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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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生平第一次,她的幸運符失了效。
窗外還在烏泱烏泱地下雪,她把臉埋進枕頭里,裝作自己是生長在此處的一棵植物,期待著在這個冬春交替的時節(jié)里愉快地被凍死。她只是需要個地方來逃避,而碰巧還記得通向這個房間的路,她就二話不說地跑上來了。
大概很少有人知道,在蒙田大道的阿泰內(nèi)廣場酒店里,保留了一間芭比公主房,墻壁是粉白相間的條紋,床腳是粉紅色的絲絨圓地毯,赤腳踩上去很舒服。芭比套房是專為八到十四歲的女孩設(shè)計的。她一向覺得,養(yǎng)父母和哥哥姐姐規(guī)定她住在這么個地方,不是偶然的決定。
就這樣不知躺了多久,她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
那人不會是湯毅凡,這廝長這么大還沒有敲過門。有時候她把門鎖上,他沒鑰匙,但那沒關(guān)系,他有腳就行。
那是安東尼。
她勉強抬起頭,眼線和睫毛膏的痕跡都落在了抱著的粉色枕頭上,她這才知道自己哭得有多慘烈。
“干什么?”
“我這里有Vivien最愛吃的東西哦!”隔著門,她依然聽得出安東尼扁平的南部口音。
微婉干巴巴地笑了幾聲:“你買了Canalé?”
這來自波爾多的糯米小甜點一向是她的最愛。
“答對了!”
“可我最愛吃的不是這個,”她故意耍脾氣,“我想……Macaron……”
“還是對的!我也有Pierre Hermé家的Macaron,還有Angelina家的Mont Blanc,Isafahan,Le Nôtre家的檸檬塔,F(xiàn)auchon的Eclair,Amorino家的華夫餅!
哇哦,安東尼還真是打了不少的電話,把他能想到的一切都買齊全了。易微婉小姐依然不甚滿意,無聊,無聊,他就不能想到一些她想不到的東西?
“還有,Jaqcues-Julien也在這里!”
好吧,他打敗她了。她知道安東尼一定會想到Stohrer,卻沒料到他直接把人家的首席甜品師給請來了,任她點餐。Stohrer大概是全世界歷史最悠久的甜品店,1730年便開始為皇室制作甜品。
“唉,可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奇妙的是,她開始認(rèn)真地思索,自己此刻究竟想要什么。她抱緊沾滿化妝品的枕頭,靈機一動:“安東尼,我那個蛋糕形狀的抱枕,你還記不記得?我從米蘭帶回來的,Maison Moschino,他們把那個抱枕送給我了的……”
從米蘭帶回來的抱枕一直放在阿泰內(nèi)廣場酒店里,現(xiàn)在卻沒有了,大概是被老人拿去干洗了。
“衣櫥左下角的第二個抽屜,就在那里面。”
她依言去找了,果然找到,這才稍微滿意。就這樣抱著它回到床上,她呆呆地坐了好久,窗外雪都停了,她才試探地喊了一聲:“安東尼?”
“在呢,寶貝。”
“我還是很難受。無論吃的還是抱枕,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門外的人沉默了。
她噘嘴。
“寶貝,你……是想要一個不生氣的毅凡吧!
“……跟他說,如果他現(xiàn)在來道歉的話,我就原諒他!
其實她不是這樣的人。全世界,只有對湯毅凡,她才可以耀武揚威。反正他一逮著機會也從不憚以最惡毒的手段欺負(fù)她,兩人總能扯平。來到巴黎之前的那十八年,除了湯毅凡,她對人生中的每個人,都不得不卑躬屈膝,啞忍委屈。
她沒有得到生母的遺傳,學(xué)不會活得不畏人言。
她的生母名叫易染,是80年代中國最有名的女演員之一,一生在香港和歐洲之間顛沛流離,但易染就是有本事能在廢墟上走出步步蓮花來。她對生母沒有多少記憶,后者在她四歲時開車沖下了大海。但她記得自己曾問過爸爸是誰,生母讓她重復(fù)那個答案無數(shù)次,直到她記住——你沒有父親。我獨自生育了你。我就像那些植物一樣,是雌雄同體的。
在汪宅時,養(yǎng)母幾乎每天都在對她說,她與生母出奇地像。但其實,她沒有生母的清高,反而一直是沒骨氣、沒主見的跟屁蟲,怕被哥哥姐姐所拋棄。
來到巴黎之后,她小心翼翼地踏出盒子,終于嘗到了自由的滋味,F(xiàn)在,對任何人,她都能不在乎他們的看法,自我地活下去。她不評判別人,也不會讓自己被別人的評判所影響。所以如果虞雪不讓她開party,她就會直接叫她見鬼去。但這個世界上總會有那么幾個人,你會在乎他們的評判。墮胎之事是個無稽的謠言,你別指望精英商學(xué)院的女生有多成熟,她們無聊時一樣會編排別人,而且她前段時間的確是玩的瘋了點,弄得自己進了醫(yī)院。只是她沒想到這件事會傳到毅凡耳朵里,她還不至于平白就懷疑到虞雪頭上,但真希望自己知道是誰該死地多了嘴。
過了好久,屋里才響起安東尼小心翼翼的敲門聲。
“寶貝,毅凡剛剛離開了,北京忽然有急事找他!
