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惟妙和惟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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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的小說是短篇,到上面就結(jié)止了。那是上世紀90年代,后面的故事還沒發(fā)生。這十幾年,世界變化之劇烈,令日常生活也成傳奇。現(xiàn)在我要把它續(xù)上來。
禾呈過了大約半年的尷尬日子,到底還是評上了副教授。當然,那本五千塊錢換來的專著功不可沒。盡管他根本也沒賣出幾本,更多的是讓惟肖帶到公司送了人。惟肖說,我差不多是求著送人家哩。送走一點,家里至少寬敞一點。禾呈聽這話時,滿心委屈。覺得非但斯文掃地,簡直就是把斯文扔進了茅坑?墒牵膊坏貌怀姓J,惟肖說的是事實。他自己也覺得那堆書放在客廳實在礙手礙腳。
時間倏忽而過,一晃便是幾年。大學(xué)的日子漸然好過起來,仿佛每個月都在漲工資。但禾呈卻在好過的日子里到了退休的年齡。退休前,他老婆奮勇地找到校長家,陳述了禾呈教授在學(xué)校里的事跡種種,要求只有一個,退休前必須評上教授,不然,分房子都比別人小許多!@時候的大學(xué),新蓋的宿舍樓已經(jīng)開始變得漂亮。如果不給評,禾呈老婆說,她會以上吊的方式抗議這種不公平。
此一招還是管用。對于這樣一批“文革”前留校的教師,學(xué)校終于網(wǎng)開一面,讓諸多如禾呈教授類同的夫子,回家賦閑時有了教授這塊金牌裝點門面。但禾呈心里卻不好想,覺得仿佛是校方的施舍。他想,以自己的學(xué)問水平以及教學(xué)態(tài)度,為什么就不能名正言順當教授呢?所以,他并不高興。
不高興的還有研究古漢語的馬教授。馬教授的學(xué)問精,書教得好,但也沒有多少專著。馬教授委屈萬分,說述而不作呀。我的先生們,以及先生的先生們,也都沒有多少專著,誰又說他們不是大家呢?
這些話,誰會去聽。
回家賦閑就賦閑吧。好在三室一廳的房子分到了手。禾呈到底有了一間像樣的書房。搬進新居,他在自己書房里來來回回踱步,長嘆復(fù)長嘆。說好容易有了一間可以認真做學(xué)問的書房,卻退休回家不必做學(xué)問了。
惟妙一直住在家里,所以他在家占有一間房。惟肖在公司分了宿舍,他只是偶爾回家一下。如想留家過夜,只需在禾呈書房里搭一張折疊床即可。惟肖已經(jīng)升任為辦公室主任。既然公司能有專門的辦公室管理內(nèi)務(wù)后勤,說明表姐雪青的公司顯然還不小。
其實豈止是不小,簡直可說是非常之大。表姐雪青早就先百萬后千萬再過億而成為這個城市的第一代富豪。禾呈聞知她賺錢的速度,咋舌得厲害。表姐雪青卻笑,說你是夫子,自然不知道錢有多么好賺。社會主義到處是空子,隨便鉆一個便財源滾滾。禾呈更是不解,說難不成你賺錢是靠鉆空子鉆出來的?表姐雪青說,當然呀。只有像我這樣鉆空子的人多了,國家才會想起來去堵。如果我們不鉆,那些空子永遠都會存在。所以,我們鉆這些空子對國家來說,是有利無害的。
禾呈聽此一說,舌頭更是咂得叭叭響。事情做到這種投機的地步,不拼命隱藏,卻還自豪無比。禾呈的老婆更是為此氣了好幾天,說我們省吃儉用社會主義了一場,倒是特意讓他們這號人來吃勝利果實似的?兆尤舴旁谀抢餂]有人鉆,不等于沒有空子嗎?
