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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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不懂父親為什么不喜歡他,對他如此苛責嚴厲,就好像他是彭德羅,是“全城最壞的男孩”,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罪過。
直到有一天,他聽到母親在跟父親說他的言行,但他并沒有做過那些事講過那些話。他花了很久才弄清楚其中的邏輯,那是一種病態(tài)的邏輯——母親不得不這樣做,除了這些,她與丈夫之間已經(jīng)沒有其他聯(lián)系了,兒子是他們唯一的話題,以及“共同的敵人”。
又過了幾年,他升學去了美國。母親終于去心理醫(yī)生那里就醫(yī),經(jīng)過幾次昂貴漫長的治療,效果了了,閑時仍舊在他們父子之間挑事。何齊也恨過她,覺得是她把自己與父親的關(guān)系弄到如此地步。但每當母親酒醉,總是緊抱著他,說:小齊,我只有你。他又心軟了。
在婚前,母親也是風頭正勁的人物,是最出色的美人。后來,他出生,所有人都說他酷似母親,其實他們最相似的并非容貌,而是脾氣。他們都愛一個人,母親的愛深得甚至到了病態(tài)的地步,而他雖然不表現(xiàn)出來,卻也是愛著的?墒朗驴偸沁@樣諷刺,直到他這一次來到上海,才算真正知道,他與母親兩個人都被辜負了。
不過,人已經(jīng)去世,身后的事情法院也已經(jīng)判了,他決定不再去想這些,畢竟眼下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考慮,比如,林薇。
一連幾天,何齊都在分手之前這樣想:今天,一定要吻她。結(jié)果卻都是無功而返,倒不是被她拒絕,而是他怕她會拒絕,所以一直沒有動作。
那個年紀的何齊也是急性子的,這種溫吞的做法完全不是他的作風,但面對林薇,他就是這么無可救藥地變得溫吞了,原因似乎很簡單——他完全摸不清她的脾氣,也拿不準她會是什么反應(yīng)。
為這件事,何齊糾結(jié)了幾天,結(jié)果那個吻卻是毫無準備地來了。
那一夜,他還是送林薇回家,直到她家巷口,兩人還在說笑話。
林薇又在問他:“何齊,你官司打完沒有?”
“完了。”他回答。
“贏了?”
“輸了。”
“打完了還不走?”
“可能明天就走了!彼蝗粐烂C起來。
“去哪兒?”她明顯僵了一下。
“離開上海,回家!
她沉默,足足一秒鐘,然后才說了一句:“那是不是就不回來了?”
“有可能。”他回答,細細看她的反應(yīng)。她低著頭騎車,還是滿不在乎的語氣,可是臉上的表情讓他很滿意。
于是,他憋住笑,繃著臉一本正經(jīng)地把話說完:“也可能不走,一直留在這里。”
她轉(zhuǎn)過頭看看他,慢慢辨出味道,臉就變了,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他沒想到她會來這一招,差一點摔到地上去。她卻一點罷手的意思也沒有,也不說話。
“林薇,就許你耍我,我開個玩笑,你就沒完沒了了啊。”他叫屈。
她見他不服,干脆就從車上下來了,站大街上就指著他罵:“何齊,我告訴你,你說什么都行,別給我拿這種事情開玩笑!你要走就走,我林薇不稀罕!”
