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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傳奇故事。我一想起它，便會為奧費伊感到難過。一位年輕英俊的花花公子，有著迷人的微笑和修剪整齊的小胡子。我實在難以相信，多年前多蘿西婭會因為失去他而夜復(fù)一夜地傷心落淚。

他們當(dāng)初相遇時她才十七歲，而他是位正走紅的雜耍演員。多蘿西婭和他同居，正如她發(fā)誓說的，當(dāng)時她迷上了他。她唱歌跳舞四處演出，以支持他們共同的行動。同時她還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因為他對她不忠，每天晚上都和另一個女孩鬼混。他們的關(guān)系沒有著落。她一再示意，希望能安頓下來，生兒育女，可他總是付之一笑，說她還年輕，隨即讓她看那天他剛買的綢襯衫。她老是盤算怎樣攢錢，而他一心想的是怎樣花錢。當(dāng)她發(fā)覺自己懷孕之后，他只給她留下二百美元現(xiàn)金，一位醫(yī)生朋友的地址，便帶上自己的行裝一走了之。

這之后多蘿西婭就上夜總會唱歌。她有一支急口快板式的小歌作為自己的掛牌名曲：“我那畢業(yè)于耶魯?shù)氖兰易影�，我在為你嘆息�！彼�的聽眾都很喜愛這支歌，不久她便出了名。年方十九，長得又漂亮，很快她又人不知鬼不覺地懷孕了。這是與某位來去匆匆的歐洲王子曇花一現(xiàn)式的風(fēng)流韻事，她心中不免有幾分真正的欣喜。她不過是個看門人的女兒，如今卻懷上了具有王族血統(tǒng)的孩子。她實在不愿意去毀滅如此高貴的結(jié)晶。三個月過去了，四個月過去了，再要墮胎實在為時已晚。是奧費伊救了她的急。他的表演已不再吸引觀眾，他已開始酗酒。有一天他偶爾來看她，十分同情她的困境。奧費伊是個不愿受家室之累、喜歡四處漂泊的人。他決不會和一個懷上他自己孩子的女人結(jié)婚，但他覺得理應(yīng)幫助朋友擺脫困境。他們很快結(jié)了婚，不久又離婚，于是她的孩子便有了姓氏。她給孩子取名為馬里恩·奧費伊。這一年，她還主演了一部音樂喜劇。多年之后，當(dāng)多蘿西婭掙了又虧、虧了再掙而終于發(fā)財之后，當(dāng)她退休后在沙漠道爾安居下來、她的漫談專欄頗受歡迎、捧場者的圈子也已形成時，那位奧費伊又露面了。毫無疑問，這時的他已潦倒不堪。他雙手顫抖不止，嗓音完全沙啞，他的演藝生涯顯然已一去不返。多蘿西婭痛痛快快地收留了他，她不喜歡欠別人的情。他從此便一直住在宿醉宮，她還另給他適量的零花錢。在兒子馬里恩·費伊（作為孩子他略去了姓氏中那個“奧”字）和這位名義上的父親之間，根本不存在父子關(guān)系或情分。他們都把對方看作是怪物。為了這件事的緣故，馬里恩也常常這樣看待母親。

每當(dāng)多蘿西婭喝醉了酒，便禁不住要夸耀，說她的兒子是王子給她留下的禮物。馬里恩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便知道了這件事。也許他的一些情況可以從這事中找到答案。他現(xiàn)在二十四歲，長得確實不同尋常。他身材細(xì)長而結(jié)實，有著稍稍拳曲的頭發(fā)和明亮的灰色眼睛。我覺得，要不是那副表情，他看起來完全像個教堂唱詩班的男童歌手。他臉上始終是一副傲慢的神情。那份傲慢在于：他的目光會盯視你，衡量你的價值，隨后將你化為烏有。目前他也住在沙漠道爾，但不住在母親家里。他們的關(guān)系很僵，無法相處；再說，他的營生也會受到影響。他是個拉皮條的。

我常常聽說，在他小的時候，人們曾預(yù)言他會從事另外的職業(yè)。他那時是個十分敏感的孩子，動輒便會流淚。在多蘿西婭有錢之后，她便雇了保姆和用人，她一貫喜歡寵兒子，要么全不放在心上，要么溺愛過分，再不就是在兒子耍脾氣時針鋒相對大發(fā)雷霆。在她動了感情十分傷感的時候，會說起有關(guān)馬里恩的一則往事，并會為兩人現(xiàn)在如此疏遠(yuǎn)而深感痛心。那是很久以前，有一次，她正在自己的臥室里哭泣——為了件什么事她已記不起來——他走了進(jìn)來，那時他才三歲半，他撫摸著她的臉頰。“別哭，媽咪。”他說，自己卻也哭了起來，并以他所知道的唯一的辦法安慰她：“別哭，媽咪，因為你那么漂亮�！�

在學(xué)校里馬里恩是個愛幻想的孩子。多蘿西婭對我說起，那時他對火車、裝配玩具、收集郵票和蝴蝶標(biāo)本是多么入迷。他很靦腆，但被寵壞了，有時發(fā)起脾氣來膽大妄為，不顧一切。他第一回和人（一位電影制片人的兒子，一個胖墩）打架時，他緊緊抱住對手的脖子，硬被拖開時還拼命狂叫。在十歲到十三歲那個階段，他有了些變化，不再那么敏感，而變得脾氣乖戾，性情孤傲內(nèi)向。令她驚異的是有一次他竟說長大后想做一名牧師。他的智力發(fā)展有時候很讓人吃驚，至少多蘿西婭有此感覺，但后來他便變得難以管教了。他老是惹事，行為不端超出老師的意料，抽煙、酗酒，凡是不允許的事情，他樣樣都干。未及中學(xué)畢業(yè)，多蘿西婭便不得不將他轉(zhuǎn)學(xué)到一個又一個私立學(xué)校。但不管她將他送到哪兒，他總有本事在校外結(jié)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十七歲時，他因在電影之都的大街上以每小時八十英里的高速駕車而被捕。多蘿西婭處理了此事，她不得不去解決他惹下的許多這類麻煩事。在他十八歲生日那天，他向她開口要三百美元。

“用來干什么？”多蘿西婭問。

“有位認(rèn)識的女孩，需要去醫(yī)院做點手術(shù)。”

“難道沒聽見我反復(fù)告誡過你的話嗎？”

他站在她面前，既耐心又煩躁，那雙明亮的灰色眼睛盯著她�！笆堑模�我聽到過，”他說，“但是，要知道，現(xiàn)在我正和兩個女孩交往，我想我們……都感到厭煩了�！�

在他入伍服兵役的那天，多蘿西婭總算就此寫了一篇動情的專欄文章，然而那是最后一次她能夠撰文談?wù)勛约旱膬鹤印Ｋ麖能婈牷貋砗螅�不愿找工作，拒絕做任何他不感興趣的事。多蘿西婭想方設(shè)法，讓他到某家電影制片廠給一位著名的制片人當(dāng)助手，但三個月之后，馬里恩便不干了�！八麄兌际切┱f教者。”他只說了這么一句，便回到了她的宿醉宮。

在沙漠道爾，他認(rèn)識流氓團(tuán)伙，認(rèn)識演員，認(rèn)識在夜總會表演的女孩、應(yīng)召女郎和酒吧女招待，他甚至成為長住此地為數(shù)不多的跨國大亨們的寵兒。由于他能夠整天泡在一家家酒吧，泡在帆船俱樂部的一處處庭院露臺，由于他認(rèn)識本地最好的夜總會領(lǐng)班，他們挺買他面子，而他把他們看得一錢不值。由于這種種因素，他能接觸到大批富商巨賈，演藝明星，制片人，網(wǎng)球運動員，離了婚的女人，高爾夫球迷，賭徒，以及從電影之都漫溢出來以滿足這度假勝地種種需要的眾多極具或頗具姿色的美女。結(jié)果，在一次因錢而起的爭吵之后，多蘿西婭把他趕出門去，本以為這樣就可迫使他找個工作謀生——如果說對別人她毫不在乎，對自己的兒子她總盼望他能活得體面些——而他便駕輕就熟地干起了他的行當(dāng)。多蘿西婭得知內(nèi)情后懇求他回家，卻受到馬里恩的一番奚落嘲笑�！拔也贿^和你一樣，”他說，“是業(yè)余搞搞�！彼�甚至不敢去摑他耳光；不管怎樣，動手揍他這類事畢竟已許多年沒有過了。