“安東尼,道歉這種事是不能等的。”她義正詞嚴(yán)地譴責(zé)他,心里有座塔在逐漸崩塌。
“為什么不打個電話給他呢?……你知道,這樣他就可以隔著電話跟你道歉!
她覺得這主意不錯:“我正這么打算的!彼贿厯芴栆贿吔妻q,“不是我一定要找他,是我總得給他個機會說對不起!彼矕|尼贊許地道,“這樣他就沒有借口說是我不理他了。”
她將聽筒放在耳邊,電話已接通,她仍自顧自地說著:“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我給了每個人機會,對不對?只要他的道歉足夠誠懇,我肯定馬上……安東尼!”
安東尼已經(jīng)相當(dāng)習(xí)慣這位小姐時常神經(jīng)質(zhì)的大叫了。
“怎么了,寶貝?”
“他不接我的電話!不,他接了,然后掛掉了!”
隨后易微婉就想起了戴高樂機場的罷工。無論如何,湯毅凡沒這么快就飛出她的手掌心。然而就在她整裝待發(fā)準(zhǔn)備包抄2號航站樓的時候,安東尼從門縫間塞進來一張手寫的小箋,說是毅凡走之前留給她的。
她俯身拾起來看,一腔愧疚全都變成了熊熊燃燒的暴怒。
那上面寫了八個字:
“罷工個頭,你真好騙!
盡管安東尼百般勸說,半是哄半是嚇,易微婉仍然執(zhí)意地搬回了13區(qū)的公寓。她在阿泰內(nèi)廣場一向住得不舒服,現(xiàn)在毅凡走了,只剩一個嘮叨婆媽的老保姆,這里就更不是她的久留之地了。
她隱隱猜著了哥哥突擊檢查的意圖——看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話完全是對的。即使,這所謂的壞事根本沒發(fā)生過,卻莫名其妙地,鬧得人人皆知了。事已至此,她有種隱隱的好奇,很想知道哥哥對她的墮胎傳聞會有什么反應(yīng)。畢竟,趕走她之后,這是他第一次回來找她。
基于這樁完全荒唐的八卦,她倒生出了某種惡作劇式的趣味。
毅凡那張小箋是在以他特有的方式告訴她——他相信她,相信她一向?qū)λ恼\實,多過相信她氣頭上的某句口不擇言的話。更重要的是,他相信她沒那個膽子在巴黎把自己的肚子玩大。汪家對叛逆孩子的那些私刑,她怕得緊?傊,他留了便箋是說,他不生她氣了。
可哥哥呢?他怎么竟隔著車窗看她一眼就放心地走了?
看來,他所有的拒絕,都是算數(shù)的。
人們比較喜歡的說辭是,過往發(fā)生的事情都太復(fù)雜?墒撬恢敝,事情并不復(fù)雜。事情很簡單,而她甚至沒有為過往而傷心過,哪怕一秒也沒有。她的人生沒有因此而被打亂,盡管她是離開了家,獨自飄零,但鑒于她本來就沒什么人生規(guī)劃,所以也就根本沒有什么東西可被打亂。
好像書里總喜歡寫主角的人生軌跡,是如何因為一件事而被徹底地改變,而她,是可以證明那些書都是錯的。
長久以來,她只是從未得到過她想要的東西。
你是否會一直對生活友好,盡管它是貪婪的掠奪者?
