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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第二章

她有話要說。

顏歡依言下車。

狂風疾行在街角,氣流拋卷著骯臟的塵土。曾經(jīng)不爭斗到日月無光誓不罷休,也曾貼緊了彼此額角親昵依偎的兩個人,在晦暗模糊的街燈下相對而立。謝光沂以為自己已有足夠的勇氣問出那句話,然而語句脫離嘴唇時,還是禁不住帶出了顫抖的尾音。

“你到底……想干什么?”

昏黃的燈光盛進顏歡深邃烏漆的眼眸里,讓他的眼色越發(fā)使人參悟不透。

良久后,他喉間發(fā)出低沉的笑聲,薄唇一啟,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吐出兩個字來:“小光。”短促發(fā)音之間似乎噙了說不盡的繾綣柔情,但謝光沂聽在耳里,只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與她親近些的人叫她“光沂”,后輩稱她“光沂姐”,上司和前輩多半就喊“小謝”了。這個專屬于顏歡的昵稱如今幾乎顯得陌生,對她而言也太過肉麻。

一時間她接不過話。

顏歡像是識破了她的尷尬,輕聲笑了笑接著道:“終于能和我好好聊會兒天了嗎?”

“有、有什么好聊的!

謝光沂攥緊拳頭,說起話來都覺得嗓子眼發(fā)緊。

“是啊……”顏歡沉吟片刻,倚在車門上,姿態(tài)相當閑適放松,“聊一聊你這些年過得如何?怎么跑到P市來的?那天見到你的時候,我可真是嚇了一跳……”

夠了!

他以為他們是畢業(yè)多年偶然在他鄉(xiāng)邂逅的老同學嗎?好吧,雖然這么說也沒錯,但他能不能有一點自己曾經(jīng)拋棄了女友人間蒸發(fā)的自覺?竟然沒事人似的要聊“這些年”,情商再低也該有個限度吧?!

何況顏歡從來都不是情商低的人。

他是故意的。

謝光沂的拳頭松了又緊,緊了又松。

她非常冷靜。

“我可能透支了幾輩子的努力,才終于進到這家報社。我很喜歡這份工作,我會盡力做好每件事,就算我心里再不愿意。而你只是我負責的專欄作家,每周按時把稿子發(fā)到郵箱,我校對,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僅此而已。當然,如果你實在想聊選題,我也會奉陪。但除此之外,請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說完這么一大段,舌頭也沒有打結(jié)。她鼓起勇氣正面望向顏歡,對方目光幽幽的,似乎把話聽進去了。覺得這樣已經(jīng)算說明白了,以后應(yīng)該不會再生事端了,謝光沂放緩口氣,跟顏歡道了個別,扭頭就要去車站。

不知祁奚回家了沒有……她現(xiàn)在很想灌上幾大壺清酒;蛘呗飞腺I些罐裝啤酒帶回冬木莊找莊聿喝。

她還沒琢磨好該選哪種喝法,手就被人拖住了。

在風口站了十來分鐘,手掌早就凍得發(fā)僵。陡然墜入一個溫暖的掌心,她怔了一下,軀體下意識地貪戀那個溫度,并未第一時間掙開。是顏歡——依舊修長,指節(jié)有力,較過去卻更為寬厚的手。

曾經(jīng),顏歡張開頎長的五指就幾乎能包裹住她整個拳頭,如今她一只手更是像沒進了對方掌心里似的,被那滾燙體溫炙烤得分秒難耐。

十七歲的顏歡,由于是純粹的頭腦派,不善運動,成天悶在屋里,因而體溫偏低。即便在三伏天里,他的指尖也是微涼的。交往后共度的那唯一一個夏天,她很愛扯起顏歡的手貼在自己額頭上降溫。他改變了的地方,又發(fā)現(xiàn)一個。

謝光沂回過神,用力一揮手臂想要甩開,但顏歡握得很緊。

“如果我沒記錯,而你也還有印象的話……小光,我們好像還沒有分手!

