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少年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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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地方與一個人的緣分,一開始就注定了的。
其實我住過深圳,剛剛到香港的時候,我住了港島太平洋三天,皇家太平洋兩天,還有五天,我住在深圳,地王大廈的對面。
每天中午我都穿過一個紅燈和綠燈會同時亮起的十字路口去地王吃飯,連續(xù)五天,我吃了五天永和大王,如果我知道只要再拐一個彎就是萬象城的地下,我就可以吃永和大王之外的東西了?墒俏也恢。我吃完了油條豆?jié){,就回到了地王的對面。
晚上我在樓下吃韓國飯,那是一個奇怪的地方,所有的人看起來都不是做飯的,如果你走進去點他們的飯,他們就會遲疑又驚訝地望著你。我每天都去那兒,他們的大醬湯最難吃,每次我都會要那個湯,因為沒有別的湯。
直到有一天下雨,我就去了少年宮。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為了找到澤西城的房子,我在新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到沿著一條不可以掉頭的小道進入新港購物中心的停車場。購物中心很小,我也不想買什么,十分鐘后回到車里,我對自己說,我以后都不要再來這里。
后來我每天都去那里,陪女人們買維多利亞的秘密,看安妮阿姨的師傅做 Pretzel,幼兒園的大媽們也時常把嬰兒們帶來,古怪的豎立著的嬰兒車,有時候五個一排,有時候六個一排。大風(fēng)雪的圣誕節(jié)前夜,所有的人都在漢堡王排長隊,我在一間不需要排隊的輕食店買了雞湯面,那些湯令我吐了三天兩夜。
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找不到路的新港,第一眼第二眼都愛不起來的新港。找房子的那一天,傍晚了,天快黑了,我把手向遙遠的車外一指,那兒有一幢暗紅的樓,樓的上空是霞光,白到發(fā)亮的月牙,我說就那兒吧。
我就住到那兒了。
我是很久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我住的樓就是我指過的樓,這是真的,在我離開的時候,搬家公司已經(jīng)把箱子們運走,車里只有一個小皮箱,我坐在車里,最后望那幢樓一眼,我才發(fā)現(xiàn)。
我也是因為我在香港的樓往我的信箱放皇家太平洋的自助餐券,港島太平洋的家制中秋月餅,才發(fā)現(xiàn)我在香港住過的所有酒店,都是它的兄弟姐妹。
一個地方與一個人的緣分,一開始就注定了的。
去少年宮的路上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去世界之窗,我問出租車司機我去少年宮呢,還是世界之窗?我要不要去世界之窗到底要不要?出租車司機說我是絕對不收港幣的。
我去過北京的世界之窗,我記得我穿著翠綠的衣服,大頭皮鞋,我記得是因為我真的愛上了一個人,我也許也說過我在這里愛上了一個人,我在那里愛上了一個人,可是我說的也許不是真的。可是我愛上了一個人,在北京,我差一點結(jié)婚。
我沒有結(jié)婚。我穿著翠綠衣服大頭皮鞋說縮小全世界的行為真是瘋狂的時候,我想的是去真正的全世界,我想的是永遠永遠不要結(jié)婚生小孩。可是我也沒能走遍全世界,我停留在香港,不知道會是哪一天。
全世界都是去不了真正的全世界的人,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呢。
隔了幾年,我終于去了深圳的世界之窗,我去了中華民俗村,我也去了東部華僑城,都是后來的事情了。那些年發(fā)生的事情特別奇怪,在去大梅沙的路上我遇到了一場冰雹,車停在半山,旁邊是懸崖,冰雹落下來的聲音像碎掉的石子。開車的人緊張,他的太太安慰他,我們離懸崖還有一道小欄桿,多好。
雨小了以后我們穿隧道回到出發(fā)的地方,他們說有一條不收費的高速公路,可是沒有人找得到它。我們付了隧道的錢,停在路旁的麥當(dāng)勞,那個太太說,如果不是父母生了病,不得不賣掉深圳的房子,現(xiàn)在的生活要更好一些。那個太太說,買套餐再加十塊就送一只沖浪熊。
我?guī)ё吡他湲?dāng)勞的沖浪熊,我沒有看到深圳的海和沙灘,后來我一直沒有看到深圳的海和沙灘。
后來他們離婚了。