惟肖的立場永遠站在表姐雪青一邊。他覺得表姑雪青跟他的父母相比,簡直就是智者與傻瓜相比。他就不明白,讀書把人讀得一個個都像木頭,何故國家還在成天叫嚷讀書讀書。為此惟肖每逢他們嘮叨,便會出頭反擊。惟肖說,切,就你們書呆子不懂社會。打社會主義墻洞的人遍地都是,現(xiàn)成有空子還會沒人鉆?表姑鉆空不打洞,這就是幫社會主義忙了。
這理論讓禾呈聽得一愣一愣。他以前就不太懂社會,現(xiàn)在似乎更加看不懂了。
可惟肖依然不屈不撓。惟肖說,這算什么。年輕人不照樣看不懂你們的以前?不曉得你們怎么可以蠢到那種地步。憑什么讓人搜家?憑什么讓人打耳光?憑什么拿著一本小紅書天天表忠心?憑什么沒事天天寫檢查?還到街上跳“忠”字舞,多丟人呀。禾呈被惟肖問得目瞪口呆。他完全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回答他才是。
夜晚,禾呈躺在床上想,憑什么?難道還需要憑什么?他怎么從來也沒有想過憑什么這件事,而惟肖自自然然就想到?是了,這時代真是變了。我已垂垂矣,退休也是應(yīng)該。
惟妙獲知惟肖對禾呈的詰問,便說,爸爸你不要理他。他沒文化。他哪里懂歷史。哪里懂得你們那代人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災(zāi)難。哪里懂得那時的人們幾乎沒有自己選擇人生方式的權(quán)利。禾呈“嗯”了一聲,覺得惟妙說的也是。
惟妙在研究中國知識分子的發(fā)展史。惟妙一直說,知識分子的歷史就是一部倒退史。無論從人格、能力還是思想,一段段歷史看過來,看到的全是退步。禾呈有點贊同他的這個觀點。但他沒說。禾呈只是說,你還是要小心點,話不要說狠,F(xiàn)在雖不是“文革”,可用“文革”思維的人還很多。惟妙說,看,爸爸就是一個證明。禾呈正色道,你要曉得,哪朝哪代都有我這樣的人。你研究歷史,不可以偏概全。
惟肖最煩惟妙在他面前說文化。惟肖覺得自己唯一比不上惟妙的就是少一個文憑,而其他的,惟妙卻哪樣都不如他。就算是給家里解決問題,惟妙也一點插手不上。惟肖常一邊忙碌,一邊不滿道,難怪老話講,百無一用是書生。禾呈則替惟妙幫腔說,書生本就不是用來做這些事的。
禾呈的老婆卻一屁股坐在惟肖一邊,說難不成就光用來讀書?禾呈說,書生是給歷史作記錄和總結(jié)的,書生還要給社會樹一個榜樣。禾呈的老婆指著禾呈和惟妙說,就你們兩個?還榜樣?你們兩個的榜樣就是讓大家明白了,最好都別讀書。越讀書越?jīng)]用。禾呈的老婆自打以死相拼為禾呈爭得一個教授金牌后,就對教授再也不屑。她覺得,讀書讀這么多,結(jié)果讀得一點用都沒有,把人都讀廢掉了。
禾呈家分成兩派大概就是有過許多次這樣的爭執(zhí)而始。禾呈和惟妙是讀書永樂派,禾呈的老婆和惟肖則是讀書臭屁派。永樂派在家明顯處弱勢。因為家里所有大事,都是由禾呈老婆作主,而所有的小事都是由惟肖操辦。禾呈和惟妙除了讀書備課寫文章,其他方面經(jīng)常呈束手無策狀。但他們并不覺得是自己無能。惟妙喜歡說,這些雜碎,何必讓我來做。
然而無數(shù)不請自來的日子,卻都是雜碎。在穿珠一樣不斷線的雜碎面前,惟肖有著何等強大的力量。禾呈的老婆倚在沙發(fā)上坐定指揮,惟肖衣袖一挽,三下五除二,仿佛藥到病除,一切就立即平安無事。所以,禾呈和惟妙雖然高談著讀書永樂,可是離開兩個罵著讀書臭屁的人,他們就樂不起來。就連家里保險絲斷了,都得打電話叫惟肖回家接上。設(shè)若惟肖出了差,學(xué)校的電工恰又不在,搭著板凳站在高處接保險絲的人也只會是禾呈的老婆。
有一天表姐雪青來找禾呈。見禾呈的老婆站在凳子上接保險絲,禾呈則在下面扶板凳,不覺大驚失色,說怎么能讓女人做這樣的事?禾呈說,為什么不行?不是說男女都一樣了嗎?表姐雪青說,到底還是有所不同呀。禾呈說,這又不是體力活,女人手指靈巧,換保險絲當然比男人行。表姐雪青覺得跟他無法爭論,便打電話叫她的司機進來,替下禾呈的老婆。禾呈的老婆一下板凳,便對表姐雪青說,這就是讀書讀多的結(jié)果。
禾呈對這樣的結(jié)論相當不悅,說這跟讀書有什么關(guān)系?禾呈的老婆說,讀多了,人傻。禾呈說,這只是我的個人素質(zhì)問題,跟讀書沒關(guān)系呀。有的人讀了很多書,同樣會接保險絲。而我一本書不讀,或許仍然不會。你這個邏輯大有問題。禾呈的老婆懶得跟他辯,只轉(zhuǎn)身對表姐雪青說,你說是不是?不光人傻,還說瘋話。