他看她暴怒,也好像生氣了,把車往旁邊一摔,沖過去抱住她吻在嘴上。她一開始嚇了一跳,使勁用手推他,但后來就好了,以至于他細細地吻了她很久。直到離開她的嘴唇,她的兩只手還抓著他胸前的衣服不放。他完全沒想到她會這樣順從,就好像在他吻她的時候,她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這個不一樣的林薇是那么的簡單、笨拙、全心全意,讓他禁不住害怕自己的一點點舉動都會傷害到她。
“對不起!彼粗f。
“別跟我說對不起,我不會原諒你!彼卮。
“那你揪著我衣服干嗎?”他存心逗她。
“你占我便宜還能讓你隨便跑了。俊彼焐线是不讓。
“你覺得是我占你便宜干嗎還讓我親你?”他也繼續(xù)。
“還不就是看你年輕,長得還不錯嘛。”她哈哈大笑。
他讓她贏了,開始有點懂她,她這個人,就是一張嘴巴狠。
周末,林薇不必去韋伯家上班,Ash的工作也可以停一夜。何齊早幾天就開始做計劃,盤算著兩個人可以做些什么。
可惜事與愿違,星期五下午,林薇還沒下班,韋伯太太肚子疼進了醫(yī)院,不多時就打電話回來,說大概就是今夜分娩。那一天,韋伯家的男主人正在廣州出差,南方天氣不好,堵在機場尚未登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所謂職業(yè)經(jīng)理人大概就是這樣,今天在上海,明日飛迪拜,后天晚上興許又在里約熱內(nèi)盧,錢都不好賺。女傭是做完晚飯就要走的,此刻也不出聲,還一臉的不情不愿。
這么一來,偌大一座房子,就只剩莎莉一個人了。林薇看不過眼,主動提出來,她可以加班。
此舉正中莎莉下懷,擁抱她道:“林薇,還是你好!
見這丫頭突然示好,林薇倒不習慣了,冷著臉回答:“省省吧,你爸媽會付我加班費!
這時,天還不曾黑下來,林薇趁著女傭還在,趕回家一趟,拿了幾件換洗的衣服,給林凜留了點錢吃飯,交代他好自為之,回到韋伯家,又打電話去Ash請了假。
最后,她給何齊打電話,把莎莉、林凜連同Ash的安排都說了。
何齊聽她說完,沒有出聲,許久才問了一句:“你有沒有想到過我?”
林薇卻笑起來,揶揄他道:“你聽到自己說什么沒有?怎么像個怨婦一樣?”
說到這里,電話就斷了。林薇愣了一愣,聽著嘟嘟嘟的聲音,好一陣才把聽筒放下來。
何齊從來不曾這樣對她,一直到吃過晚飯,林薇還是覺得心里不上不下,想再打電話過去說個明白,卻又偏偏負氣,不愿意做先開口的那個人。她心里想,何齊也看得到這里的號碼,如果對她有什么意見,大可以打過來講清楚,就這樣摔電話算什么?
女傭洗過碗就走了,只剩她和莎莉,兩人坐在家庭室里看電視。八點多,莎莉說要去游泳,林薇便陪著她去,一路心不在焉,跟著莎莉七轉(zhuǎn)八轉(zhuǎn),走了很遠的路也不覺得。
莎莉是穿好泳衣來的,到了泳池,一個猛子就扎下去了,林薇沒有泳衣,只能坐在岸邊的躺椅上看她游。那泳池是個巨大的橢圓,一半室內(nèi),一半露天,周圍一圈夜燈,照得一池的碧藍。邊上就是花園,那時已是七月末,攀墻而上的薔薇眼看就要開盡,玫紅色的花朵有種遲暮的艷麗,紫藤和史君子卻正是最盛的時候,夜風吹過來,帶著不易察覺的香氣。
林薇在躺椅上睡下來,望著天上稀疏的星星發(fā)了半天的呆,許久才回過神來覺得奇怪,社區(qū)俱樂部的泳池怎么會只有她們兩人,非但沒有其他人來游泳,而且連個救生員都沒有。
“莎莉,莎莉。”她叫那丫頭過來問。
莎莉玩得正歡,根本不搭理她,倒被別人聽見了。
一束白光照過來,有人提高聲音問: “誰在那里?”
林薇被照得睜不開眼,待來人走近,才看清是個穿制服的保安,一上來就像訓犯人一樣訓她:“你們哪兒來的?知不知道這里是私人住宅?”
聽他這樣講,林薇心里猜到一半,暗自道:得,又被那丫頭害了。
正要開口道歉,卻見莎莉悠閑地游過來,開口對保安說:“我認識住在這里的人,姓陳的,他說我可以來玩。”
大約主人真的姓陳,保安拿不準她們的來頭,舉起對講機喊回去。林薇以為莎莉只是胡扯,八成是要被戳穿的,卻不承想那保安還真買賬了,對她們說了聲:“此地十二點關(guān)燈,注意安全!本妥吡。
待保安走掉,林薇抓過莎莉來問:“你老實說,到底搞什么鬼?”
