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銅鑼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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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再一次摧毀了我。
我總是坐在馬鞍山公園的長椅上給露比打電話。是的露比,她也在香港了,我們都在香港了?墒撬怀鰜硪娢遥膊灰胰タ此,我不知道為什么。整個夏天,我只能給她打電話。
我知道她割舍不下新港,可是她讓我覺是她是唯一那個只要離開新港就會死掉的人。其實我和露比,不是香蕉共和國的包包那種,我和露比,是站在克里斯多夫街的地下鐵站臺里各自沉默的兩個人。我們沒有靠得更近。
她只是讓我知道她的憂郁完全只是因為亨利,她說她一秒鐘都不能離開他。2001年九月的一個早晨亨利上班的樓在兩個小時內崩塌,她也崩塌了。可是亨利只是困在 Path 里,她并沒有失去他?墒撬_始憂郁。
我只是說不出來,亨利比她愛他更愛她。他們結婚以后,亨利的眼珠子再也沒有從她身上挪開過。我和露比一起吃午飯的時候他總會來電話,如果我們在炮臺公園那兒,他只有五分鐘他也跑過來。他們不是情人,他們是有執(zhí)照的夫妻,他們一生的一半時間要睡在一起,可是每天中午他們還要通電話。
我不是說露比不夠愛他,露比愛他才離開新港。我好像已經說過了要露比離開新港比讓她去死還嚴重,我只是不愿意露比再被亨利之外的男人愛。我想我都要哭了,我又不能說出來。我還是什么都不要說了。
我讓露比覺得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不買新鞋,不化妝,每天穿一樣的衣服,我讓露比覺得我已經干得有點過頭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做,我早已經厭煩了做我自己,就像我會分裂成女公務員和女反社會人員一樣,然后我分裂成了女神經病和殘廢了的中年家庭婦女。
露比接受了我家庭婦女的那一面,露比覺得我是一個很差勁的家庭婦女,除了不搽眼霜不吃維生素,我飯前不喝湯飯后還不吃水果,J.CREW 半夜大減價的時候我也沒有等在電腦的前面。
我也沒有我的亨利,一起看網球比賽的亨利,睡前一起喝杯紅酒。我不看任何比賽,睡前我也許喝一杯牛奶。
我在新港的日子,一半和露比在一起,另一半和波波在一起。我說過我和我的女朋友們是四個,必須是四個,不可以多一個也不可以少一個?墒俏以谛赂鄣娜兆,我和露比是兩個,我和波波也是兩個,我們三個從來沒有在一起。
有時候我們會在維多利亞的秘密碰到,有一天是我陪波波買內衣,碰到了露比,有一天是我陪露比買內衣,碰到了波波。她們有那么多的內衣要買,她們的尺寸都一樣,她們挑選內衣的時候我會有錯覺,不知道今天和誰在一起。
可是從維多利亞的秘密出來以后,我和波波會去小雜貨店買一卷圓筒紙再買一張彩票,每一次波波都會說你也買一張吧,每一次我都會說不。而我和露比會去吃點甜的,她穿著她百分之一百喀什米爾的開襟衫,有跟的鞋,我亂著頭發(fā),和昨天一樣的衣服。吃完了甜點露比趕回去睡午覺,她睡覺的時間永遠不能被改變。
我不睡覺,睡覺太浪費時間了。我只是坐在那兒看著窗外,我的新港的時間啊,我細水長流的時間,過得這么慢又這么慢。
露比和波波,她們唯一相同的地方只是維多利亞的秘密。
可是你只看這一段你不要以為露比只顧自己而波波顧家,事實上波波很少碰她的家,如果我要求去她那兒打一局牌,她就會使勁地擦那張最大的桌子,連擦桌子的紙都是黑的。而露比,她搬來搬去她的地毯和鋼琴總是跟著她,她的硬幣都放在對的地方。
