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似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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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月朗星稀,到了后半夜,大伙兒精氣都有點兒散,之前哭天抹淚的都住了嘴,跪在墊子上打起盹來。大行皇帝駕崩已經(jīng)是事實,再多的悲傷抵不過上下打架的眼皮子,粘在一塊兒,天大的本事也分不開它。
和尚念經(jīng)倒還是那么起勁,他們分時候上值,換了一撥人,嗡噥的梵音照樣蕩氣回腸。
音樓剛開始對福王帶著戒備,不知道這人打什么壞主意。觀察了一陣,他捧著手卷態(tài)度自然,她漸漸也就放松了,又覺得他滿講義氣。明明不必在這里充當孝子賢孫,卻耐著性子同她做伴。隔得遠雖遠,畢竟有心,也不能不瞧著人家的好。
夜半三更有點冷,她跪久了,只覺一串寒意蠕蠕爬上脊梁,呵欠伴著瞌睡一波接一波襲來。勉強盯著書,上面字跡模糊,亂糟糟一團,什么都看不清了。
終于感覺撐不住,猶猶豫豫合上眼,心說瞇瞪一會兒,反正渾水摸魚的不止她,法不責眾嘛!
福王呢,先前睡過了,這時候精神奕奕。視線越過大行皇帝如山樣胖大的身形,看見她低垂著頭,知道她乏累。悄聲站起來,到前殿指派太監(jiān)進去替她,自己繞過香案來瞧她,輕聲喚她,“端太妃,太妃娘娘?”
音樓猛地激靈一下,抬起頭看他,“殿下叫我?”
福王頷首道:“娘娘跪了有兩個時辰了,上廡房里歇會兒。我叫人備了茶點,你去進些東西再來!
她卻不大放心,吱吱嗚嗚搪塞,“不必了,多謝王爺好意。簀床邊上不能斷人,再有兩個時辰天就該亮了……”
福王兩道濃黑的眉毛像兩柄關(guān)刀,拱起來的時候幾乎能連成一線。聽說眉心不開闊的人氣量小,音樓拉著長音調(diào)開視線,覺得有了昨晚的事,今天還要相對真別扭透了。
可福王就是這點好,他有用不盡的熱情。但不是一次對多個女人動情,而是很“專一”地送走一個迎來一個,每次都極其用心。這次輪到步音樓,雖然沒深交,不知道她為人如何,但她強權(quán)面前懂得抗拒,說明她很有骨氣。有骨氣好,他喜歡!撩撥兩下就成了面人,那種和青樓粉頭什么區(qū)別?他經(jīng)歷的女人多了,暫時還沒遇見敢反抗他的……想到這里手上傷口銳痛起來,他復審視她,慢慢吊起一邊嘴角。野性難馴,狩獵起來才更有意思。他也不急,有大把時間和她周旋。她目前排斥他不打緊,以后自然會愛死他的。
他拿出他君子人的正派模樣來,咂了咂嘴道:“太妃這片心,大行皇帝在天上瞧著也會動容的。只是后半夜陰氣重,你一個女人家守著不好,邪風入骨,仔細作下病來。你道皇后為什么后半夜回宮,就是這個道理!娘娘還要我說得更明白嗎?我是為著你,從一開始就是一番好意,你萬萬別誤會我。簀床邊上斷不了人,我已經(jīng)叫人進來替你了。騰出空來歇一歇,對你有益處,明兒臉色也鮮亮!
他說得這么合情合理,音樓立刻就動搖了。這回紫禁城里人死大發(fā)了,這兒一個、承乾宮里一個、后邊欽安殿還有五十七個……想來一陣惡寒。
福王見她還不起身,簡直要覺得她朽木不可雕了,“娘娘執(zhí)意不去?”
音樓苦哈哈道:“王爺,其實不是我不想去,是我腿麻站不起來……”邊說邊往外看,嘀嘀咕咕地抱怨,“彤云八成投胎去了。”
如此又個接近的好時機,福王仗著身后有簾幕遮擋,也不征得她同意,上手就來攙她。不是伸出胳膊給她借力,是兩手伸到她腋下,把她直挺挺架了起來。
這是拉扯孩子的辦法,音樓無可奈何,能感覺到他雖極力控制,手指的外緣還是觸到了她的胸乳。她真臊得沒處躲,這接二連三的,當她也是死人么?她掙扎開了,踉蹌扶著墻壁動動腿,欠身道:“我自己能行,不勞王爺費心!庇中⌒囊硪淼赜U他,“王爺也要上廡房吃果子去?”
他想去,可是得避嫌,公然在一間屋子里呆著,暫時不大好。他咳嗽一聲,“五更天要大殮,還有好些事兒要料理,我就不去了!鞭D(zhuǎn)身叫來個小黃門,“你引路,伺候娘娘歇著去吧!”
小太監(jiān)領(lǐng)命道是,上來屈起一條胳膊讓她搭著,細聲道:“老祖宗您留神腳底下,奴婢瞧您孝袍子長了,回頭進廡房給您絞了點兒,您走道兒能好走些。”
她打幔子出去,發(fā)現(xiàn)外面的人少了一半,據(jù)說是輪班吃加餐去了。
她跟著進廡房,原以為那些太妃太嬪都聚在這里,可是沒有。外間的案上擺著個吊子和幾碟點心,內(nèi)間門上掛了半截老藍布的簾子,燈火搖晃里看見有人走動,腳上一雙皂靴,半身曳撒勝雪,只是頭臉擋住了,不知道是誰。
小太監(jiān)扶她坐下,跪在地上笑道:“老祖宗寬坐,奴婢給您料理料理這袍子。”說著躬身拿牙咬下沿,孝袍子不滾邊,宮里請剪子也麻煩,只要咬出個缺口來,順著絲縷一撕就成。
音樓抬起腳,看他卸下兩寸來寬的一道,揚手一扯,裂帛的聲音聽得心頭發(fā)涼。
“您瞧都妥了!彼巡季砥饋硪丛谘饫铮脚枥镱铝耸诌^來取琺瑯茶碗,往她面前一擱,又撩了袖子拎銅吊子往碗里注奶,“這是剛從茶炊上取下來的,還熱乎著呢,奴婢伺候老祖宗進些兒。”
音樓問他,“你們都管太妃叫老祖宗嗎?要是一屋子都是太妃,怎么分呢?”