表姐雪青見狀,忍不住哈哈大笑。她嘴上沒表態(tài),心里卻著實覺得像禾呈這樣的人,的確是讀書讀傻了。可是轉(zhuǎn)念又想,這樣的人,如果不讀書,或許真的會更傻。傻到這世上沒有合適他做的事情。
表姐雪青這次來家里,是來告訴禾呈兩個喜訊。一是她的公司做得非常好,主業(yè)已改做房地產(chǎn)。眼下做了兩個樓盤,公司的銷售部一直不得力,她準備委任惟肖去做銷售部的經(jīng)理。禾呈驚得張大嘴,說他哪能行?他一個高中生,沒什么文化,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哩。
禾呈的老婆聽禾程如此一說,幾乎發(fā)怒了,說哪有這么貶自己孩子的?我們惟肖多能干?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靠他。他做事,靠得住,這跟讀過多少書沒什么關(guān)系。
表姐雪青說,是啊。我也是看著惟肖各方面能力還不錯哩。再說了,他還年輕,還能成長嘛。禾呈一想,也是。惟肖年齡不大,諸事慢慢學(xué)也來得及。他教的學(xué)生,有的三十歲才上大學(xué),不也一樣有出息?想過便覺得自己適才一番話的確該打嘴,若傳到惟肖耳里,還不知道多傷他哩。于是忙知趣地岔開話說,還有一個喜訊是什么?表姐雪青說,還是跟惟肖有關(guān)。公司的生意紅火,蓋了幾棟樓。惟肖現(xiàn)在是經(jīng)理,新房子也有他的一套。說時她環(huán)視了一下禾呈的家。這是一套不錯的三室一廳居室,學(xué)校對教授樓的面積還是很照顧。表姐雪青輕描淡寫地說,嗯,比你們這套可能略大一點點。
這回不光禾呈驚愕,連他老婆也一樣驚愕了。禾呈的老婆說,表姐已經(jīng)夠照顧我們惟肖了,提拔就可以,房子可不敢要。哪能得這么多好呢?會折壽的。禾呈覺得難得老婆跟他想的完全一樣,忙順著老婆的話說,是呀是呀。年輕人,不可一下子得到太多好處。
表姐雪青笑道,難怪惟肖要我親自來告訴你們。說是如果他來跟你們講,你們定會覺得他在外面搶劫發(fā)了橫財。兄弟,時代變啦!你們也該醒醒。多勞多得,這是惟肖靠自己努力得來的。他堂堂一個銷售經(jīng)理,哪里能沒有一套像樣的住處?這豈不是顯得我公司沒有實力?再說一句你們愛聽的,沒這樣的住處,老婆都找不到好的。
禾呈和老婆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表姐雪青走之前,又一次輕描淡寫地說,怎么講惟肖都是自家親戚,我的事做大了,首要用自己人,他的職位應(yīng)該還會提拔。往后你們盡管享他的福好了。
禾呈和老婆嘮嘮叨叨著一起把表姐雪青送出門。他們根本不知自己在說些什么。
表姐雪青的車是一輛黑色的奔馳。表姐雪青雖已六十好幾,屬花甲系列,身材卻依然苗條,頭發(fā)染得油亮油亮,臉上涂著薄粉,細眉朱唇仿佛粉上的點綴。明亮而不艷俗。她著一條黑色連衣裙,大方典雅。抬腿跨上車時,輕盈得像個小姑娘。禾呈和他的老婆都看得發(fā)呆。
這天禾呈的老婆居然沒有因惟肖的好運而高興。她甚至有些憤然,說這個老妖精,跑我家來炫耀哩。我站在她面前,就好像她的媽似的。禾呈想起表姐雪青的面孔和她上車的輕盈,不覺想笑,覺得老婆形容得很準確。但他卻沒敢笑,因為一旦笑了,老婆心里一定不好受。便轉(zhuǎn)了話題說,我最搞不懂,她怎么會這么有錢呢?禾呈的老婆說,削尖了腦袋,賺黑心錢唄。有什么了不起,擺闊擺到我家了,顯得我家惟肖是靠了她才有好日子過。
禾呈不太贊同老婆的話,他自小同表姐雪青一起長大,雖然對她的做派頗是納悶,但也不愿老婆這樣說他的表姐。禾呈說,人家也是好心。得到實惠的還不是你兒子?禾呈的老婆說,何止惟肖?聽聽那口氣,就連我們兩個將來的好日子,也得靠她施舍似的。禾呈說,她就這性格,你也別計較了。惟肖過得好,我們自然也沾光。禾呈的老婆更加憤然,說我寧可餓死,也不沾她這個光。
晚間惟肖回來時,他們卻沒有表示一點不悅,一家人都恭喜惟肖。禾呈的老婆說,現(xiàn)在想來,人一輩子,圖的還是個升官發(fā)財呀。我們惟肖一下子都得了。惟妙說,媽媽何必說得這么俗氣。禾呈忙說,我就對升官發(fā)財沒興趣,還是教書育人最是了不起。禾呈的老婆嘴一撇說,你升得了官發(fā)得了財嗎?
