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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第三章

謝光沂沒有能夠擠一個被窩交換少女心事的同性密友——當(dāng)然,她是否還有“少女心事”這個大前提都得打個問號——但好在下班后結(jié)伴去居酒屋廝混的酒友還是有一個的。

跟她同期考進(jìn)社里的祁奚,筆試成績同樣名列前茅,只因割舍不下心中那沸騰的文藝之魂,舍晚報而選擇了報社下屬的文藝部門。明明也有二十六歲了,卻天生一張童顏,至今仍被不明真相的社員當(dāng)作在校實習(xí)生。就連這家居酒屋,祁奚第一次隨謝光沂來時被老板狐疑地看了又看:“你成年了吧?我不賣酒給高中生的!

可此刻,反而是“高中生”劈手奪下了“大齡女青年”手中的酒杯。

“好端端的,干嗎擺出一副酗酒的架勢?”

清酒滋味寡淡,后勁卻很猛。謝光沂三杯下肚便已微醺了,拿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沿:“我前天,遇上顏歡了!

不知誰拿走了遙控器,從晚間新聞?chuàng)Q到了音樂頻道。悠遠(yuǎn)細(xì)膩的女聲吊在半空中唱“只要你輕輕一笑,我的心就迷醉”,然后一下子劃著婉轉(zhuǎn)曲線降落到眼前“只有你的歡顏笑語,伴我在漫漫長途有所依”。

“你那個前男友?”祁奚做出第一反應(yīng),接著覺得用詞不對,“前前前……前男友?”

“嗯。”

祁奚啞然半晌,小心翼翼地問:“你沒做出什么丟臉的事吧?”

“哐當(dāng)!”謝光沂直接把腦門砸在了桌上。

怎么沒有。

那天,循著小福的目光回過頭去,第一眼她甚至沒能認(rèn)出對方。暌違八年,那個身形瘦削、面貌俊秀的少年的影子已碎裂為齏粉浮在暗淡的水面。名為“記憶”的明亮河川里,再度倒映出的是個陌生人——身材頎長,舉止矜貴優(yōu)雅,穿一身鴉黑的薄風(fēng)衣,恍如從某本精英雜志里走出來的成熟男人。

當(dāng)時她竟傻乎乎地問小福:“那是誰?”

小福陰沉著臉回答:“我們院的心理顧問!

男人對小福道:“總是不參加集體活動可不行!闭f著就朝孩子走來。

孩子抱著百科全書,把拳頭攥得死緊。她不明白孩子為什么那樣抗拒對方,但瞧著于心不忍,便擋在孩子身前:“她自己在這兒看看書,也沒什么不好的吧!蹦腥嗽诹呙组_外的地方停下腳步,這才將目光投到她身上。

先是微微擰起眉心,繼而流露出幾不可察的驚異眼色。他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像是在確認(rèn)什么似的,終究吐出兩個字來。

“小光?”

謝光沂把臉埋在桌上,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頹喪的嗚咽。

祁奚忍不住推了推她:“你到底干什么了?”

她逃跑了。

連句答話也沒給,身體比大腦更早一步做出反應(yīng),立正,轉(zhuǎn)身,助跑騰躍,翻上墻頭落地跑路。

還是當(dāng)著小孩子的面。

“我沒臉再見小福了……”

身為一名合格的酒友,祁奚對她那點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心如明鏡,聞言很同情地揭穿:“也不能真的不去了吧?果果的專題還吊在你手里哪!

謝光沂從爛泥狀態(tài)回歸人類模式,慢慢坐直了身。

“接下來怎么辦?孤兒院的心理顧問,說不定你得專門采訪他呢。要不把專題交給別人吧?”

盡出餿主意。謝光沂瞪著他:“你覺得我會做這種事?”

祁奚想了想:“也是!

“沒關(guān)系的……既然已經(jīng)是陌生人,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吧!敝x光沂揉了揉臉,低聲道,“我已經(jīng)沒那么幼稚了。”

那女聲還在唱。

春雨秋霜歲月無情,?菔癄形無痕。只有你的歡顏笑語,伴我在漫漫長途有所依。

初戀是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這道理,謝光沂早就知曉。

而她與顏歡的事,與世間所有久別重逢的橋段一樣,就算本人心里留下深如溝壑的痕跡,說出口時到旁人耳中也顯得很簡單。

那是兩人十幾歲時的事了,如今聽來仿佛是從生命中活脫脫刮出的懸在半空的記憶,輕盈美好得不敢想象。

A班英俊寡言的男生儼然是全體少女心目中神圣的王子殿下,B班心懷萬夫不當(dāng)之勇的女漢子卻知王子殿下私下其實是個多么惡劣毒舌的家伙。她抓住一切機(jī)會試圖揭穿對方那寫滿仁義道德的假面具,而淡漠矜持的王子殿下,只有遇上她時才像變了個人似的,反常地小肚雞腸、斤斤計較起來。不管她怎么找對方麻煩,對方都能四兩撥千斤地輕飄飄把苗頭掉轉(zhuǎn)過來,末了還總狀似不經(jīng)意地說些風(fēng)涼言語,把她氣得直跳腳。