“什么搞鬼,”莎莉喊冤,“我真的認識那個人,他說過的,我要是想游泳,隨時可以來!
“你什么時候來過這里?”林薇追問。
“我老早就知道這個地方,叫你陪我來,你又不肯,”莎莉老實交代,看樣子還挺得意,“那次你們找不到我,我就是在這里玩!
“那你爸媽知不知道你認識這么個人?”林薇還是很警惕。莎莉再淘,畢竟也是個小女孩,遇到陌生男人這種事可大可小的。
莎莉見她這么嚴肅,很是莫名,搖搖頭反問:“告訴他們干嗎?他們又沒時間來!
“那你就敢到陌生人家里來?不怕被賣掉?”林薇開始教訓她。
“他看起來……不會賣小孩,而且我們住的這樣近,應(yīng)該可以算鄰居吧!鄙蚪妻q。
“哈,”林薇冷笑,“他是不是還對你說,小妹妹別怕,叔叔是好人。”
莎莉不懂這是反話,一本正經(jīng)地搖頭,糾正道:“不對,他說他是壞人,而且這里他不常來,要我自己小心,游泳可以,別淹死就好!
林薇詞窮了,世上還真有這樣的人,觍著臉說自己是壞人,又對著一個九歲小女孩說什么死啊活啊的,難得莎莉也是個奇葩孩子,居然還覺得這人不錯。
那一夜,林薇就在韋伯家過了。她睡在客房,方方正正的一間臥室,附帶一個衛(wèi)生間。從暑假開始到現(xiàn)在,她還不曾這么早睡過,往床上一躺,舒服地像在云里。高床軟枕,別墅泳池,三頓飯有人做好了端上來,吃完了還不用洗碗——對她來說,這班加得就像是度假一樣,只是惦記著林凜,此刻他大概又在打蚊子,熱得一身膩汗。
除了這個,她不是沒有別的心事,本以為能睡個好覺,結(jié)果卻翻來覆去很久才睡著,半夜又莫名醒過來。
何齊,她對著天花板,說:“何齊!
而何齊那一邊,卻是另一番不眠之夜的景象。他有段日子沒跟羅曉光他們混了,這天夜里又換了花樣,幾個人租了一塊場地踢球,鎂光燈全部大開,球場上照得雪亮,反襯得觀眾席鬼影重重。
比賽開始,他與羅曉光分屬兩隊,本來只是隨便玩玩的,卻不知為什么踢得劍拔弩張。盛夏的草地長得正好,才灑過水,天氣又熱,一圈跑下來便是渾身透濕。
中場休息,蔣瑤左右開弓拿了兩打咖啡過來。
“這么熱還喝咖啡?”羅曉光罵她蠢。
何齊也說不要,她卻還是遞到他面前,自己也拿了一杯來喝。何齊只好接過來,嘗了一口才知道是蛋酒。
“告訴我你拿到的是哪種?”她問他,不等他回答就湊上來,手撫著他的臉頰,聞他嘴里的味道。
“Eggnog.”她在他耳邊輕聲道,說完轉(zhuǎn)身又去分剩下的“咖啡”。
旁邊的人看到就開始起哄,問何齊知不知道蔣瑤拿到的是哪種酒。
羅曉光卻說:“何齊,怎么不見你那個啤酒妹?這么多天還沒得手?”
何齊想也沒想就將手里的紙杯擲過去,杯子砸在羅曉光身上,茶色的蛋酒潑了他一身。羅曉光跳起來,朝何齊沖過來就要動手,邊上的人都趕過來勸。胡凱算是機靈的,拉了何齊就走。
何齊也不知自己哪來的火氣,好好的一場球鬧成這樣,蔣瑤追上他們?nèi)ダ氖郑矝]停下,邊走邊把球衣脫了,擦掉臉上的汗。
林薇,他背著光,在心里說:林薇。
第二天,何齊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本來他睡覺前總會按下“請勿打擾”的,這一天卻沒有,只因為他覺得林薇大概會打過來。
他不記得夢到什么,只覺驚魂甫定,拿起聽筒喂了一聲,對面說話的卻是個上了年紀的男聲。他年滿二十一歲,早已成年,不用再有監(jiān)護人,但這個人卻好像他的監(jiān)護人一樣。別的不說,至少把他從警察局里贖出來過一次,差一點就是兩次,他總得給幾分面子,學著別人一樣叫賴Sir。
幾句寒暄之后,賴Sir問他:“昨晚我打過來,你不在,又是一夜未歸?”
