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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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
我的妻子阿黛爾
以及我的朋友丹尼爾·沃爾夫
……鹿苑,那美德和無邪的吞噬之所,多少受害者曾深陷其中,當(dāng)他們回歸社會之時,一個個已墮落、放蕩,劣跡斑斑,他們在鹿苑邪惡無恥的官員們潛移默化之下,自然學(xué)成了這副德性。
這可惡的地方敗壞了民眾的道德,除此而外,它所耗費的國家資財,統(tǒng)計起來數(shù)額大得嚇人。確實,誰能算清以下活動的龐大開支:派遣一批批善拉皮條的男女,走遍王國的每個角落,反復(fù)搜尋以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將羅致的美女運送至目的地;并以藝術(shù)所能提供的一切誘惑手段,施以粉黛,飾以華服,沐以香水,供以精品。除這些開支外,還需給那些未能激起蘇丹王倦慵情欲的女子小費,她們雖未得寵幸,卻因謙卑柔順、謹慎理智而獲得賞銀,在她們最終被棄時所獲的酬金就更多。
莫爾夫·丹杰維爾:《路易十五的私生活,或他統(tǒng)治時期的主要事件、特定背景與軼事》
請別匆匆理解我的意思。
——安德烈·紀德
“吹響你反抗的小小號角”
唐建清
“鹿苑”,一個漂亮的名字,讓人聯(lián)想到山坡、草地、樹林和鹿群。然而美國作家諾曼·梅勒(1923—2007)描寫的這座“鹿苑”——與“電影之都”好萊塢相距兩百英里的度假勝地沙漠道爾小鎮(zhèn)——卻是“美德和無邪的吞噬之所”。小說扉頁上有這樣一段文字:“多少受害者曾深陷其中,當(dāng)他們回歸社會之時,一個個已墮落、放蕩,劣跡斑斑,他們在鹿苑邪惡無恥的官員們潛移默化之下,自然學(xué)成了這副德性。”這段話引自一本記敘法國國王路易十五私生活的書,但作者顯然是借用來貶斥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美國社會。因而,諾曼·梅勒筆下的“鹿苑”可以看作美國社會的一幅寫照。
《鹿苑》是作者繼成名作《裸者與死者》(1948)后的第三部小說,出版于1955年,屬于諾曼·梅勒的早期創(chuàng)作。這個時期諾曼·梅勒的小說既不同于五十年代的“垮掉派”,也有別于稍后出現(xiàn)的“黑色幽默”,而是繼承了美國二十世紀初以德萊塞為代表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傳統(tǒng),在風(fēng)格上帶有“爵士時代”代表作家菲茨杰拉德的創(chuàng)作特色。這部小說出版后曾遭到冷遇,原因之一就是書中對美國社會丑惡現(xiàn)實的無情暴露讓正人君子們臉上難堪。
五十年代初,冷戰(zhàn)的陰云日趨濃厚,麥卡錫主義的反共狂熱使標(biāo)榜民主原則的整個美國蒙羞。共和黨把持的參議院設(shè)立各種名目的調(diào)查委員會,采用法西斯手段對思想左傾或持不同政見的進步人士進行迫害。小說主人公艾特爾就是反民主的麥卡錫主義的犧牲品。
艾特爾是一位有才華、有成就的電影導(dǎo)演,就因為他青年時代參與社會活動,在公眾集會上發(fā)表演說,協(xié)助開展募捐活動等,被視為“電影界里的顛覆勢力”,受到專門調(diào)查。由于對調(diào)查委員會持不合作態(tài)度,他被認定為“敵意證人”,隨之失去了在好萊塢的工作。他雖然有名,但成了孤家寡人,昔日的同行好友紛紛疏遠他,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他。他事業(yè)上難以為繼,經(jīng)濟上拮據(jù),生活每況愈下。