易微婉知道,在湯毅凡突然回北京這件事上,有人知道的比她多。并不是說她有多好奇,但獨自一人生活在大都市里,她總需要與別人來聊聊天。既然她搬回了13區(qū)公寓,那么有一件事是不能避免的——她和虞雪又同處一個屋檐下了。多交一個朋友總不是壞事,她又是一向看重有原則的人,因此她決定熱情地與她攀交。幾次假意在學(xué)校圖書館“邂逅”之后,她對虞雪討好到近乎諂媚的攀談,終于有了收效。不久后她就發(fā)現(xiàn),虞雪對于毅凡去因的了解,并不比她多。出發(fā)之前,毅凡給虞雪打過電話(一個不知道虞雪小姐有沒有接的電話),但他可是給她留了親筆寫的字條的。
她贏了虞雪。
如此,她一身輕松了。
居于勝者的心理高度,她連虞雪的冷臉冰言都覺得可愛了許多。
而至于虞雪何以屈尊與昔日鄙視的紈绔少女交朋友,她也很是明白個中原因,不過是彼此彼此罷了。有種紐帶可以讓女人們互相仇視,當(dāng)然也可以將女人們聯(lián)合在一起。而這個紐帶,就叫作男人。
“你嘴唇很干,用點潤唇膏吧!彼统霭锏拇礁噙f給虞雪,笑意盎然。那時她們正在一起溫書,是啊,一起溫書。后來回想起來,她還覺得這事十分的黑色幽默——她,竟然溫書。
那些她不會做的題目,虞雪會分外刻薄地數(shù)落她。而微婉報復(fù)的方式,就是毫不留情地刻薄地數(shù)落虞雪的灰頭土臉。
“你睫毛很稀,我有一個魔法睫毛膏可以把睫毛刷得很濃很密,要不要試試看?”
最有趣的事,是她看著虞雪明明很想,但就是礙于面子,硬要拒絕她,而且還要一邊咽口水,一邊表現(xiàn)出自己對這些庸俗脂粉的高度不屑。
什么都不重要!只有成績單上的一串滿分和出類拔萃的工作履歷,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她何必否認(rèn)自己內(nèi)心真正的渴望呢?【短篇節(jié)選1】
易微婉一直都想活得漂漂亮亮的,就是說,如果在她豌豆點大的腦子里存在過某種人生觀或者座右銘的話,那么就是“要活得漂漂亮亮”。
世界很小,人生很短,你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在下一個轉(zhuǎn)角會遇到誰。所以,她想讓自己每時每刻都是美麗的。
養(yǎng)母將這作為她與生母神似的重要證據(jù)——在他們口中,那個黑白照片中不可一世的女演員,除去是個瘋子之外,倒也的確是個絕代佳人。如很多美人一樣,她也將容貌視為女人最重要的東西。坊間有言,即便在睡覺的時候,易染也不卸妝,從臥室走到浴廳都要穿著高跟鞋。但這不是真的,因為曾有記者偷拍下她的素顏照。可她因此而大發(fā)雷霆,命令身邊的保鏢砸了那記者的照相機,人則當(dāng)場給揍到半死。
無論在什么年代,傳媒都是開罪不得的,那件事讓她徹底地激怒了全港傳媒。自那以后,他們再沒寫過她一句好話。從此她便成了娛樂圈里的一顆毒瘤:沒演技的花瓶,無道德的惡女,水性楊花的蕩婦,電影拍一部毀一部的掃把星。
流言愈演愈烈,直到爆不出更多的料了,媒體便開始胡言亂語。他們說,1988年的圣誕,她在巴黎生下了一個私生子。她嚇壞了,更不知孩子的父親是誰。她倉皇地逃回香港,將兒子棄在了巴黎,完全不顧其生死。之后她連香港也不敢留,又直接北上。私生子的謠言當(dāng)然不是真的,因為微婉生于次年的八月,時間上,太緊了點。而且,比起對那所謂私生子的秘而不宣,易染可是很驕傲地向世界宣布了她女兒降生的消息,盡管她依然不說其父親是誰,這或許是因為她根本就不知道。
那時易染身在大陸,說自己有一個私生女,這也是要有足夠的膽量才能夠說出口的。幸而,小微婉出生在湯宅,所以沒人有那個膽子,敢將屎盆子扣在紅色資本家老湯先生的頭上。為這事,倒是湯毅凡成日地耿耿于懷:“要是您媽真給我生了個妹,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币苍S是因為湯太紅星閃閃身份的特殊性,顯然易染不是什么可以粘上他們家的人,所以不久她便遭他們友善地驅(qū)逐了。
不管怎么說,易微婉的降生,在二十世紀(jì)的八十年代末還是頗具話題性的。二十年后,因為這個,在她貧瘠的人生中,她得以稍微擁有了那么一點值得驕傲的東西。
在她四、五歲時,她媽媽開車沖進了大海。她獨自在那間破敗的寒舍中哇哇大哭的聲音,不知天國的母親是否聽到過。如果聽到,她是否后悔過?在那之后,她又在湯家逗留了短暫的時間,直至被養(yǎng)父領(lǐng)去了汪家——憑著汪太與母親的一些親緣關(guān)系,她勉強算是汪家人。
從那以后,易微婉有時還會籠罩在易染的光環(huán)下,但更多的時候,是籠罩在汪氏的光環(huán)下。
每當(dāng)聽到對生母的熱情洋溢或義憤填膺的追思慨嘆,微婉都習(xí)慣性地不出聲,只是默默地聽著。
在這你一涂我一抹的畫布上,她大概可以笨拙而辛苦地勾勒出母親的輪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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