開車的人請大家喝滿月酒,嬰兒的母親誰都沒有見到過。他重新掙了深圳的房子和深圳的車,給前妻,他只身去廣州,掙廣州房子和廣州車子。他們說他情至義盡了。
我在廣州見到他,我不應(yīng)該再寫廣州,我寫的廣州實在是太多了,我應(yīng)該告訴你們我后來再也沒有去過廣州。可是我在廣州見到他,他牽著小孩的手,他說很快就會有第二個小孩。我說去香港生?他說香港有什么好,當(dāng)然是去美國。
我們在一家白天也營業(yè)的肚皮舞餐廳吃咸透了的中東奶酪,我想的全是那場冰雹,車旁的懸崖。我想起來有一天下雨,我坐出租車去了少年宮,少年宮正在上演《賣火柴的小姑娘》。人山人海的深圳書城,找不到吃飯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在所有的店門前排長隊。我吃了角落里的扒王,我不記得食物好不好,服務(wù)員兇不兇,我記得我圍著整個深圳書城繞了兩圈半,找到一個出口走出去,面對著蓮花山,我迷了路。
后來我住在少年宮了,等待香港的樓的間隙,我住在少年宮,整個夏天,我都待在那里。我每天都得去深圳書城找吃的,深圳書城的后面是深圳圖書館,我每天都去那兒,可是我不再讀書,我也不寫字了。我再也沒有去過扒王。
幾乎在同一年,所有的人都來到了香港,有的是 7 月,有的是 8 月,最遲的也沒有遲過第二年。人到得差不多了以后,他們說要聚一聚,他們找到一個叫作光明農(nóng)場的地方。我一直記得那個地方是因為我說了我會到,可是我沒有到。我不知道是什么影響了我,也許只是乳鴿。
后來的聚會總有人沒有到,于是有的人,我一直沒有見到。香港這么小,可是我們再也沒能相見。香港這么小,我們都沒了為打一局牌開半夜車橫穿整個新澤西的心。
你還想打牌的話,你在網(wǎng)上打好了。
我從沒有去過光明農(nóng)場,我只是路過那里,搭別人的車去看望別人。早晨,我在一棵榕樹底下等著那輛要搭的車,我分不清楚那些長須是根還是葉子。我等了很久,我的周圍全是老榕樹,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jīng)不在美國了。
車開得飛快,我們飛快地路過了光明農(nóng)場,我跟開車的人完全不熟,我和她男朋友的男性朋友熟,于是我們沒有話說,她的高跟鞋很有力量地踩住了油門。
他們已經(jīng)分手很多年了,我不再有她的音訊,我想過找她,她都禮貌地避開我。我想她把我歸入了已經(jīng)分手了的男朋友的男性朋友的女性朋友。我們開著快車,路過光明農(nóng)場,她的高跟鞋,發(fā)亮的眼睛。
我們一起吃了飯,在那個已經(jīng)不重要了的目的地。一桌的大叔,每一個都比她的男朋友耀眼。她男朋友的男性朋友坐在我的旁邊,他說你倒是已經(jīng)淪落到了穿什么鞋都能出街的地步了。這么長的句子,“你倒是已經(jīng)淪落到了穿什么鞋都能出街的地步了”。
路過光明農(nóng)場的這一天,我穿著一雙拖鞋,我只是一個愿意幫忙把他朋友的女朋友暫時解救出來的陌生人,我的聲音可以響亮又俗氣,如果不得不按下免提,如果接電話的必須是誰的丈夫,我完全不會去想道德,我只知道,如果也有一個人值得我愛,我也會用我的高跟鞋,踩住油門。
他們分手了以后,有人說她錯在面對著耀眼大叔就低下去了,她若低了,男朋友也跟著低了。真讓人生氣。
可是我知道她曾經(jīng)多么耀眼,這些飯桌上的大叔,有誰耀眼過十年前的她呢。可是十年,大叔們倒長成花朵了。
她總是禮貌地避開我,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的男朋友很快有了新女朋友,他不再去深圳,他和他的朋友們開開心心,吃香喝辣,每一個都長了視女人如玩具的臉。
丟了好玩具,他們真心疼,可是這世界上有這么多玩具,限量版加上珍藏版,還有復(fù)刻版,沒有什么會失去。
很多年前中大詩歌夜的那夜,我的左邊是露比,我的右邊是她,在那兩個小時里,我們?nèi)齻特別親近。露比還有空看賈樟柯的電影,她還沒有低到塵埃里去。他說原來是你啊的時候我終于意識到我的臉是會變的,他說的再過十年再過一百年都不會變,真是一個笑話。
我陪伴著她坐東鐵回深圳,一路沒有話,只是到了少年宮,真的是半夜了。我說我們?nèi)コ渣c什么吧,她說不了,她打了一個電話。我說我?guī)湍阏埣。她說不用了。她的車是紅色的,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找她是要告訴她,他不配你。這一句沒有說出來我就一直在找她,盡管她該是早放下了,只是我放不下。
去世界之窗的那一天酷熱,可是冰雪世界冰涼,穿滑雪褲的男女老幼,假冰假雪,除了熱,什么都假透了。我站在玻璃櫥窗外面望著他們,我年輕的時候為什么不是去紫禁城而是去世界之窗呢,縮小了的世界真的瘋狂嗎?