他創(chuàng)作了一個本子,但沒有哪位制片人愿意同他合作;他想去歐洲拍片,但得不到護照。艾特爾并不是共產(chǎn)黨人,他只是保持沉默,拒絕說出聽證會上要他指認的一些人的名字,以此來間接地捍衛(wèi)民主制度,而且“這關(guān)系到他的自尊,一個人豈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趴在地上爬”。然而,這小小的反抗葬送了他的前程,“現(xiàn)在對他來說,什么機會也沒有了,大門全關(guān)死了”。這是一種白色恐怖。艾特爾走投無路,只好屈服。他給調(diào)查委員會的克蘭議員寫了一封信,愿意出席秘密聽證會,并對委員會的要求給予合作。事后還在報上發(fā)表一個發(fā)明,承認“顛覆活動調(diào)查委員會所起的愛國且有益的作用”,說明他是在不受任何脅迫的情況下作證的,并因能為保衛(wèi)國家不受滲透和顛覆而做出自己的貢獻感到自豪;最后還得補充一句:“基于對我們共有的民主傳統(tǒng)的堅定認識,向該委員會提供我們所知的一切,以幫助其開展工作,是每個公民的職責(zé)!边@真是對美國的“民主傳統(tǒng)”的絕妙諷刺。被迫屈服的艾特爾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已徹頭徹尾淪為妓女的感覺。
確實,“鹿苑”像是一座“妓院”,混跡于這兒的人,不是妓女、嫖客,就是拉皮條的!奥乖贰敝杏袃晌桓呒夋慰图嫫l客,他們是國會議員克蘭和最佳影片公司總裁泰皮斯。說他們“高級”,不僅因為他們有權(quán)有勢,身份高貴,是“鹿苑”中的“官員”,而且因為他們慣于強奸民意,卻又冠冕堂皇?颂m議員如此解釋“顛覆活動調(diào)查委員會”的工作:“就我個人而言,可以說我最為關(guān)心的是這個國家的安全,我們誰也不想毫無必要地傷害人?梢哉f,這是我一貫的信念,我們的工作,對于任何行業(yè)都具有一種凈化道德、振奮精神的作用!
泰皮斯也是一位堅定不移的“愛國者”。他告誡過艾特爾,“任何人想要冒犯這個國家,都會落得可恥的下場”。艾特爾被調(diào)查委員會認定為“敵意證人”后,泰皮斯恥于與他為伍,毫不猶豫地將他趕出了最佳影片公司,“甚至都不要呼吸一個顛覆分子呼吸過的空氣”。泰皮斯還是一位“有德者”,一位“尊重社會責(zé)任的正派人”。他妻子死了十年,她的照片始終供在他的辦公桌上,顯示他一向十分敬重妻子,每當(dāng)提及九泉之下的妻子,他的眼中還會涌出淚水,很動情的樣子,然而這并不妨礙他屢屢讓女婿為他物色女人送到他的辦公室去!他儼然一副慈祥長者的姿態(tài),在他的影片公司里營造一種大家庭式的融融樂樂的氛圍。他說他要像父母一樣,關(guān)心公司里年輕人的一切,包括他們的事業(yè)、婚姻和孩子的出生。他極力撮合男女影星特迪和露露的婚事,而當(dāng)兩位當(dāng)事人各有所愛合不到一塊時,他還利用大老板的權(quán)威,軟硬兼施拉郎配。其實,他并非不知道特迪是個同性戀,而露露也有自己的相好,但為了最佳影片公司的利益,為了讓這兩位居排名榜前列的金童玉女成就一樁金玉良緣,以顯示他的美意及公司的良好形象,維護票房價值,他不惜以解雇為手段脅迫他們就范,最后因露露擅自成婚才使他功虧一簣。這時,這位“熱心厚道、樂于成人之美”的“慈父”頓時面露兇相,因為他為之得意的商業(yè)炒作破了產(chǎn),而且他的意志受到了挑戰(zhàn),他的尊嚴受到了挫傷。他對“不識抬舉”的特迪咆哮:“你是我所認識的最忘恩負義的人,滾吧,我會馬上把你逐出電影界!”他詛咒般地對露露大罵:“你馬上去死吧,我甚至連你的墳?zāi)挂膊粫粕弦谎!”小說中的這場戲精彩極了,一個道貌岸然的無恥小人形象躍然紙上。他剛把不聽話的特迪和露露罵走,接著就讓女婿把為他物色的女子送去,只是事后自解地說一句“人的心里有個惡魔”。不錯,這是一個會演戲的惡魔!
