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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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燥熱還未完全退去,曬了一天的沙灘經(jīng)海風(fēng)一吹,蒸騰出徐徐熱浪。婦女們動作迅速地收起攤曬在沙灘上的海菜與蝦醬,迎著夕陽的余暉,出海的漁船也都陸續(xù)返港,對于漁民來說,忙碌的一天就要結(jié)束了,而對于葉芬來說,嶄新的一天才剛剛開始。
葉芬在島在經(jīng)營一間小酒館,是島上唯一一間通宵營業(yè)的酒館,用葉芬的話說,這些老光棍們長夜難熬,總要尋些消遣,她就沖著這個才開了這間酒館。乍聽之下仿佛是做了件功德,其實葉南姝覺得真正被解救的應(yīng)該是葉芬自己。
葉芬如今已是半老徐娘,漸漸地疏于打扮,經(jīng)常下午睡醒了頂著一頭干枯的燙發(fā)坐在二樓的窗前抽煙,煙酒加上不規(guī)律的作息,讓她的皮膚不再白皙而富有光澤,呈現(xiàn)出一種接近蒼白的蠟色。酒館二樓是葉芬母女起居的地方,窗口正對著島上的大教堂。那座十八世紀(jì)末的建筑保存到現(xiàn)在修修補補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榮光,況島上信奉天主教的人并不多,若不是政府念著這處海島教堂歷時悠久,代表著民族與時代的進步,每年都撥款救濟,早就不知淪落成什么樣了。德國人留下的遺跡在這座島上還有很多,歐式的圓頂與鐵制的柵欄比比皆是。
夕陽籠罩之下,翠綠的水杉整齊地排列于道路兩旁,像一個個戎裝侍衛(wèi),保衛(wèi)著這座小島。就像葉芬無聲地守候在這座島上,等待著不知名的那個人從遠方回來。
葉芬是葉南姝的母親,她從來沒聽她提起過父親,可她直覺地知道葉芬在等待著什么,葉芬那樣漂亮的女人,年輕時總要有點故事,大概是顧忌著葉芬的潑辣,很少有人敢在她面前說葉芬的往事,偶爾有一兩個人說漏嘴,也僅止于葉芬年輕時曾勾引過她家男人之類乏味的故事,按那些人的話說,島上九成的男人都被葉芬勾引過。對于這點,葉南姝深信不疑。
隨著南方經(jīng)濟體系穩(wěn)健成熟,時代日漸進步,島上的漁民也開始受不了這里的枯燥與落后,紛紛搬到鎮(zhèn)上生活,只有葉芬沒有要走的意思。葉南姝只好也跟著繼續(xù)混日子。
南姝就讀的學(xué)校是從原來的教會學(xué)校延伸出來小中高一體制中學(xué),到高三這一年,班上同學(xué)一個個轉(zhuǎn)走,只剩下二十來個人艱難地支撐,學(xué)校的老師多數(shù)是派來支教的義工或大學(xué)生,在最初的青年熱血及新鮮勁兒過去后,只剩下日復(fù)一日的枯燥與煎熬,大部分老師都受不了這里的清苦請辭離去。
挨到這一年,南姝的班上只剩下一位老師,兼并著數(shù)語外三門課程,校長一人獨攬其余物理化學(xué)等五門課程,聽說這位老師也要走,在校長苦口婆心勸說下才答應(yīng)留下來的,約定只教到學(xué)生們高考結(jié)束,而離高考還有不到九個月的時間。
高考在即,很少能看見葉南姝這樣大的孩子在外面閑逛的。
葉南姝一直懷疑自己不是葉芬親生的,所有高三學(xué)生都在家復(fù)查習(xí)功課的時候,她卻還要為了兩條死魚跑腿?一想到趙胖子家婆娘那滿身的肥肉都覺得世道無比艱難。
“這是你們剛剛送過去的兩條死魚,我媽讓我來換!比~南姝把裝魚的袋子伸到她面前。
漁檔散發(fā)刺鼻的腥味,一張兩米見方的榆木案板上攤放著幾條已經(jīng)剝好的青鱗。趙胖子媳婦正蹲在地上就著木盆刮魚鱗,聽到聲音自蓬亂的發(fā)絲底下斜了她一眼,陰陽怪氣地道:“臭丫頭片子,從哪弄來的死魚拿到我這兒說是我賣給你的?想訛人是不是?”