對于他們的拌嘴,惟肖沒有理會。他正處在興奮之中。他有了新房子,工資也相當不錯。生活的美景很明朗地展現(xiàn)在他眼前,他甚至不需要用力抬腿,散著步即可成美景中人。于是,他說了一句話,這話讓家里其他三人的表情有如受到驚嚇。惟肖說,我準備去買輛汽車。
惟肖把車開到家門口時,惟妙正在給學(xué)生講課。他講的是魏晉時代知識分子也就是士大夫僅有的出路。這個題目很深奧,盡管惟妙一口普通話還不錯,聲音也鏗鏘有力,全不似他父親那樣滿嘴方言。但學(xué)生們還是沒有聽講的興趣。惟妙長得瘦高瘦高,大約是長年不曬太陽的緣故,臉顯得很白。白面孔上掛了副與他父親差不多的近視眼鏡,黑粗粗的框架,一派舊式夫子的模樣,與女學(xué)生們追逐的帥哥形象相距頗遠,F(xiàn)在的學(xué)生,女生居多,一個青年老師如果不帥,說話又不風(fēng)趣,且不抨擊社會,不傳達內(nèi)部新聞,尤其不說艷情八卦或世俗段子,他的課就變成了混學(xué)分。女生們的呵欠一個接著一個,毫無忌諱地響在教室。有時一堂課下來,仿佛全世界都在打呵欠。
好在惟妙也無所謂。講不講在他,聽不聽在你。有些東西無法強求。你不想學(xué),按著你的頭你就學(xué)得進?東扯西拉迎合你胃口你就學(xué)得進?想通這個理,惟妙很坦然。再說了,他跟他父親有一點想法很是接近,那就是女生嘛,懂點風(fēng)花雪月就可以了,懂歷史做什么呢?他之所以在此認真講課,只是盡自己的教職而已。
惟妙下課回家,見家門口的路邊圍了好幾個鄰居看著一輛銀色汽車。鄰居見惟妙過來,都望著他笑。惟妙有些不解,一鄰居便說,你家買車了。惟妙指著那銀車說,我家的?鄰居說,是呀,你弟弟開回的。惟妙便沒作聲。惟肖要買車,在家里作過通報。盡管預(yù)先知曉,惟妙還是有吃驚感。他想此刻回家又得去領(lǐng)教惟肖得意。想罷念頭一轉(zhuǎn),便決定去書店轉(zhuǎn)轉(zhuǎn)再說。讓惟肖跟父母炫耀累了,再回家也不遲。
書店挨著宿舍區(qū)。店面雖不大,但書的品位還很不錯,畢竟是大學(xué)書店,一點斯文總是要有,所以書架上倒也總有一二可讓人津津有味翻看一通的書。這些書自是不對學(xué)生的胃口。惟妙不好出入商店,這地方便是他經(jīng)常的去處。
學(xué)生的閱讀水準降到惟妙已經(jīng)不愿意與他們讀同一類書的地步。記得自己上學(xué)時,同學(xué)與老師還經(jīng)常交流讀書心得,彼此提供好書信息。現(xiàn)在,他與學(xué)生的閱讀完全是兩條根本沒有交叉點的路。學(xué)生們嘰喳著想要買的書,他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反過來也一樣。現(xiàn)在的學(xué)生,自小光顧考試,全無讀書時間,他們的閱讀史尚在童年期,盡管他們身體都長得人高馬大,壯碩雄偉,腦子里的溝壑卻未經(jīng)書本打磨,粗糙不堪。他們的思想史也未能正常生長,一開口說話,幼稚得惟妙恨不能建議他們?nèi)ブ匦抻變簣@。惟妙想,如此四肢發(fā)達,又如此頭腦簡單,他們將來該怎么辦?