有時候我和誰都不在一起,我一個人,我不買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要。最多我買一只粉紅色的維多利亞秘密狗,再買一個巨大的粉紅色包包裝那只狗。我一個人的時候去美國的鷹,那兒的每一件東西都停留在女生宿舍,永遠停在那兒。我去那兒,沙發(fā)上總是坐著一圈高中生,他們年輕得令我著迷。
我那么留戀過去。神經病一樣。
我好像確實也聽過那么一首西班牙歌,哎呀,失去了少女的小辮又沒有女人的快樂。
我在過街的時候看到林達,她硬邦邦的卷發(fā)和安泰勒長褲,她要去退換什么,她每天都要去退換什么。波波說你相信嗎?林達買了半年的衣服都退得掉。波波說我拒絕和林達一起去安泰勒是因為林達試所有的衣服,然后把它們全部扔在試衣間的地板上,波波說林達丟光了所有中國女人的臉。現(xiàn)在我知道安泰勒的店員為什么站在店門口用眼白瞪我了,我又不去安泰勒,家庭婦女去的地方。
我假裝沒有看到林達,綠燈亮了,我飛快地繞過了她也繞過了她的華亭路的古奇包包。
誰都猜得到我一定會和波波翻臉,不是這一天就是那一天,完全沒有理由的。不像我和林達,我和林達翻臉一定是因為梅西百貨往每個信箱里都放了一張優(yōu)惠券,我扔掉了所有的優(yōu)惠券以后我又需要那張券買一把刀,我給住在隔壁的林達打電話,林達說她有券她也不要買刀可是她把券放在某本雜志的下面了,她說要她移開雜志拿券她覺得很麻煩。你看你看,她找了這么一個曲折的借口。而波波和林達翻臉一定是因為波波打電話給早她十分鐘去河邊散步的林達問天氣,林達說今天真熱,熱得我以為夏天跳過了春天直接來了,波波就穿著一件花襯衫來到了積雪又刮大風的河邊。波波凍得半死,咳嗽了整整一個月。你看你看,林達盡做這些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我和波波翻臉了,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為了什么。我跟露比說我丟了波波,露比說你從來就沒有得過。
可是到了香港以后,我連露比也丟了。
我坐在馬鞍山公園給露比打電話,我們已經離得很近了,如果她從灣仔坐船到尖沙咀,她穿過海港城、海防道和九龍公園,她從尖沙咀站一直坐到大圍站,她在大圍轉馬鐵,恒安的后一站,烏溪沙的前一站,就是馬鞍山。如果她曾經從銅鑼灣叫一部的士去西貢吃海鮮,她也一定會叫一部的士來馬鞍山看一下我,可是她沒有來。如果我坐 807 小巴到大學,大學到九龍?zhí)赁D觀塘線到旺角,旺角轉荃灣線到金鐘轉港島線,金鐘再過去兩站,就是露比的銅鑼灣,可是我也沒有去。
我不大去香港島,也許只有兩次,一次是為了我的駕照去運輸署,一次是為了富婆凱西的太陽眼鏡去崇光百貨。我寧愿坐在香港公園的對面聽一個臺灣姑娘說安卓讓她惡心,我也沒有去看露比一眼。我們分別了整整一年,我們誰都沒有忘記誰,可是我們竟然不見面。
我想起來有一天在霍博肯,巴斯金羅賓斯冰淇淋店的門口,露比開著一輛陌生的車停在了我的面前,她紅得像桃花,她讓我突然想起安卓。我們坐在陌生的車里吃冰淇淋,我一直在發(fā)抖,我要努力不把冰淇淋滴在車座上。我說過我不要亨利之外的男子愛她,我會哭。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哭,我只是習慣地承擔陌生人的罪,并且感到痛苦。
我以為到了圣誕節(jié)她就能見我了,可是整個十二月,我仍然坐在馬鞍山公園。我和比爾通了一個電話,比爾說他很忙。比爾比安卓狠,安卓能夠堅持好幾年,可是比爾總要比安卓多出一年。
那個時候我還沒有開始嫉妒比爾,我已經對狠的男子麻木。從小到大,我們的身邊充滿了狠男人。
