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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牧

在北京，迎接我的是北京分公司的總監(jiān)李斯特先生，他是一個美國胖子，他告訴我他1980年就來了中國，一直到現(xiàn)在。簡直了！1980年的時候我才三歲，整日在圣彼得堡的涅瓦河畔光著腳丫奔跑；1980年胖乎乎的海躍才剛剛出世；1980年我生活的國家還叫作蘇聯(lián)。

現(xiàn)在，老李已經(jīng)是大半個中國人了，絡(luò)腮胡子上面一個有點通紅的大鼻子讓他看起來非常和善，他的妻子是中央美院的老師，一個才華橫溢的畫家。

到北京的第一天，我就在他們家做客，在順義的一個古典的房子里，我見到了數(shù)不清的中國古玩和字畫�？吹侥切〇|西的時候，我覺得我被一個巨大的磁場吸引住了，這些與我在圣彼得堡小店里看到的中國小商人販賣的東西都不同。明清式中國風(fēng)的家具、畫著大朵杜鵑的屏風(fēng)、天才造型的古鼎、散發(fā)著奇異味道的青銅制品……我發(fā)覺我異常亢奮，在我的眼里，北京就像一個未知的寶藏，等待著我去挖掘，小白對我說的一切不過只是些毛皮而已。

從老李家出來，我獨自一人走在北京的大街上，迎面而來的都是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國人。在北京的大街上，我和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國男人無異，不再是白人世界里的異類，這種感覺非常美好。

傍晚華燈初上，我開車路過天安門，綠瓦紅墻，燈光映照著壯麗的天安門，寬闊的廣場上是十一黃金周過后尚未退去的余溫，人來人往的充實感著實讓人興奮。這種興奮是老外初到中國的興奮，更是一種在陌生中找尋到血緣歸屬感的興奮。我興奮得像孩子一樣，坐在車?yán)锝o遠(yuǎn)在圣彼得堡的媽媽撥了一個國際長途，激動地說：“我終于見到了天安門�！�

我如今住在公司安排的大北窯附近的一個花園高層住宅，綠化良好，在十二樓的房間有很大的落地窗，早晨會有很溫暖的陽光照進(jìn)來。我找來地圖，開車去了宜家，買來各種能讓這里像一個家的物品和裝飾。我已經(jīng)是一個能夠照顧自己的男人了，一直以來都是。墻上掛著一幅我從俄羅斯帶來的畫，這是海躍送給我的禮物，一個北歐畫家的作品，畫著安靜的大西洋。我非常喜歡這個家，拉開白絲的窗簾就能看見北京在秋天里驕傲得沒有一片白云的藍(lán)天。

裝好了電腦和網(wǎng)絡(luò)，我接到了小白給我的郵件，她告訴我她正在學(xué)語言。媽媽給我來過電話，看得出來她非常喜歡小白。但我已經(jīng)很少與小白聊天，開始進(jìn)入正常的工作狀態(tài)，迎接新的挑戰(zhàn)。

公司就在國貿(mào)，老李給我的第一個項目是與東晟的煙花公司貿(mào)易洽談，東晟的老板是個湖南人，叫潘笑天。我并不喜歡這樣多話的老板，第一次見面就絮絮叨叨，說政府禁止春節(jié)假日燃放煙花爆竹的規(guī)定是多么毀滅性的打擊，并真情款款地訴說了對于出口煙花到歐洲的愿望和誠意，臨行前他還塞給我一個大紅包。我把紅包交給老李的時候，老李坦然地笑著說，這就是中國。

對，這就是中國，我正在中國的土地上安睡第一夜。好久沒有在陸地上睡覺了，我躺在寬大的床上，蓋著絲絨的被子，夢中，我回想起我在天津港下船的場景，微笑著與船上的水手們和船長告別。那艘萬噸的貨輪，承載過我最年輕的夢想，在揮手的剎那間，我明白我注定要與漂泊告別，告別所有年輕男孩都有過的浪子夢想，停留在放棄流浪的成熟男人的狀態(tài)。