“誰訛?zāi)悖@就是你家的魚!
“你怎么就證明這是我賣你的魚!彼宦暲湫,繼續(xù)低下頭刮魚鱗,南姝屏著氣,盡量不讓自己過分去追究那撲面而來的腥味,“你別想賴賬,這魚是趙胖子剛才送來的,一箱八條魚就死了兩條,掙這份黑心錢你缺不缺德!
“你說誰缺德?”趙胖子媳子拎起刀站了起來,刀尖直指向她,原本緊繃的面孔突然轉(zhuǎn)為冷笑,“誰不知道你媽在島在干的什么營生?專門勾引男人,要說缺德,誰比得過她呀!”她鄙夷地睨了她一眼,用力把刀扎在案板上,雙手叉在腰上,擺出一副你奈我何的姿態(tài)。
葉南姝臉色漲得通紅,把兩條死魚摜到她臉上,一把揪住她枯黃的頭發(fā),劈頭蓋臉打下去。趙胖子媳婦一身蠻力,葉南姝雖然憑著敏捷機警可以暫時占到上風(fēng),但很快就敗下陣來,被趙胖子媳婦死死壓在身下掌摑,“敢打老娘,我看你下次還敢不敢?我讓你手賤,瞪什么瞪?”
葉南姝受辱,兩邊臉頰很快腫起來,她死死扣住她按在她脖子上的手,好不讓她掐死自己。
趙胖子媳婦的罵聲很快引起一干人圍過來看熱鬧,人墻之下,葉南姝更覺呼吸窒悶,趙胖子媳婦放大了的面孔變得猙獰無比,“讓你亂說,再敢胡說八道小心我撕爛你的嘴!
趙胖子在隔壁干貨鋪閑嗑,聽見自己老婆吵架急忙跑了出來,撥開人群見被壓著的人是葉南姝,一把抱住自己氣勢洶洶的老婆,“回去回去,丟不丟人!
趙胖子媳婦被拖走,葉南姝順勢從地上起來,幾下抓爛她的臉,趙胖子媳婦捂著臉號起來:“哎喲,你這個小賤貨……”她叫罵著想要撲過來,被趙胖子死死拽住,“算了算了,快跟我回去。”
葉南姝看著她臉上道道血痕,冷笑著后退兩步,揚起一腳踢飛木盆里剛剝好的魚,轉(zhuǎn)身飛快地跑走。
身后傳來趙胖子媳婦的咒罵聲與趙胖子的勸解聲。
葉南姝只是拼命地跑……
南姝闖了禍暫時不能回家,葉芬正在氣頭上,一定不分青紅皂白先打她,她只能往山上跑。
山上有一座空房子,據(jù)說是島上大戶遺留下來的產(chǎn)業(yè),平時無人居住,只有兩個用人看房子,所以這條路上根本沒人。
聽見身后嘀嘀的喇叭聲,葉南姝疑惑地回頭,看見一輛黑色轎車正緩緩駛近,然后超過她揚長而去。
南姝停了下來,盯著那輛車子看了許久,目光落向更遠處的老房子,真奇怪,難道那房子的主人回來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突然搬到陌生的環(huán)境,顧夜永對這個海島還有些抵觸情緒,一路上都悶不作聲,靠在車窗上發(fā)呆,母親賀家珍坐在另一側(cè),見他突然起身去搖車窗,不禁奇怪地看了一眼兒子,“怎么了?阿夜?”