如果說之前的所有悲傷都只是鈍痛,那么只有這句話,如同一根在火上灼燒到滾燙發(fā)紅的銳利針尖,筆直地扎進了她的心臟。

有許多關(guān)于水的比喻。

博爾赫斯這樣形容死亡:“就像水消失在水中!鳖愃频脑捲谀巢侩娪袄镌俅纬霈F(xiàn),把失去說到了極致:“這所有的瞬間,都將消逝于時光的洪流,宛如淚水湮沒在滂沱大雨中!

相融得不留行跡,卻意味著更刻骨的遺憾和悲傷。

水滴與水面觸碰,不過激起輕微漣漪而已。待漣漪恢復平靜后,還能從哪里再尋回那顆曾經(jīng)意味著“獨一無二”的水滴?

能的。

讓那顆水滴挾著與其相融的洪流,一塊洶涌地席卷而回就可以了。

哪怕手握著回憶的吉光片羽靜立于風口浪尖的那人,將貪戀那洪流直至溺亡。

“嗚啊啊啊啊——”

跑步機的履帶速度一口氣設(shè)置到極限,謝光沂豁出命去撒腿狂奔。

莊聿正坐在他的老地方敲劇本,剛想到一個好句子打算寫下來,謝光沂劈著嗓子一聲怒吼,霎時間把他的靈感沖到八百里開外。搜腸刮肚了半天也想不回那句子,房東先生忍無可忍地丟下鍵盤:“吵死了!”

謝光沂一恍神,沒跟上履帶的速度,直接被掀翻在地,摔了個鼻青臉腫。她翻起身蜷腿坐在地板上,好半晌才從鼻腔里擠出個單音來:“嗚。”

“請告訴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讓你一回來就鬼吼鬼叫地狂奔發(fā)泄,發(fā)泄完了還哼出一個如此沒有出息的音節(jié)?”

謝光沂把臉埋進臂彎里,以肢體語言表示自己在全身心地逃避這個話題。

總不能告訴莊聿,初戀男友銷聲匿跡近十年,今天才跑來說在他的認知里其實兩人并沒分手吧?當下她火氣上躥到大腦皮層,啪地燒斷了負責理智的那根弦,原地跳起就給了顏歡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乘地鐵回家的一路上她都捧著自己微紅的右手,后悔方才太過沖動。

手都腫了,顏歡臉上一定留了個五指分明的掌印吧?無論如何他還是增刊的專欄作者大人,不該如此得罪的。

不,他說那話就已經(jīng)是犯罪了!就算扇個耳光也屬正當防衛(wèi)!

見謝光沂眼神發(fā)直地愣坐片刻,無端又長吁短嘆起來,莊聿不耐煩地威脅道:“不說實話就漲房租!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躲回公寓了竟然還要被惡霸房東欺凌!

在揭竿起義和忍辱屈服這兩個選項之間徘徊了一會兒,謝光沂終究跪拜在房租的威嚴下,期期艾艾地說了:“……大概就是這么回事!

莊聿摸摸下巴,很感興趣地哦了一聲:“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個尋常意義上的慫包……那是什么表情?難道你一直以為自己能從我這里獲得什么積極正面的評價?毫無根據(jù)的自信可是失敗人生的起點啊!

她寧可給謝大福洗撒滿餅干屑的沙發(fā)墊,也絕不愿再和房東先生暢談人生,尤其是莊聿單方面的“暢談”。不過今天已經(jīng)狠狠甩給顏歡一個耳光,算是取得階段性的勝利,無論如何也該稍稍遠離“慫包”二字幾毫米了吧?不出她所料,房東先生施施然接上了一個意味著轉(zhuǎn)折的關(guān)聯(lián)詞,只不過轉(zhuǎn)折的方向迥然相反:“如今看來,你慫包的程度真是遠遠超出我預料啊。有太陽系級別了嗎?還是銀河系級別?你自己覺得呢?”