小太監(jiān)道:“總有法子的,通常是前邊冠封號。比如您,人多的時候就叫端太妃老祖宗,私底下沒別人,光叫老祖宗也不會混淆!
她嗯了聲,“我以前聽說司禮監(jiān)管事的才稱老祖宗!
“那是老輩里,有點兒歲數(shù)的才這么叫。咱們督主眼下正是大好的年紀,叫老祖宗,沒的叫老了。”
音樓抿了口奶子問:“肖廠臣今年多大歲數(shù)?我瞧左不過二十五!
小太監(jiān)呵腰一笑,“老祖宗好眼力,督主過了年二十三,您猜的差不離。我?guī)煾嫡f了,像這么年輕輕就執(zhí)掌司禮監(jiān)的,二百年來是頭一個。他老人家雖年輕,辦事卻老辣有膽識,下頭的人,提起他沒有一個不佩服的。”
正說著,里間突然傳來一聲咳嗽,小太監(jiān)聽了大驚失色,殺雞抹脖子捂住了嘴,沖里面一指,光動嘴不出聲,對她做出個“督主”的口型。音樓也沒想到是他,一時有點發(fā)愣,忙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
“時候還早,老祖宗再歇會子,奴婢外頭還有事兒,得忙去了。”小太監(jiān)找個借口就要逃,邊退邊道,“大行皇帝的梓宮天亮停在奉天殿,您跟前的人借去幫忙了,我給您找她去,叫她來伺候您!闭f完一閃身出去了。
音樓枯坐著,謹身殿里的梵音隔了段距離,隱隱約約都屏蔽在垂簾之外,屋里靜悄悄的,只偶爾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響。她使勁地探頭看,里間的燈光柔柔地、模糊地蔓延出來,流淌到她腳背上。他不知在做什么,好像很忙,又好像很悠閑。
她清了清嗓子:“肖廠臣?”
里面應個是,“娘娘有什么吩咐?”
有什么吩咐,似乎沒有什么吩咐。她抿了抿嘴,略頓一下又問:“您在忙什么?”
他唔了聲,“臣這里有些賬目要清算。”
音樓想了想,從茶盤里另取一只茶碗來,倒了一盞奶,端了一碟藤蘿餅,拿手肘打簾子,偏著身進了里間。
他抬起頭看她,她給他送吃的來,還是很叫他意外的。一屋子的書柜,只有他的書案上能擺東西,忙起身把散開的冊子都收攏起來,騰出一塊地方讓她放碗碟。
她站在一旁淡淡地笑,“福王殿下發(fā)了恩典叫我來歇著,不知道廠臣用過點心沒有?眼下事也多,自己身子要當心,餓著辦差可不成。您用些吧!”她把奶盞往前推推,“我摸過,還熱著呢!”
肖鐸臉上深色難辯,狐疑地打量她,“臣沒有半夜用加餐的習慣。”
音樓有點失望,囁嚅道:“我剛才和人說起您,您不高興了?”
他還是一張沉靜的臉,掖手道:“臣沒什么不高興,娘娘千萬別誤會!
他似乎是習慣疏遠,有人試圖靠近就覺得不安全。音樓也沒有別的意思,認真論,救她小命的是福王,可不知怎么,她總覺得肖鐸才是真正的大恩人。她沒有別的辦法報答他,在他跟前獻獻殷勤,就像貓兒狗兒示好似的,無非表達自己對他的感激。
她訕訕的,垂著嘴角打算去搬碗碟,“那是我來的不是時候,廠臣忙吧,我不打攪您了!
奇怪他這樣鐵石心腸的人,居然覺得不領(lǐng)受她的好意過意不去似的。他先她一步端起碗,簡直像悶酒,一仰脖子就灌了下去。
音樓在一旁瞇眼看著,他頸子的線條真好看,有些男人脖子很粗壯,看上去難免呆蠢。他的不是,適中、光潔,有種不可言說的美態(tài)。
他擱下碗對她作揖,“謝娘娘的賞!
他身在高位,是極有氣勢的人,音樓在他面前自發(fā)矮了一截。她拿腳挫挫地,靦腆道:“我是借花獻佛,廠臣別笑話我才好。”
“娘娘這話見外了,宮里的東西,哪樣算得自己的呢!”他沖高椅比了比,“娘娘請坐!
音樓斂著袍子倚窗坐下,往他桌上看一眼,奇道:“廠臣也管著內(nèi)務么?這些零碎事情都要您過目,那忙起來可沒邊兒了!
他量了水倒進硯臺,取墨塊慢慢研磨,邊磨邊說:“宮里眼下亂,好歹要有個總攬的人。原先萬歲爺圣躬康健,司禮監(jiān)無非同內(nèi)閣一道處理票擬。可現(xiàn)在變天了,內(nèi)務衙門到底還是以帝王家的家務為重。都去辦大事了,這些小事誰來經(jīng)手?”言罷想起什么來,又淡聲道,“昨兒王爺和我說起您往后的安排,原本是想把您送進泰陵過上三五個月的,后來還是舍不下,琢磨來琢磨去,只有請娘娘紆尊降貴,到寒舍將就些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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