比爾重新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在馬鞍山廣場。我從來不買東西,我什么都不買,我想不出來我要什么。我去馬鞍山廣場因為那兒有一座旋轉木馬。我靠在欄桿上看木馬,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無論比爾說什么我只是說嗯。木馬停下來,比爾掛了他的電話。
夏天,太平山頂,我見到了露比。我們沒有擁抱。等待的時間里,我繞著凌霄閣走了一圈又一圈。露比說她有心情出來是因為和亨利的關系得到了一些緩解,而且她有點接受香港了,不得不接受。
她執(zhí)意要讓我去凌霄閣的頂,她把她的纜車套票塞在我手里,我只好去那里,獨自一人,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站了一會兒,風灌到我嘴里。
晚上七點鐘,我們有兩桌人。我看到了亨利,他穿著藍襯衫,掛著他們公司的磁卡,他的脖子上安卓的脖子上還有比爾的脖子上都掛著還沒有來得及取下的卡片。有時候我會想,他們都在圍繞著香港公園的樓里上班,他們走來走去總會互相碰到,如果沒有這些相識的女人們,他們只會是三萬個脖子上掛卡片的男人中的三個,他們互相都不會多看一眼,除非他們愛女人又愛男人。
我坐在楊美麗的旁邊,露比沒有心情見我的日子里,楊美麗帶著我逛中文大學,楊美麗住在明教授的樓下,她指給我看小太太的車,那臺車真是大極了。她說你非要去看北島嗎?他又不住在這里。
楊美麗的旁邊是楊美麗的丈夫,那個男人是一個傳奇,要不然他娶不了傳奇的楊美麗,傳奇夫婦的旁邊是露比還有亨利,然后我發(fā)現(xiàn)這兩桌人全部是我在新港的朋友,我們像是把整個新港都搬到了香港。他們坐在那里談笑,我有了錯覺,我以為我們還在美國,誰都沒有動彈一下。
我看著露比,我托著我的下巴,看她看得入神,我也是這樣看著比爾或者安卓,因為沒有明天,只能盯著,往死里看,看得像是沒有了明天。繆西的句子,淡水的夕陽,吻得像是沒有了明天。這一句話我隔了十年都沒有忘掉。
我忘了露比其實是來看過我的,盡管她并沒有去到馬鞍山,她說我們要找一個中間的地方。我們在沙田吃了飯。兩個女人,誰都沒有付出多一點誰都沒有付出少一點。吃完飯以后我們在大太陽底下坐史諾比的船,露比打著傘,露比說你仍然不用防曬霜你對你自己太狠了。整個下午我們都坐在新城市廣場的咖啡店,冷得發(fā)抖。我現(xiàn)在知道亨利,安卓還有比爾為什么都要穿襯衫了,因為香港,實在是一個寒冷的地方。
我上飛機的前夜,露比到了深圳。她本可以早一點的,但是她忘了她的護照,就像上一次她也在港澳碼頭忘了她的護照一樣,她總是想不起來從香港到澳門,從澳門到深圳,哪里都要護照,她還以為我們住在新港,我們坐七站 PATH 到了 33 街,除了駕照和信用卡我們什么都不帶。我是不是說過了在去 42 街的船上我丟了最后一只相機?其實那一天露比在我的身邊,露比覺得我很差勁,我什么都丟。從那一天開始,我連駕照都不帶了。
早晨第一班的飛機,我什么都沒有收拾,所有的衣服都還掛著,所有的證件都找不到,駕照或者護照。夜很深了,我和露比還在大灰狼喝酒,露比已經開始胡說八道,我想像不出來這個每天睡前都要一口紅酒的女人會砸在糯米酒上。我突然清醒,很清醒。
我在飛機上說不了話,我的喉嚨啞了,我一定是說了整整一年的話,我把話都說光了,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想說了。
八月,我在香港公園等待露比的某一個瞬間,我才知道我早已經失去她了。大太陽下面,她向我走過來,她戴著她的夏奈兒太陽眼鏡,她的臉是笑著的,可是我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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