何齊沒有否認,有胡凱跟著,他的行蹤其實從來就不是秘密的。
“我跟著你外公做事多年,又與你父親共事,”賴Sir又道,“有些話,你且當我是長輩,不妨聽一聽!
“您說吧!焙锡R當是尊老,聽他啰唆。
“有些東西你要是想爭,不管官司打到哪里,我們這些人總是站在你這邊的!甭曇暨是沙沙糯糯的,說的話卻是擲地有聲。
“我們這些人”,這些人都覺得他想不開,以為他自暴自棄。離二審上訴期止還有半個月,他們都在等他的一句話,卻沒人知道他究竟要什么。
“不必了,”何齊斷然回絕,“我什么都不想爭,這是他的安排,我尊重他的意思。”
“你不要這么想,協(xié)議原件從頭到尾你都沒有看到過,怎么就知道是你父親的意思?”賴Sir開始勸他,“退一萬步說,他所得也不多……”
何齊沒等賴Sir說完就把電話掛上了,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負氣。
是,他所得不多,只是一座房子,一間公司的股份若干,連同江浙一帶幾間藥廠和化工廠。陳康峪做著許多生意,地產(chǎn),黃金,什么賺錢做什么,這一些算起來不過是九牛一毛,至多是個象征意義,但在媒體煽情的渲染下便成了何氏的根本。
是,他所得得不多,但我又得到什么?何齊也這樣問過自己,帶著些自嘲的——車、船、夜總會會籍,不勝枚舉,他大方地讓出來,那言下之意是很清楚的:含著銀匙出生的孩子,這些東西與你最般配,但也是我不要,才輪到你。
清穆宗同治三年,西元一八六四,杭州人陳義樵與廣東順德籍的何仁禮在上海開了第一間藥房——光善堂。何仁禮是行商出身,陳義樵只是藥師,經(jīng)營幾十年,開出數(shù)間分號,無論錢財權(quán)力,何氏始終占上風,陳家的人仰仗的不過就是手中幾張秘方,后來,何氏舉家遷往香港,在那里重開光善堂,賴Sir是最早那一班伙計之一,十八歲中學畢業(yè),便出來在藥房做事,那時的光善堂還用著帶銅盤子的老秤,叫作藥戥,后來又轉(zhuǎn)到會計部,電腦尚未發(fā)明,所有賬目靠人手簿記。
而陳氏子弟除去少數(shù)在外讀書,悉數(shù)留在上海,后來的事情即便不說,也猜得到。
陳氏世代都是讀書人,不是行醫(yī),便是制藥,直到出了個陳康峪,羊群里的第一只狼。
而后又是那個人,是第二只。
而何氏過得太過于優(yōu)渥,已經(jīng)從狼變成了羊群。
沒人知道何齊并不想爭,就連他自己也不確定自己要什么。
他看著那只電話良久,仿佛在等,但鈴聲卻一直沒有再響起來,他默默躺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找了那個那個號碼出來打過去。
接電話的人,正好就是她。
“林薇。”何齊叫她的名字。
“嗯?”她也知道是他。
“那個……”
“有事快說,我這是在別人家里!
“我要是跟你講了,不知道你會怎么說……”
他停下來,她也不說話。
“我想……我是愛上你了。”他終于說出來。
她沉默,他靜靜等著,覺得自己等了很久。
“我知道!彼偹汩_口,聲音有點啞啞的。
隨后,電話就掛上了。
他仰面躺在床上,拿著手機,聽著嘟嘟嘟的聲音。她這樣回答,他一點都沒有失望,就好像他早就料到了她會這樣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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