“這可惡的地方敗壞了民眾的道德!薄奥乖贰敝腥顺院孺钨,到處彌漫著放縱情欲、追求刺激的享樂主義風(fēng)氣!奥乖贰笔且蛔皦櫬渲恰。墮落的主角是男人,墮落的受害者則多半是女人。小說中的埃琳娜與幾個男人的關(guān)系就是形象的說明。埃琳娜是個夜總會舞女,先為泰皮斯的女婿、電影制片人芒辛包養(yǎng),遭棄后與艾特爾同居。艾特爾雖然同情她,但不愿意與之結(jié)婚,因為她配不上他這位大導(dǎo)演。最后拉皮條的馬里恩收留了她。馬里恩是個吸毒的同性戀者,他甚至鼓勵埃琳娜去自殺。埃琳娜被馬里恩逐出家門后出了車禍,艾特爾聞訊后出于憐憫與她結(jié)了婚。埃琳娜雖然嫁了人,生了孩子,但在墮落的男人身邊,恐怕最終躲不過淪為棄婦的悲慘命運。
艾特爾和埃琳娜的離與合是小說的中心故事。艾特爾在與埃琳娜同居時,曾出于同情想娶她,但他骨子里是不甘心的。他不甘心永遠被電影界拒之門外,他落魄時可以接納埃琳娜,但一旦得意,便會看不上她。他內(nèi)心認為,他的落魄是暫時的,而埃琳娜是配不上他的。他有時嘴上說結(jié)婚,其實心里并不認真,而且即使結(jié)了婚,也會很快離婚。對此,艾特爾和埃琳娜都是十分清楚的。埃琳娜并不積極回應(yīng)他的結(jié)婚提議,因為她不敢相信她會有這樣的好運,也不敢相信“鹿苑”中會有這樣的好男人。她在等待機會離去,只是她無處可去,所以始終依附著他。也許,她的不幸在于受到了誘惑,不能勇敢地離去,找個普通人一起生活。
艾特爾有著一個男人的偏見和自私。他一邊享受著埃琳娜的溫情和性愛,一邊為自己的屈尊感到委屈:“憑什么一個上等男人要在一個下等女人身上耗費那么多時光?這不合乎邏輯。上等男人就該找上等女人!彼麨榘A漳冗@個下等女人有同他以外的性關(guān)系而惱怒,而他這個上等男人卻一邊說著結(jié)婚的假話,一邊同上等女人調(diào)情,還瞞著埃琳娜去找下等的應(yīng)召女郎。他對自己的這種“下賤”行為也深感不滿:“我是越來越墮落了。”他還無恥地將埃琳娜介紹給各式男人,以便讓她“失足”而解脫自己。其實,他之所以口口聲聲說結(jié)婚,就因為結(jié)婚是一種心安理得的擺脫。當(dāng)埃琳娜堅持一點自尊,不愿意艾特爾為難或僅僅出于憐憫而娶她,還表示她會留在他身邊,直到他不再需要他時,艾特爾似乎良心發(fā)現(xiàn),大叫“我真是墮落透頂!”艾特爾很清楚她被遺棄后會有一個怎樣的結(jié)局,對她的悲慘命運也深感同情,但他還是要拋棄她。埃琳娜與他同居的幾年,正是他一生中最困難的時候,埃琳娜滿足了他的肉欲,也填補了他內(nèi)心的空虛,而一旦時來運轉(zhuǎn),他就不耐煩地嫌棄她了。埃琳娜最后看清了自己的處境,原來這幾年,他一直認為她只是個妓女而已。但艾特爾這個嫖客話卻說得很動聽,甚至說他配不上她,逼得埃琳娜要罵他,“你太會說話了,我真恨你,你這個臭家伙!”埃琳娜罵得沒錯,這是個臭家伙!一如《裸者與死者》,諾曼·梅勒借艾特爾這一形象,表現(xiàn)了“人身上的獸性與悟性之間的矛盾”。
相較之下,在“鹿苑”中的兩個小人物身上,似乎有著更多的做人的真誠和自尊。這就是埃琳娜和小說的敘述者瑟吉厄斯。埃琳娜雖然免不了被人當(dāng)作一個供人玩弄的妓女,但她實在要比“鹿苑”中那些千金小姐或影藝明星更真誠、更大度。瑟吉厄斯原是個飛行員,因?qū)γ儡娫趤喼薜膽?zhàn)爭行為不滿,產(chǎn)生厭戰(zhàn)心理而退伍。他為人耿直,講義氣。他同情艾特爾,不惜冒犯名流;他不愿讓自己的孤兒經(jīng)歷成為編造和炒作的材料,為此他喪失了可觀的酬金和有可能被“造就”為當(dāng)紅明星的好運;他不怕調(diào)查人員的威脅,拒絕同他們合作;當(dāng)艾特爾屈服后重回影片公司并想雇用他時,他高傲地拒絕了,盡管他不得不去飯店干粗活。他的離開美國和從事寫作,都是為了堅持一點做人的原則和自尊。作者在他身上寄托了一種拒絕墮落的希望:在這個沉淪的社會,“你必須以藝術(shù)家的驕傲,面對現(xiàn)存權(quán)勢的高墻,吹響你反抗的小小號角”。
南京中堡村
2001年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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