鬧到最后,全校都知道了,B班的謝光沂與A班的顏歡,兩人是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死敵。

謝光沂對此結(jié)果相當(dāng)滿意。而顏歡的反應(yīng)則讓人有些琢磨不透,偶有好事者在他面前提起“謝光沂”三個字,他總是沉默半晌,而后露出一個陰惻惻的、諱莫如深的笑容。

誰都想不到,最后的真相帝會是謝光沂那怯懦內(nèi)向的小表妹秦錦秋。

當(dāng)時,秦錦秋剛考進(jìn)頤北,還借宿在表姐家中。謝光沂每每被顏歡激得怒火中燒,回家后便要抓著可憐的妹妹將顏歡一頓瘋狂詛咒。終于某天,秦錦秋忍不住了,決定發(fā)表一下個人意見:“都說如果女生老是把一個男生掛在嘴邊,不管說的是好話還是壞話,都代表喜歡他呢!

這個論點對謝光沂而言無異于晴天一個霹靂。

可要命的是,秦錦秋說中了。

后來謝光沂苦思冥想過事情究竟是如何發(fā)生的,可抓破腦袋也理不出一條清晰的脈絡(luò),只能歸咎于顏歡的智商終究比她高,以驚人的耐心等待量變引發(fā)質(zhì)變,細(xì)枝末節(jié)的線索埋得不留痕跡。

九年前。

頤北有個傳統(tǒng),每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例行舉辦跨年派對。

這是全校范圍的盛會,規(guī)模一年大似一年,即便是空氣中布滿緊張因子的畢業(yè)班,也要暫且拋下模考試卷狂歡一番。先是各班分別在教室里聚餐和聯(lián)歡,十一點時齊聚到操場——對了,那年的跨年派對較以往還有所不同。學(xué)生會不知打哪兒拉到了贊助,買了一大車的煙火,一直放到了零點倒數(shù)計時。

寒冷而無雪的深夜,星空疏朗。絢麗的花火在天頂綻開,流光閃爍猶如鉆石。所有人都聚在操場,或是三五扎堆玩起游戲,或是仰頭望向天幕的煙花小聲感嘆。神使鬼差地,謝光沂退出熙攘的人群,走進(jìn)空曠寂靜的教學(xué)樓,回到教室。整幢樓都淹沒在黑暗之中,教室里同樣沒開燈。方才大吃大喝后尚未清理,課桌椅亂七八糟地散落在屋里。

空無一人,不對,窗臺上坐了一個人。他回過頭來,先是眨眨眼,像是有些驚訝怎么會有人跑回來似的,接著趕在謝光沂開口前,把修長食指抵到唇邊:“噓……今天就暫時休戰(zhàn)吧。”

他拍了拍身邊,示意謝光沂過去坐:“這邊的視野不錯呢!

即便只提早一個小時,如果告訴謝光沂她將與顏歡相安無事地并肩看煙火,她一定會大聲嘲笑對方癡人說夢。但或許是由于夜空中盛放的點點螢光太過美好,她被迷了心竅似的,慢慢走了過去,坐在那人的身邊。

不知何時指尖相觸,不知何時拉近了距離,在最絢爛的火花升上夜空之時,男生低下頭,在她耳畔說出了咒語。

百轉(zhuǎn)千回的少女心事里,最重要的通關(guān)密語。

她后知后覺地就要跳起來。顏歡彎著眼,拖住她手,食指抵在唇邊還是說:“噓。”

她漲紅了臉,又坐下了。

后來,已是顏歡離開許久之后的事了。某天,謝光沂忽然想起一個蹊蹺之處。那天晚上,為什么顏歡會跑到B班教室里頭看煙火呢?

可惜人已不在身邊,即便心里千抓百撓也得不到答案。

何況就算問了,以顏歡的性格,多半也還是四兩撥千斤地給出一個諱莫如深的笑容吧。

思及此,謝光沂又自我安慰地想,不問也罷。

顏歡消失了,在兩人一同考到F大并正式交往后。

謝光沂念新聞系,顏歡念經(jīng)濟(jì)系,同在一個校區(qū),宿舍相隔不遠(yuǎn),簡直是樁羨煞旁人的美滿戀情。但大一快結(jié)束時,顏歡忽然說想?yún)⒓訉W(xué)校的交換項目,去美國半年。

謝光沂并不是個黏人的女友,英文又半吊子,不想阻止他,也沒有跟著出去交換的意愿,只慷慨地大手一揮,“去吧”。

晉升為正規(guī)男友的顏歡,雖毒舌本色不改,但該溫柔的時候也是能溺死人的。他揉亂謝光沂的發(fā)頂:“我很快回來!

顏歡離開的頭一個月,兩人還每天早晚互發(fā)電子郵件。從第二個月開始,顏歡發(fā)來的郵件越來越少。到第三個月,幾乎隔一周才回一封。第四個月、第五個月……謝光沂徹底失去了顏歡的消息。

半年之期很快到了,顏歡沒有回來。

一年后,謝光沂跑到教務(wù)處詢問,戴著銀絲框眼鏡的中年女人查了查檔案:“哎,他退學(xué)啦。”

兩年、三年、四年……這竟然已經(jīng)是第八年。

謝光沂隔著酒盞,暗自捂住發(fā)紅的眼眶。

不管說什么,她都不會再那樣幼稚了。

下次見到顏歡,一定要調(diào)整好狀態(tài),完美地迎擊他!