即便有名為“房租”的大山壓在身上,謝光沂也忍不住扯起嗓子問:“為什么?”

莊聿重新打開文檔,聞言從屏幕前抬了一下眼皮:“你覺得呢?”

謝光沂咬咬牙,很難堪地繼續(xù)虛心求教。

“打了一個耳光又怎么樣?這就覺得贏了?”莊聿拿起電腦旁的水杯端在手里,玻璃杯在日光燈下有一瞬折出刀鋒般銳利刺眼的光,“你不還是落荒而逃了嗎?逞一時意氣的逃兵,有什么好驕傲的?話說到底,你們之間有所謂輸和贏的界線嗎?”

這話絕對無法讓人覺得愉快,卻也中肯到無可辯駁。

“你連站在他面前直白地再追問一句‘你究竟想要做什么’都不敢!

莊聿說著,嘆惋地咂了一下嘴。

“也難怪會被人欺負得只能躲回來瘋跑自虐泄憤了。”

謝光沂愣住了,沒法接話。

冬天像是以一場下在深夜無人知曉的細雨為原點一口氣爆發(fā)了似的。清晨,路面微濕,那么點水分只需些許熱量就能蒸發(fā)殆盡。然而它們卻在疾卷的北風中結(jié)成了堅硬的薄冰,蟬翼般的一層,蜿蜒貼合著地面反倒更難鏟除。不出半天,新聞便報出已有十余人滑倒受傷,公路上更是頻頻發(fā)生追尾事故。

從零上四度,徑直降到零下六度。

整個周末,除了每晚照例下樓跑步一個小時外,謝光沂都窩在家里沒有動彈。零食箱子里還屯了不少的薯片,吃個底朝天后就跟謝大福搶餅干。把三條棉被堆在沙發(fā)一角砌成堅固溫暖的堡壘,整個人蜷進里頭,一集接著一集地看推理劇。二十幾集過去,犯人抓了兩打,聲淚俱下的作案動機也聽得耳朵起繭。謝光沂隨手換了幾個頻道,想看看有沒有什么好玩的綜藝節(jié)目。

衛(wèi)星頻道正在重播前一晚的《超級大腦》。

在現(xiàn)場觀眾的歡呼聲中,果果再度登臺。小女孩白胖了些,穿著碎花裙子終于顯出幾分俏麗可愛。她儼然已是本年度的熒幕超級新星,聽說還有少兒學習機之類的廠家找上門去洽談代言事項。果果的挑戰(zhàn)項目較上一次大幅升級——徒手開根號。開平方根并非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但要在鏡頭前限時答題,即便對數(shù)學系大學生而言也算有些難度。兩分鐘,挑戰(zhàn)成功,現(xiàn)場一片沸騰。果果默然合上筆帽,仍舊留給鏡頭一個干枯的發(fā)頂,好像再怎樣熱烈的喜悅也無法傳達到她體內(nèi)一般。謝光沂忽然覺得很沒意思,抬手關(guān)了電視,起身站在沙發(fā)上蹦了蹦。

蜷得太久了,肩頸有些酸痛。

已經(jīng)是周日的黃昏時分。她沖了個澡,換好衣服,走出蝸居了兩天的公寓大樓。并沒有什么明確的目的地,只是想出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腦筋轉(zhuǎn)過一個彎,她折回家里,拿上一樣東西,再次去了小星星孤兒院。

“五千字,元旦前交到系里的201郵箱。下課!

顏歡布置完結(jié)課論文,收拾好講義正要離開教室,余光瞥見前排幾個女生互相推搡著,像是有話要說,他便刻意放緩動作多等了一會兒。果不其然,其中最活潑大膽的那個跑過來,扭扭捏捏地道:“小顏老師,我們班打算在圣誕節(jié)晚上辦個派對,您能來參加嗎?”

“可以啊!