惟妙顯然有點杞人憂天。連禾呈都覺得他想得太多。這世界是年輕人的,他們該怎么辦就怎么辦。有什么樣的人,就有什么樣的世界。而有什么樣的世界,就有什么樣的人。他們永遠都相互匹配,用不著他人操心。這一點,研究歷史的人應(yīng)該比他人更清楚。禾呈嚴肅地說,從這點上看,你的歷史觀也很幼稚。
惟妙走到書架前,他的眼光仔細逡巡著。一本錢穆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落在他眼里。他伸手準備抽出,恰這時,另一只手也伸了過來。惟妙縮回手,轉(zhuǎn)臉一看,卻是中文系教古漢語的馬教授。惟妙一向所知,馬教授學(xué)問做得好。學(xué)校一堆教授中,他父親禾呈最佩服的人便是馬教授。據(jù)說他們曾一起在五七干校放牛,天天繞著牛討論學(xué)問,最后為了這些討論兩人還寫了檢查。
馬教授見惟妙先開了口,說惟妙是你呀,我說現(xiàn)在哪里還有人讀這類書哩。果然是你爸的兒子。惟妙亦說,馬伯伯好。我爸爸一直說您的學(xué)問好。
馬教授沒有接惟妙的話,轉(zhuǎn)身向一個女孩說,馬小珍,過來一下。我來給你介紹個好老師。接著又對惟妙說,這是我老家的遠房親戚,準備考研。她爸媽讓我來輔導(dǎo),我還真不知道從哪里輔導(dǎo)起。惟妙,你幫我這個忙如何?你的學(xué)問好,這我太知道了。
惟妙瞥了一眼女孩,覺得她盡管穿得時尚,不過,臉色和眼睛里都還透著鄉(xiāng)下姑娘的氣息。看來在鄉(xiāng)下待的時間長,大學(xué)三年都沒換過氣味。這樣的女孩,多是老實人。惟妙說,好的。馬伯伯瞧得起哩。只是不知是否對路數(shù)。馬教授說,沒問題,她正猶豫是考歷史系還是經(jīng)濟系。這下好了,也不用再猶豫,考歷史系豈不正好。
惟妙奇怪了,望那女孩,心想,她本科讀的什么?馬教授似看出惟妙的不解,忙又說,她的本科就是歷史?伤X得學(xué)歷史的畢業(yè)后一個個都窮哈哈的,學(xué)經(jīng)濟卻發(fā)了財,所以想改行。瞧瞧,現(xiàn)在年輕人,多么荒唐的想法。想賺錢還上大學(xué)做什么?考研更是不必。一個人只要會識字,就能賺到錢,小學(xué)畢業(yè)差不多就夠用了。惟妙說,是呀,史上最會賺錢的人都沒讀多少書。
叫馬小珍的女孩望了望他們,用一種奇怪的語氣說,可是我現(xiàn)在并不是活在歷史上,而且歷史也會改變是不是?