雖然在祁奚面前撂下了如此狠話,但謝光沂很有自知之明——她心里其實是存著點僥幸的。P市如此之大,無親無故的兩個人要碰面,談何容易?

盡管早就把與顏歡有關(guān)的記憶封進(jìn)內(nèi)心最深處的咸菜缸任其腐爛風(fēng)化,但她對那個人,終究還是有些怨恨的。曾經(jīng)夜半咬著被角偷偷哭了千百遍想要知道的他消失的理由,如今已毫無興趣了,只是單純地蒸發(fā)不了那絲陰晦怨恨的感情而已。

所以,她只能咬牙逼迫自己,卻并無把握能像面對一個真正的陌生人那樣對待顏歡。

話說回來,顏歡究竟是什么時候回的國,又怎么會跑來P市呢?

謝光沂校對著一篇長文檔,一邊十指如飛地修改錯別字,一邊走神走到了八百里開外。

對桌的Anna探過身來,敲敲她電腦的后蓋:“總編叫你!

謝光沂啊了一聲,茫然回過神:“什么?”

總編室有請。

年過花甲的干癟老頭坐在碩大的紅木辦公桌后,一派超然物外之姿,手里攥著把蠶豆嘎嘣嘎嘣嚼著。見謝光沂進(jìn)屋,他趕緊從一旁紙袋里又抓了些蠶豆:“來來來,你也吃!剛炒的還熱乎著,可香了……”

總編找她是為周末增刊的事。

謝光沂皺起眉頭,直接推拒:“不可能,我手里幾個大選題還忙不過來呢。”

總編殷殷剝好一顆蠶豆遞到她嘴邊:“試試看嘛。多好的機(jī)會,升職加薪在未來等你哦!

“您自己吃。別給我灌迷魂湯,好好的晚報搞什么文藝增刊,倒頭來又是個爛攤子!

老頭子收回蠶豆擱進(jìn)自己嘴里嚼了,然后露出非常寂寞的表情:“光沂,你怎么變成這種壞孩子了呢……還沒有付出努力,就先給人家潑涼水……”

謝光沂環(huán)起手臂,冷眼看老頭子演戲。

總編睨了她一眼,見好就收,擺出一副為了大義后退一步的壯烈姿態(tài):“只幫忙負(fù)責(zé)一名專欄作家總可以吧?這位是我好不容易撬來的,增刊生死存亡全靠他撐著,交給其他人我不放心!

還是這套。

“人家是大學(xué)教授,節(jié)操有保障的,肯定不會拖稿的!收收稿校對校對就行,多輕松!”但很可悲的是,她依然吃這套。

謝光沂放緩了口氣,朝總編伸手:“資料拿來。”

老頭子快速遞上早已準(zhǔn)備好的文件夾:“P大最年輕的心理學(xué)教授,才二十六歲,又是個英俊的小海歸。光沂,你上點心,說不定能把終身大事一并解決了……嘿嘿,到時候要請我喝喜酒哦……”

朝為老不尊的總編先生飛了個惡狠狠的眼刀,謝光沂低頭打開文件夾。

“竟然這樣”,或“果真如此”。

若非得用其中一個來形容她看到檔案上尊姓大名時的心情,應(yīng)當(dāng)是后者。猶帶墨香的黑色宋體印著“顏歡”二字,總編小心翼翼地看著她:“那就交給你啦?”

謝光沂合上文件夾,一時間覺得心神俱疲,連話也懶得說了。

簡單濫俗。

她對總編點點頭,走到外頭大辦公室,坐回自己椅子里。

檔案里寫了顏歡的簡單履歷和聯(lián)系方式。

二十歲留洋,進(jìn)入S大學(xué)攻讀心理學(xué)專業(yè),獲得博士學(xué)位后回國,如今在P大心理學(xué)系擔(dān)任副教授。好一張金光閃閃的表格啊,謝光沂一邊在收件欄里敲下顏歡的郵箱地址,一邊想,倘若她與顏歡素昧平生,或許真的會如總編所言,拜倒在這張履歷之下,甚至對顏歡生出欽慕之心吧?

但是沒有“倘若”。

畢竟是職場上的成年人,因工作而有所接觸,不必再尋死覓活的。謝光沂寫好郵件,正要按下發(fā)送按鈕,無意間瞥了一眼自己的賬戶名——她是個懶人,數(shù)十年沒換過郵箱,如今用的依然是當(dāng)年和遠(yuǎn)在美國的顏歡通信的那個地址——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烏龜心態(tài),她還是火速注冊了一個新郵箱,把寫好的郵件復(fù)制過來,仔細(xì)檢查過好幾遍,確定言語沒有疏漏后才把光標(biāo)移到“發(fā)送”上,輕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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