他算是基礎(chǔ)心理學班的半個班主任,帶了大半學期的課,班上幾十名學生也都認熟了。聽他爽快答應(yīng),女生眼睛一亮:“謝謝您!”

那女生說完了卻還踟躕著不走。顏歡耐著性子問:“還有什么事嗎?”女生牙齒一咬心一橫:“小顏老師,您、您跟女朋友吵架了嗎?”

課上感覺到的眾多納罕目光果然不是錯覺,都過去好幾天了,印子還相當明顯。那一下可真是疼!顏歡神色坦然,一點不因半邊臉上的紅腫而難堪似的,淡然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女朋友了呢?”

女生在小顏老師平和之下透出幾分森然的微笑中果敢說了實話。

“小卯師姐告訴我們的!”

“這么輕易就把她賣了?不怕我清理門戶?”

哎喲,小顏老師挑起眼角看人的樣子真是好看得要死了。女生捧住怦怦肆虐著的小心臟當即遁逃了。

顏歡回到辦公室,丁小卯還不知自己大難臨頭,揮舞著報銷單撲上來求簽字。顏歡把報銷單按在桌上,先說起圣誕派對的事。

“哦,我知道呀。我是二年級的輔導員嘛!倍⌒∶^一支墨水筆,連聲催他趕緊簽字,“財務(wù)那邊快下班啦!

“別著急……所以說,你也會參加?”

丁小卯終于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怎么了?”

得知自己被師妹們出賣,師姐撲在辦公桌上,悲傷地哭濕了嶄新蓬蓬裙的袖口:“我就知道!女生的革命情誼就是這樣子,‘一個丁小卯倒下去,還有千千萬萬個丁小卯站起來’……”

她抽泣了片刻,忽然一個激靈,直挺挺地坐起:“所以你臉上的巴掌印真是光沂姐打的?”

丁小卯指天畫地發(fā)誓絕不再向后輩們碎嘴,顏歡才把當日實情簡短說了一遍。她聽著聽著,嘴巴越張越大,呆了好半天才道:“要是我的話,就算再往你另一邊臉對稱地扇個印子也難以泄憤啊……”

顏歡事后想想,也覺得自己太心急了,無意間過早抖出了底牌。謝光沂顯然是要徹底劃清界線,這樣一來,他不得不借助外力推上一把。丁小卯雙手捧心,面露敬仰之色,連連感嘆著:“光沂姐真是太冷靜了。好酷!”但她很快就被一個霹靂打醒了——小顏老師的八卦,哪是這么容易就能聽到的?

不付出點代價怎么行。

丁小卯記下了顏歡所說的,同時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光沂姐落在你手里,一定是倒了八輩子霉!

步步算計,這戀愛還有什么意思?

顏歡笑了笑,沒說話。

要讓廢墟開出花朵,遠比平地起高樓要難得多。

“我反而覺得,是我落進了她手里呢!

所以就算機關(guān)算盡,就算時光的藤蔓多么疼痛地勒緊了掌心,就算捕捉到對方眼里不加掩飾的厭煩那瞬間受傷到幾乎要停滯呼吸,他也愿低下高傲的頭顱,只求追回那顆早已融進了浩瀚汪洋的珍貴水滴。

隨手打開音響,他早上放的光碟還沒退出來,直接跳回了第一音軌。《Diamonds and Rust》,瓊•貝茲寫給鮑勃•迪倫的悲傷情歌。鮑勃•迪倫死去多年后,瓊又唱起這首歌,在場之人無不被歌聲中的深情所打動。逝者已矣,再怎樣美好的過往都已是鏡花水月,只能用無限的追念往上涂抹一層又一層華彩,使之越發(fā)光耀奪人。

“死別”的情感是不會生銹的。

比“死別”更悲傷的事,是“生離”。

We both know what memories can bring,

They bring diamonds and rust.

“你我知道記憶帶來什么,”

“生銹的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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