!
“行了,別婆婆媽媽的,就一婚禮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巴黎九月才開學,咱來日方長著呢!
說這話,他自己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所以她知道,他還是個孩子,相信自己所編造的謊言。但不知怎的,“來日方長”這四個字,卻奇怪而悲哀地,始終最適合他們兩個。
毅凡走之后的第二天,微婉對怡風這樣說:“我決定找份工作,這樣就可以養(yǎng)活自己,不用家里養(yǎng)我,我也就不用去巴黎了!
怡風想也沒想就回她:“你被認可的學歷,大概是中學學歷,可能連中學學歷都不算哎。我不知道大陸認不認你的home school課程……”
微婉蔫了,恨恨地嘟囔:“可從來沒人告訴過我,在中國是要考大學的。”
十八年以來她都是姐姐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本來她覺得,只要努力地學習姐姐就不會錯,可如今看來,這卻是最大的錯。如果在一開始的時候,你就選錯了方向,那么即使你努力了,錯的依舊還是錯的,甚至會連希望也是錯的。如果你因此而有了安逸輕松的錯覺,那么這絕絕對對是更錯的。哥哥的意思非常清楚,如果她不去巴黎,住在規(guī)定的地方,讀規(guī)定的學校,那么就算她在這里餓死,家里也不會再為她出一分錢的。
“我就不懂你為什么不去巴黎念書呢?我下個月回紐約,這里還有什么人能讓你留下?”
“毅凡啊!
“那你跟他走啊!
“那也……太麻煩他了吧!
“虛偽至死啊你!
易微婉一向不會對事情嚴肅認真地擔心超過半個小時。
她在經(jīng)過了最初的沮喪后,這事馬上就轉(zhuǎn)變成了不可思議的歷險!拔乙夜ぷ鳌边@五個字,讓她新鮮得喜不自禁。據(jù)說人在被虐后或多或少都有快感。她的快感就是,十幾年后自己終于換了一種模式生活,真是太刺激了。在指責了她以后,怡風也被她的熱情所感染,開始專心地幫她思考可以做的工作。不學無術(shù)的易微婉小姐,除了還過得去的端正臉蛋和妖嬈的身材之外,會做的便是打扮、購物、玩樂和社交。另外,她會講英語、法語、意語,還有一些別的。
她沒有深度,從不多想,卻也因此而招人喜歡。她能在姐姐汪凌茜身邊健康地長大,這意味著她對名流的怪脾氣有著超高的忍耐力。她有跟各種名模影星打交道的經(jīng)歷,那些名模影星一半是姐姐的派對咖,一半是毅凡的前女友。她有個曾是傳奇巨星的生母,她一生下,雖被剪斷臍帶,但是剪不斷的是她與演藝圈的紐帶。
怡風建議:“這么說,你是很適合去那些商業(yè)電影里演花瓶角色啊。”
“你想什么呢!”她咬扁齒間的吸管,“我適合做的是藝人助理!”
之后,她便開始催促怡風翻開手機通訊錄,怡風能說得上話的,一概讓她打過去問是否需要藝人助理。她自己是不敢打的,電話是湯毅凡暫借給她用的,她可不想在他手機里留下這些絕望的呼叫記錄。
老天助她,也是怡風這個念戲劇文學的姑娘巧舌如簧,在M1nt打烊之前,怡風成功地將她推銷了出去。對方是個半過氣的男星,年近三十,幾年前與一個半紅不黑的女演員閃婚,后者沒多久便將他吸空,隨后將他一腳踹開,嫁了個洋鬼子。最近他拼命求上位,如今也頗有成效,拍了一部大熱的電視劇,重新回到了公眾的視野中。怡風從前跟他一起玩過幾次,他雖然并不聰明,但演技很好,而且最重要的是人品佳。他這么爽快地一口答應給她,她有些喜出望外。
那晚她和怡風點的酒是“絕對驚奇”,Absolut Wonder,果然生活就這么驚奇!
怡風忍不住地警告她:“這個人哪,我聽說他最近想乘勝追擊,搞出緋聞攻勢來宣傳新劇,說不定他就瞧上了汪家的千金,我怕有詐。”
“怡風你也不是沒見過他,膽小的很,他不敢怎么樣的!
這時侍者拿了賬單過來,習慣性地遞給了微婉。她愣住了,幸而怡風機靈,馬上接了過去,掏包取卡。在侍者奇怪的目光下,微婉尷尬地無地自容,好像全世界都還有這樣的記憶,無論是誰的場子,易微婉總是豪爽給錢的那個方,可她現(xiàn)在再也不是了。
幾周后,怡風離開上海的時候,微婉的助理業(yè)務已經(jīng)干得有聲有色。雖說人人都認為服務業(yè)從業(yè)者理應細心到位,被人打罵不還手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但若是換了他們自己去做服務業(yè),怕是他們會對顧客們咬牙切齒地詛咒,就好像自己不曾是這作威作福人中的一個似的。所謂的助理即是明星的保姆,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待命,沒有上下班之說,而微婉還多了另一種麻煩。
“Vivien?”在各種場子里見到易微婉都是正常的事,但見她提著大小包包跟在人后面,不停地接電話遞電話,時而還端著熱咖啡一路狂奔時,他們便覺得不正常了。
她想了想,幾個月前的吵鬧和出走一直是個被保護得很好的秘密,家里不希望外人知道,于是她逢人只說,夏天無聊,想找點事做。其實她的新老板是知道些什么的,時不時地以同情的眼光瞥她。他還跟從前一樣,心好。他坐在彈簧椅中,見她站在一邊還會不好意思,便別扭地起身讓座;有時夜戲出的早,大伙一起出了橫店就去M1nt,每天輪番著裝醉:“今天老大請客!”他也就訕訕地笑著,乖乖地掏腰包請客。他們?nèi)サ某32皇堑拖M的地方,人多就更不好應付。微婉每每覺得他太好欺負,想替他回過去,卻被他拉住。他低著個頭說:“別別,他們也都很辛苦!