他的經(jīng)營規(guī)模不大，并盡量避開那些專業(yè)從事這行的人。他并不想建立機(jī)構(gòu)，打出旗號，他的許多牽線安排都很不尋常。他認(rèn)識那些只想應(yīng)召一次、從此不干或至少幾個月不干的女孩，他甚至認(rèn)識某個不要酬金而僅僅受賣身這一念頭吸引的女人。正如他所說的，他是業(yè)余搞搞，稍事涉獵而已。作為一項職業(yè)來從事，便會成為該職業(yè)的奴隸，而他就討厭受奴役，因為那會讓人的思想扭曲。因此，他盡量讓自己自由自在，自由地縱酒，自由地獨個販毒，駕著他的進(jìn)口車自由地飛馳在沙漠上，貯物箱里放的不是駕駛執(zhí)照，而是一把手槍，因為他的執(zhí)照很久以前就被吊銷了。有一次我曾與他一起開車，從此就盡量避免這樣的事。我的駕車技術(shù)相當(dāng)好，但我從未見過有誰像他那樣開車的。

他仍不時到宿醉宮來，但他很瞧不起那幫捧場者，而他們見到他也不自在。在所有這些人中，他看得上的只有兩個，我便是其中之一。而他也不隱諱他的理由：我上戰(zhàn)場殺過人，自己也差一點送命，這正是他覺得有趣而刺激的經(jīng)歷。帶著那種他一向保持的可笑風(fēng)度，他有一次問我：“你擊落過幾架飛機(jī)？”“只有三架�！蔽艺f�！爸挥腥�架，他們在你身上得不償失了�！彼�顯得不動聲色，“如果可能的話你會擊落得更多？”“我想我會傾盡全力的。”“你喜歡殺戮亞洲人嗎？”馬里恩問�！罢劜簧舷矚g。”

“他們知道怎樣訓(xùn)練你成為那樣的角色。”他從白金煙盒中取出一支煙�！拔覜]當(dāng)過軍官，”他說，“我入伍時是個小兵，退伍時仍是個小兵。我是他們有過的唯一未獲晉升的士兵�！�

“我聽說，他們一直把你登錄在關(guān)禁閉人員的名冊上。”

“是的，我從中也學(xué)會了一兩件事，”馬里恩說，“要知道，殺人一點都不難，比追逐踩死一只蟑螂容易得多�！�

“也許你并不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馬里恩的頭腦總是比我轉(zhuǎn)得快�！澳阋�女孩嗎？”他突然問，“我可以免費給你找一個�！薄敖裢聿幌胍�。”我說。

“我估計你也不會要�！彼�已經(jīng)覺察出我竭力不讓任何人知道的秘密。我正不折不扣地陷入佩利式的困境，因為我們面臨著同樣棘手的情感難題。這種情況在我離開日本前夕便發(fā)生了，自那以后我對此就無能為力。有一兩次，我在沙漠道爾的酒吧里搭上女孩后，一心想快刀斬亂麻不留情緣，結(jié)果卻總是情意綿綿難舍難分�！拔以谝恍囊灰馐刂�我所愛的女人�！蔽矣眠@話將他支開了。

愛是支配著費伊的主題�！澳阆�，”他這樣對我說，“你讓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別的事一概不聞不問，那太乏味了。必定鉆進(jìn)死胡同。于是你走另一條路。你找上一百個小妞，找上兩百個。但那比乏味更糟糕。那讓你惡心。我發(fā)誓你會開始想到用刀片。我的意思是，就是這樣�！彼�說著用手指像鐘擺擺動似的一劃，“擰在這一面，痛在另一面。自殺。世上的一切全都是胡扯。這就是人們只想過乏味日子的原因�！边@些話讓我莫名其妙。我盯著他的淺灰色眼睛，他因說這番話，目光在灼灼閃耀，我問他：“這事你想干到什么時候？”

“我也不知道，”他說，“我得好好考慮個出路�！彼�隨即站起身來，看了一下手表，似乎想以此掩飾他是多么驚異于自己居然說了這么久，然后他平靜地說，“詹詹什么時候到這兒來？我有點事要他轉(zhuǎn)告多蘿西婭�！�

詹詹是他在宿醉宮里的另一位朋友。每逢馬里恩和多蘿西婭鬧得互不搭理的時候，他便通過廣告人詹寧斯·詹姆斯傳話。詹詹和他們兩人都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多年前，詹詹是多蘿西婭的一名跑外勤助手，在馬里恩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們便相互認(rèn)識。兩人之間保持著聯(lián)系。馬里恩能容忍他，容忍他的嘮叨、他的酗酒、他的沮喪。馬里恩對詹詹頗有感情。盡管詹詹一頭紅發(fā)，但他高挑個兒，瘦瘦的臉上戴副銀框眼鏡，這使他看起來挺像個銀行職員。然而，此人卻很有幾分稚氣。他就像生活在往昔一樣，最喜歡回憶大蕭條初期他早年的生活。那時他身無分文，在電影之都和兩個窮樂師合住一間小平房，靠吃橘子度日，并幻想著能賣出一兩篇小說。那已是過去的好時光了，如今他不時為最佳影片公司做些宣傳的事兒，不管該公司的什么明星來到小鎮(zhèn)，他都會為漫談專欄作家提供些相關(guān)材料。此外我還確知這樣的事實，他有時通過向馬里恩提供愿意偶爾涉足色情服務(wù)的女孩，以撈點外快。所有這些，都給詹詹增添了幾分誘人的魅力。他會以含糊不清的聲音，說起一個個故事，常常是說給我聽，因為我是唯一初來乍到、尚未聽過的人。他會說起那個了不起的句子：“男人們嘴唇上涂了口紅，看起來就像他們剛剛發(fā)現(xiàn)了性似的�！边@是為電影明星露露·梅厄絲寫的，事實上，這是他為她策劃的一個句子�！拔覍Υ苏媸怯憛捦噶恕！闭舱策@樣對我說，“嗨，我還記得露露和查利·艾特爾結(jié)婚的時候，那時她覺得智慧便是一切。我還記得有個晚上她走進(jìn)房間來參加聚會，那么容光煥發(fā)，就像是剛剛遭遇愛情或是喝過烈酒�！�艾特爾剛給我上第一堂表演藝術(shù)課，’她說，‘這真是令人茅塞頓開。’她已拍了三年電影，主演過七個角色了，還說這種話，我不得不為那些喜愛她的觀眾站出來說幾句�！�

我認(rèn)為，在沙漠道爾，是他第一個提到查利·弗朗西斯·艾特爾的大名。自那以后，似乎人人都隨時會添油加醋地說些艾特爾的故事了。艾特爾是位著名電影導(dǎo)演，時值淡季，他正在這度假勝地逗留。他是馬里恩的朋友，但他從不上宿醉宮來。在我逐漸了解詳情之前，我經(jīng)常以為馬里恩保持與艾特爾的友誼，就是為了激怒多蘿西婭，因為在過去的一年里艾特爾一直受到輿論的關(guān)注。我聽說有一天正在拍電影的時候，他二話沒說便突然離開了拍攝現(xiàn)場，而兩天之后，國會的某個調(diào)查委員會把他稱為敵意證人。多蘿西婭與艾特爾是冤家對頭。作為漫談專欄主持人，她從未產(chǎn)生過廣泛的影響，最終還對這項工作感到厭倦。但在她退休前的一兩年里，她專欄的主管人總是特意在她的照片旁刊印美國國旗，她的文章總是含沙射影地抨擊電影界里的顛覆勢力。甚至現(xiàn)在她還是懷著強(qiáng)烈的愛國之情；如同絕大多數(shù)愛國者，她熱情有余，思辨不足，因此要和她辯論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從未嘗試過和她理論，我也很謹(jǐn)慎，除非萬不得已，絕不提及艾特爾。但在與他相識之后，我便把他看作我在這度假勝地的最要好朋友。有一次在多蘿西婭言辭激烈地大肆攻擊艾特爾時，我打斷了她的話，冷冷地說，艾特爾是我的朋友，我不想這樣議論他。一時間我覺得她會暴跳如雷。她走近來，挨得很近，她的臉漲得紫紅，隨即破口大罵�！澳氵@最最卑劣的勢利鬼，從未見過像你這樣討厭的家伙�！倍嗵}西婭洶洶地嚷著�！澳阏f得對，”我回答，而且說實話我并不因此討厭多蘿西婭，“我是個勢利鬼。”

“行，那就好好涮洗一番�！彼龎旱蜕ぷ诱f，這時站在旁邊的佩利遞過來一杯酒，我們就不再談艾特爾了。

“就因為你是個富家子弟，連耳朵都華而不實，”多蘿西婭說，“別以為你什么都懂�！薄昂美�。別說了吧�！蔽业吐暬卮穑�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但我很為這件事得意。多蘿西婭的自我吹噓是建立在她的豐富閱歷上的。既然她一向自吹她看得出一個人出身于什么樣的家庭，我想，看來我還不算個蹩腳的演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