顧夜永扒著窗子道:“那個女孩臉上在流血,我們幫幫她吧!
賀家珍朝后面看了一眼,可惜車子已經(jīng)走遠了,只隱約能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影在跑,穿著校服,尋常女學(xué)生的樣子。她說:“大概是島上的孩子吧,我看她還能跑跑跳跳的,應(yīng)該沒什么大事。”
“可是……”顧夜永還要說什么,被母親打斷了,“鄉(xiāng)下人小磕小碰的沒什么要緊,你就不要擔(dān)心了!币妰鹤硬徽f話,賀家珍又道:“這兩天你先休息,我讓他們盡快給你辦入學(xué)手續(xù)!彼龕蹜z地摸摸他的頭,“就高三了,無論如何功課不能落下!薄拔腋阏f話你聽見沒?”
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很快辦了下來,校長親自引了馮家珍母子到辦公室。孩子們好奇地趴在窗子上偷看!昂⒆觽冋{(diào)皮,您別介意!毙iL一面笑著致歉,一面過去將窗簾拉上。賀家珍穿一套職業(yè)套裙,身體筆直端坐在小沙發(fā)上,笑著說:“孩們嘛都這樣!”她回頭招過兒子,“夜永,跟杜阿姨打招呼!”杜英在對面坐下來,溫和地對顧夜永道:“我跟你媽媽是舊友,你可以叫我杜阿姨,也可以叫我校長!鳖櫼褂谰兄?shù)卣局,聽話地說了聲“校長好”。馮家珍笑著道:“這孩子老實,最怕老師。”杜英笑笑不語,將茶杯往她面前推了推,“喝水。”一個女人推門進來,“校長,您找我?”“崔老師,你進來!倍庞⑵鹕韺︸T家珍介紹道:“這是高三班班主任崔老師!薄按蘩蠋熀,”馮家珍起身打招呼,一面把顧夜永推上前去,顧夜永怯懦地叫了聲“崔老師好”。
杜英對崔老師簡單做了介紹,“這位是顧夜永同學(xué),剛從城里轉(zhuǎn)學(xué)過來,正好插到你們班里,他從前學(xué)校的檔案在這里,你拿去看看,先帶他去教室熟悉一下新同學(xué)跟教室!
“是,你跟我來吧!贝蘩蠋熃恿速Y料帶著顧夜永出去。
杜英與賀家珍兩人重新坐下,辦公室茶香四溢,格外的靜。
杜英放下茶杯問:“怎么突然回來?”
賀家珍的身子慵懶靠著,她將一手撐在沙發(fā)上,苦笑著嘆氣:“也不算突然,早想回來清靜清靜,一直沒有時間,今年好容易可以脫身,再加上這孩子身體不好,我想著鄉(xiāng)下環(huán)境好,就索性帶著他搬了回來!
“盛東呢?”
“他生意忙,還在那邊!
八九月的天氣,異常悶熱,旁邊有一臺風(fēng)扇吱吱啦啦轉(zhuǎn)著,賀家珍發(fā)現(xiàn)原來
房里間倒是有只有一臺老式空調(diào),穩(wěn)穩(wěn)地嵌在窗子上,并沒有開,不知是不是壞了,她啜了一口茶,頓覺滿口馨香,問道:“這是什么茶?”杜英笑著道:“丁香茉莉,我自己曬的,里頭加了些野桂花蜜,味道還喝得慣嗎?”
“香味醇厚,味道甘美,比外頭的花茶好了不知多少倍!辟R家珍看著對面的杜英一身樸素的修女服,三九天里也圍得一絲不透,笑著道,“你還是老樣子,對生活上沒有一點要求又要求最高!