越好欺負就越容易被人欺負,世界對待好人就如同嫖客對待妓女,開始還帶個虛偽的面皮,可后來,就越發(fā)地什么都不顧了。
習遠啊習遠。習遠是他的名字,在外面人看來他是高高在上的明星,可他并不富裕,他賺到的錢大多被經(jīng)紀公司榨了去。他家里還有一個四歲的女兒,在他那三流女演員前妻跟鬼佬跑掉后,他一個人在辛苦地撫養(yǎng)她。他學歷亦只有中學學歷,拍古裝劇時因為念錯太多字而被網(wǎng)友大肆地嘲笑。這次拍的又是古裝劇,他偷偷塞了一本便攜式的新華字典在身上,趁人不注意時就拿出來,迅速地查出某個字的讀音,標在劇本上,然后再把字典小心翼翼地塞回去。
“這字典是1998年版的。這幾年,好像很多字都調(diào)整了讀音!边@些事瞞得過別人,卻逃不過助理Vivien的眼睛。
當年湯毅凡高考的時候,她也往他身邊湊過,她特喜歡看他做語文選擇題。他低著頭寫字,她就數(shù)他的睫毛,到最后她倒先睡著了,于是他也學習不下去了,趕她去睡覺。
那廝有兩個變態(tài)的愛好——背新華字典和寫GRE作文。當然,如果不是他,她根本不知道這兩個是什么東西。
“那怎么辦?”習遠著急了,“你……你幫我看看!
微婉于是接過他已經(jīng)深耕過的劇本:“其實我也不是很懂!彼f得很心虛,因為她的語文水平并不比他高,“嗨,管它呢。誰都不是完美的,你演技好他們不看,一兩個字念錯他們倒抓住不放了。這些人閑著無聊,你就讓他們講去好了,干嗎在意!
習遠默不作聲幾秒鐘,讓她將手機遞給他。他操作iPhone并不熟練,大多功能也是閑置著,但圈內(nèi)人人都用,他只好也跟著用。這些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她看見主屏和鎖屏的壁紙,都是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
“桃子已經(jīng)識字了,他們說現(xiàn)在的小孩懂事早,學習能力強,四五歲就會上網(wǎng)了,我不想讓她看見那些謾罵我的話,這會讓她覺得爸爸是個沒用的人!
在那之后的某個晚上,湯毅凡會在半夜被電話從夢中吵醒。電話那邊的易微婉啞著嗓子問他:“喂,上面一個‘明’下面一個‘空’念什么?還有那個繾綣,難道不念繾卷?”
“……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嗎?”
“你快說啊!币箲虺龅竭@么晚,她有什么辦法。
他給她正確的讀音,然后道:“你干什么呢?”
她已經(jīng)掛了電話,拿著劇本去找習遠。
父親。
現(xiàn)在她知道,作為人類,母親是不可能雌雄同體孕育她的,所以她是有父親的。成長過程中她從沒見過他,但她不遺憾,因為這樣她就可以自由想象他的樣子:父親是個困在荒島中的人,她曾開著藍黃兩色的小飛機去營救他?吹剿哪且豢蹋畔铝死K梯,焦急卻自豪地喊:“爸爸,我來救你了!”在別人看來這只是夢,但她自己確信無疑。每當做一次這樣的夢,她都會讓親人脫離了一次險境。世界,就這樣被她擺正了。
對全中國的幾億電視觀眾來說,習遠是個大牌明星;對橫店這百號人的劇組來說,他只是個任人欺負的爛好人。他對誰都好,但他對誰都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小女兒。對小女兒來說,他是父親,如果他被傷害了,他第一時間想的就是,這傷害會不會被牽連到女兒身上?
微婉仿佛見到了藍黃兩色的小飛機,脫離了夢境,來到了這蚊蟲叢生的惡臭片場。她在心底決定,下次出去,她必須為習遠出頭,絕不讓別人再欺負他。
她的方法很簡單——拼酒。你想叫老大買單嗎,先跨過老大助理醉倒的軀體再說。雖然劇組不乏戰(zhàn)將,但她依然在殺青前的日子中保持了不敗的戰(zhàn)績。她的秘訣是什么?那就是喝之前吃飽飯以及只喝一種酒。幾番下來,人們也大致明白了Vivien的蠻勁,所以不再欺負習遠了。
有人陰陽怪氣地道:“老大,你這個助理,還真是很像你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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