我停留在世界之窗,整個下午,我都望著他們在假巴黎鐵塔下的假噴水池里泡腳,我想不到只要再隔幾年,他們就會去真巴黎鐵塔下的真噴水池里泡腳。有錢人的錢,就是這么突然噴出來了。
入了夜,蟲子飛來飛去的露天劇場,我看到一場公主王子愛來愛去打來打去的秀,夜夜愛又夜夜打,皇族衣衫上的金都脫落了。全世界的秀都是這樣。
也有人把我故鄉(xiāng)那位公主的故事編成秀。那倒是一個真故事,被殺又分成三段的公主。他們說淹王嫁她出去的時候就已經(jīng)拋棄了她,他們說留王娶不娶她都會攻打她父親的國,那么,不是父親殺了她,就是丈夫殺了她。被殺的女人那么多,可是分成三段,該是多么破碎的愛。
去中華民俗村的那一天下大雨,我只好在假的村落中奔跑,十分鐘,足夠你跑遍整個村;氐酱箝T口,收票員說出去了就不能再進來。有沒有人再返回去跑一圈?那么大的雨。
我去東部華僑城的那一天是大年夜。對于深圳來說,我真的是一個很努力的游客。
東部華僑城不是華僑城,福田口岸也不是皇崗口岸,即使福田最早的名字也是皇崗。一定是因為人們常常在皇崗和皇崗之間來回奔跑,一定是因為人們常常想不清楚自己應(yīng)該坐汽車還是火車,一定是人們把起名字的人罵了一百遍。
大年夜,人們都回家過年,我去了東部華僑城。淘寶上的算命師傅說你會很倒霉,你一年比一年倒霉。他們說淘寶真好,還可以辦簽證,我說還可以算命,他們沉默了一會兒說,簽證不過是透露你的護照號碼,算命可是要你的生辰八字。我說我可真是有點蠢了,因為算命師傅說的話不好聽,我還差評了她。
我在小火車前面排著隊,把包里所有的東西倒出來檢查,我總覺得我丟了什么。我的后面是康泰旅游的導(dǎo)游,領(lǐng)著一支龐大的隊伍,走得飛快,散落的婦女兒童試圖插到隊伍的前面,他麻利地痛罵了他們。我有點兒明白香港人為什么喜歡康泰而不是中旅社了。我后來在廣東見到的各種各樣康泰導(dǎo)游,他們每一個都很兇。
小火車都是滿的,我的對面是一個戴黑帽子的老婦人,如果有人嘗試她旁邊的座位,她就伸手過去把別人推下火車。五人位的座位,她安坐在正中央。她的臉化了濃妝,她穿著毛皮大衣,沒真假的 LV 大包包坐在她的旁邊。
壞人老了都會是這樣的嗎,大年夜的冰天雪地,孤寡一人,裹著黑絲襪的腿,青筋畢露的手背,干癟卻血紅的嘴。那樣老又兇惡的氣味,蓋都蓋不住。
想到這里的時候我就有一點難過。
對面的老婦人投來最兇惡的一眼,然后她伸手過來,把我推下了火車。
淘寶的算命師傅其實是準的,我剛到香港的運程大概就是這樣,一年又一年,直到第五個年。另一位神婆看到我的生死,她講星盤上是白又小的房間,你一個人,沒有人會去看你?墒撬涝讵M小的精神病醫(yī)院,好過死在水里。
在這一個不知道是第幾個年的大年夜,我穿著淪落了的拖鞋去東部華僑城,被壞老人推下火車以后我去肯德基吃了年晚飯。我其實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個人吃飯,在新港,在香港,也在深圳。
深圳總有許多人,更年輕的人,熱熱鬧鬧,聚集在一起。我會聽到他們說話,都是沒有意思也記不住的話,可是他們真年輕啊。
誰都這樣熱鬧過,沒有意思過,誰也都會有了年紀,相聚的人和時光越來越少,誰到最后都是一個人,安樂飯茶或者老無所依?墒俏覀冊倮舷氯ィ膊粫铣蓧牧说睦先。
香港都是一個人,老一些的人,沉默的人。
早晨的茶樓,大圓桌的一桌人,互不相識,也沒有相識的意愿,搭完兩個鐘頭沒有聲音的臺,他們各自站起來,手里攥著現(xiàn)金,慢慢地往外面走,大概是因為潮濕,他們慢慢地走。
我一個人,倒上半杯香片,我不看別人,也沒有別人看我。他們都是香港人,寒冷冬天里上身羽絨服下身運動短褲的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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