是的，要成熟。當(dāng)我氣宇軒昂地走進(jìn)東晟公司在北京飯店的發(fā)布會現(xiàn)場，走進(jìn)那個富麗堂皇的大廳時，我告訴自己要表現(xiàn)得像個成熟男人，不能有任何一點娘們的腔調(diào)。我穿著筆挺的阿瑪尼西裝，穿過在場人所有的目光走向發(fā)布會的講臺，臉上是冷峻而不茍的表情。但我發(fā)現(xiàn)，我的成熟和不茍言笑很快被一個女孩打敗了。在場的女士有很多，我隱約能聽到臺下有女記者發(fā)出了小聲的驚呼，竊竊私語地說：“嘿，這就是那個俄羅斯年輕有為的駐華總經(jīng)理，原來這么帥��！”接著是一陣閃光燈的狂拍。但是她不，她從開始到現(xiàn)在都沒有看我一眼，這有意思的女孩像一朵百合花一樣綻放在講臺邊上。

我想我顯然習(xí)慣了女人的崇拜。即將跨上臺階的一刻，我從她身邊走過，她安安靜靜地站在潘總的身邊，臉上化著淡淡的妝，妝容是淺色系的，若有似無。她淡淡地微笑著，漂亮的眼睛有著很深很深的雙眼皮，那個微笑是帶著問好的意味，深刻并意味深長地潛入了我的內(nèi)心。這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但這個淡淡的微笑卻讓我畢生難忘，我發(fā)覺我似乎渾身都戰(zhàn)栗了一下，所謂的電流感從那個女孩的眼里毫無防備地射出來，將我俘虜。而我也終于明白，小白在郵件里描述她對我的想念的用詞——魂牽夢縈——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突然明白，原來我并不是執(zhí)著于愛情的荒謬，更不是無法長久地面對一個女人，而是我在等一個夢想的女孩，一個傳統(tǒng)的有著華人血液和感覺的女孩，一個像朗帕爾的長笛曲一樣能讓人安靜下來的中國女孩，柔和自然，淡定深情。我也終于知道為什么我無法長久去愛那些曾經(jīng)相處過的女孩，這一切都源自于我潛意識里的愛情理想，當(dāng)這個女孩出現(xiàn)時，我突然感覺自己這個堅持了很久的夢想就要成真了。

“請大家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俄方代表馬天牧先生的光臨！”主持人王立衡用一種極致的熱情大聲宣布，他是東晟煙花的總經(jīng)理助理，一個點頭哈腰的中年胖男人。

我禮節(jié)性地站起來，向鼓掌的人們鞠躬。那個清秀的女孩還是沒有看我一眼，我猜想她一定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一個含苞待放的女孩，她渾身散發(fā)著與這個會場所有女人完全不同的氣質(zhì)，她穿著藏藍(lán)色的套裝，胸前別著一枚百合花胸針，脖子上系著一條粉色的絲巾，眉目間透著明晰，唇紅齒白，最讓我念念不忘的是她一頭被簡單扎起來的及腰的黑發(fā)，很直，顏色是很純正的黑色。

翻譯？

趁著潘總站起來到講臺發(fā)言的瞬間，我又第三次看了她，她胸前的名牌上寫著“翻譯”兩個字，這讓我有些吃驚。其實我根本沒有把這次貿(mào)易洽談會當(dāng)回事，因為潘笑天的煙花公司規(guī)模不大不小，辦起事情來拖沓煩冗，比起我曾經(jīng)接手的國際貿(mào)易來說，根本就不算什么大規(guī)模�？晌胰f萬沒有想到，就是這樣一個平庸的公司和平庸的老總，身邊竟然會有這樣一個年輕的賞心悅目的中國女翻譯。

潘總發(fā)言完畢后就要簽署合同，她也跟著過來了。王助理的普通話里帶著濃重的湖南腔，我聽著很費勁，她落落大方地翻譯道：“馬天牧先生您好，這是東晟煙花公司這一年對俄羅斯煙花貿(mào)易的合同。每一季度向俄方提供二十萬元人民幣的煙花品種，貨到付款。您仔細(xì)看一看合同的條款，如果沒有異議麻煩您簽字，謝謝�！�

她的俄語是歐洲俄羅斯的腔調(diào)，不太純正但很好聽，聲音里帶著少女的音調(diào)和有些沒有到位的大舌音，我感到很親切。簽完字以后我站起來，用學(xué)了很久但還有些蹩腳的中文說：“謝謝，合作愉快�！�

然后我跟潘總、王助理一一握手，她顯然沒有想到我會注意她，在我伸出手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往后躲了一步。她的臉很小，帶著一些蒼白，眼睛很大很黑，我想她一定在出神，在想別的事情。但這不專心工作的表現(xiàn)不影響我對她的好感，她的手也是冰涼的，并且手指很軟很細(xì)，甚至沒有完全與我的手接觸就縮了回去。潘笑天站起來講話宣布合作成功，臉上笑成了一朵花，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一句一句翻譯。

間隙，我湊近她用俄語問道：“你的俄語在哪兒學(xué)的？”她嚇了一跳，小聲回答了一句：“大學(xué)的專業(yè)�！�

發(fā)布會的后半部分是媒體拍照的時間，我拿著合同與潘總站在一起接受閃光燈的轟炸。當(dāng)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我到處搜尋她的身影，卻一無所獲。

當(dāng)天晚上，我就有些恍惚。初秋的北京夜晚流光溢彩，我遇見了一個向往的陌生女孩，總覺得有些不真實，翻來覆去地回想著自己成長路上不斷變化的對愛情對象的要求，我對浮躁并且迷亂的西方式戀情厭倦了。

白曉

上飛機(jī)之前，季雨與我短暫地?fù)肀В�她的眼里涌起了淚。我過安檢后回頭看她，她一個人孤獨地站在那兒，孤零零的，瘦瘦的，長長的頭發(fā)披散下來。我突然記起大一時第一次見到季雨的樣子，在宿舍里她撩開簾子，探出頭來對我甜甜地笑著說：“你好，我是季雨�！�

其實在還沒有見到她之前，關(guān)于她的傳聞早就風(fēng)靡全校。

美女，古董大王的女兒，才氣文筆皆好，家財萬貫。

而我竟然與這個女人住在同一個屋。在此之前，我曾深深地?fù)?dān)憂過她是否具有大小姐的脾氣等等，甚至在入學(xué)后我還向何錚抱怨過：“怎么那么倒霉攤上了這么個室友�！�

相處了四年，我才知道季雨不過是個過分乖巧、過分單純的女孩而已。

“年輕的女人在勤奮的驚濤駭浪中掙扎，回頭向岸上很多準(zhǔn)備了沉重的行李準(zhǔn)備跳入海中的出發(fā)者揮手，前方是一個叫作幸福的彼岸。你在碧波中展翅的時候，你鄙夷那些不擇手段搭乘男人和各種順風(fēng)船渡過苦海的女人，你咽下苦澀的海水對自己說這是磨礪，而當(dāng)你真的到達(dá)了彼岸，終于可以用懶洋洋的姿態(tài)曬太陽的時候，卻無奈又赫然地發(fā)現(xiàn)，身邊有一些天生就能這樣懶洋洋曬太陽的懶惰女人，她們玲瓏剔透，唇紅齒白，因為她們天生什么都有了，什么也不需要去想。”

這段經(jīng)典的話是聞佳說的，季雨和何錚在一起之后，我和聞佳兩個人還是常常去運河邊聊天。聞佳說完側(cè)過臉對我笑笑：“但是我不討厭季雨，你討厭她嗎？”

“不，我只是善意地嫉妒罷了�！�

“撒謊，你喜歡何錚吧，我看得出來�！甭劶雅呐奈业募绨蛘f。

“季雨看不出來就行了……”

這是我和聞佳的秘密。

季雨就是這樣的女人，太單純。我曾經(jīng)想過，為什么我會喜歡和季雨待在一起。這個問題聞佳也問過我，我終于明白了，因為她什么都有，和一個什么都有的女人做朋友是最容易開心的，你不需要擔(dān)心她會搶奪你什么。

我常常在想，也許我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像季雨和聞佳這樣和我這么鐵的朋友，閨中密友對女孩而言，真不是一般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