惟妙回去便有不悅,心想既然不愛自己的專業(yè),又何苦考研。這種學(xué)生,又有什么好教頭,不如早點嫁人算了。
到家惟肖果然還在得瑟。見惟妙,非拉他過去看車。強讓惟妙坐他車上,載著他兜了一圈風(fēng)才回來。車是新的,里面還有濃重的氣味,熏得惟妙頭昏眼花,嘴上連說好好好,心里卻只想趕緊結(jié)束這場罪。
晚飯后,惟肖準備回他的住所,未及出門,馬教授夫婦竟不請自來。兩人身后還跟著那個馬小珍。馬教授進門便打著哈哈,說是登門拜師的。禾呈雖覺奇怪,但也熱情不過地接待。退休數(shù)年,來訪者少到令他已有寂寞之感。
甫一坐下,茶尚未及喝到嘴,禾呈和馬教授便緊鑼密鼓地談起魏晉南北朝。馬教授說外來文字的侵入,禾呈則說佛道二教的登堂入室,仿佛延續(xù)他們當年在干校的討論。馬教授夫人坐聽三分鐘,便顯煩意,起身拉著禾呈老婆到廚房嘀咕去了。
惟妙奉命陪馬小珍說話。惟妙本來話就不多,與馬小珍又不相熟,便不知談何是好。得幸惟肖端茶過來,見兩老頭聊得熱火朝天,兩年輕卻相對無言,于是上前助陣。
惟肖一向巧舌如簧,開口說話,便能吸引聽客。惟肖問馬小珍,你打算考研?馬小珍說,不然怎么辦?惟肖說,這話說得!人家沒考研的都不活了?馬小珍說,我們是師范哩,本科回去只能當中學(xué)老師。惟妙說,當老師不好嗎?馬小珍說,到目前為止沒想出一個好來。惟肖笑了,說沒錯沒錯。我們車隊有個司機以前就是中學(xué)老師。說是每天伺候那些小畜生,比在村里養(yǎng)豬都要累。
馬小珍捂著嘴笑了起來。這一笑,讓惟肖來了勁。他索性坐下來開聊。惟肖說有一回,他的同事——就是那個不想伺候小畜生的司機,這老兄喝多了,回家時上了出租車,東指西指,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家。司機說,你家到底在哪兒呀?同事說,我要知道我家在哪兒,我犯得著花錢坐你的車嗎?
馬小珍又笑,捂著嘴的手剛放下又捂了上去。惟肖繼續(xù)又說,還是那個同事,有一次,又喝多了,從酒店出來,坐上車,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怎么看都不對勁。定神瞧了瞧,原來是方向盤不見了。他立馬報警,說他汽車的方向盤被盜。警察火速趕到現(xiàn)場。一看,發(fā)現(xiàn)他老兄坐在小車的第二排。見警察來了,他還指著前排的椅背說,看看看,偷個方向盤也就算了,居然連儀表盤也偷走了。把幾個警察笑得幾乎跌倒。
馬小珍更加大笑,笑得也險些從板凳上跌下去。連不茍言笑的惟妙也隱忍不住笑出了聲。惟妙說,難怪他覺得教書比喂豬累,自己就是豬智商呀。
他們的陣陣笑聲令禾呈和馬教授中止了歷史,不禁側(cè)目。而在廚房里嘀咕的馬教授夫人和禾呈的老婆也都被笑出來看究竟。
馬教授嘆道,還是年輕了好呀,有放聲大笑的心氣。禾呈說,我家惟妙還從來沒這樣笑過哩。馬教授夫人和禾呈的老婆臉上也都堆出了笑意,相互說,笑得好笑得好,家里就是要多幾個女人,笑聲才會沒個完。
惟肖與馬教授一行三人一起出的門。惟肖說,我正好回去,順便送你們吧。馬教授說,我們才幾步路?散著步就到了。你送我們小珍吧。她的學(xué)校遠,免得去搭車。惟肖說,沒問題。禾呈老婆說,不然惟妙跟惟肖一起去送小馬?惟妙說,要這么多人送干嘛,她又不是小孩子。惟肖亦說,我就代表了吧。不然我還得把惟妙送回來哩。禾呈老婆見如此,也就沒再多說。
客走如退潮,家里一下就清冷了,氣氛立即回到從前。安靜并且沉悶,仿佛笑聲從未來過。
禾呈老婆不等惟妙回到自己房間,便把馬教授夫人跟她在廚房嘀咕的話一攬子拋了出來。禾呈老婆說,馬教授想給惟妙做個大媒哩。禾呈說,就是這個小馬?好像還不錯呀。惟妙說,都瞎忙個什么啊。禾呈老婆說,惟妙你也不小了,早該成家了。當年你爸結(jié)婚時,比你年輕了快十歲。禾呈說,其實我也不想這么早,是不結(jié)不行呀。禾呈老婆眼睛一瞪,說你什么意思?禾呈一看,知道自己有錯,忙改口說,是是是,惟妙也是該成家了。禾呈老婆說,惟肖有女朋友都幾年了,他是弟弟,想等你先結(jié)婚,他再結(jié)。人家雙胞胎都心息相通,你們倆怎么一點都不通呢?惟妙說,要不您怎么說當初該叫南轅北轍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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