杜英低下頭笑,“我這輩子反正也就這個樣子了!薄安淮蛩阏覀人過嗎?”“不找了,都幾十歲的人了,誰要!”她笑,抬頭看著昔日好友,彼時一起玩到大的朋友現(xiàn)在儼然已是婚姻幸福美滿的闊太太,而自己仍舊孑然一身,她發(fā)現(xiàn)人跟人的命運真是難講。“你呢?這些年過得如何?”賀家珍苦笑著搖頭,“還能怎么樣,不過跟一般尋常人一樣過日子唄。”杜英注意到她臉上的落寞,說道:“別不知足,你可比一般尋常人要有錢多了,尋常人要擔(dān)心一柴米油鹽,一日三餐,你只需伸伸手張張口!彼D了頓,倒笑了起來,“也是該著你有福,當(dāng)年顧家落魄成那樣,誰能想得到他還能起來,也是你有眼光,死活要嫁給他!
賀家珍只是苦笑不語,低頭看著杯里的干花,姹紫嫣紅,像一只只小船,在方寸之間的小小旋渦中沉浮。
崔老師領(lǐng)著顧夜永來到班上,簡單地做過自我介紹后,安排他坐到靠窗的一個空位子上便開始上課。
夜永新到一個環(huán)境,對一切都很陌生,好在島上孩子純樸,并沒過多為難他,只是暗地里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就算如此,也讓顧夜永如坐針氈,他本來性格就內(nèi)向,現(xiàn)在“萬眾矚目”,半堂課下來已是累極,老師講課的內(nèi)容他在原來的學(xué)校已經(jīng)學(xué)過了,因此也提不起興趣,加上天氣悶熱,倒犯起困來,。
“報告!币坏狼辶僚暣蚱屏顺翋灥闹v解。
顧夜永也從昏昏欲睡中清醒。
崔老師的講課被打斷,本來已經(jīng)十分不高興,再回頭看到來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不耐煩地把書撂在講桌上,一手撐在桌子上,一手叉腰問她:“葉南姝,你怎么又遲到?”
站在門口的女孩穿著校服,素靜的臉上皮膚白凈,五官清晰明艷,同樣是穿校服,她卻能穿得異常好看,面對老師的責(zé)問,葉南姝小聲道:“我媽媽病了。”
崔老師皺了皺眉,這個理由無論是出于人道還是道義都顯然讓她不能再說下去,“進去吧,下次不要再遲到,就快高考了,全班學(xué)生就你一個不拿高考當(dāng)回事,你不當(dāng)回事不要緊,別拖了我們班的后腿,你的成績,也是要列入全年級總評分的!
老師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葉南姝似乎早習(xí)慣了這樣的訓(xùn)斥,聞若未聞旁若無人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她拉開椅子,因用力過猛不小心碰到后面的桌子,顧夜永嚇了一跳,抬頭看她,葉南姝也看到了她,四只瞳孔相對,是彼此陌生的兩個面孔,兩人皆是一愣。
被她這么毫不顧忌地盯著看,倒是顧夜永先不好意思,紅著臉低下頭來,葉南姝則沒事人似的,面無表情地坐下,迅速地從書包里拿出課本筆記,開始專心上課。
時間剛剛進入十月,島上的氣候便日漸涼了下來,入夜風(fēng)疾,院子里的幾棵樹被吹得霍啦啦亂響。
張媽端著飯菜上樓,習(xí)慣性地朝窗戶外看了一眼,通往半山的小路上還沒車上來,這個時候太太還不回來就是不會來了,一會兒要告訴門房早早鎖門,今晚上風(fēng)大,也不知是不是要下雨。后院種的那種雛菊也要讓他們抱進來才穩(wěn)妥,這樣胡亂想著,行至門前,抬手叩響房門,“少爺!
里頭傳來一道溫和語聲,“進來!
張媽推門進去,一間不大的會客室布置溫馨雅致,靠窗的一扇落地?zé)糸_著,少爺靠在沙發(fā)的一側(cè)看書,他腿上搭著薄毯,堪稱清秀的臉龐略顯蒼白,一雙眸子卻清湛明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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