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智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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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智對
翌日,正統(tǒng)十三年二月十二日。
楊沖自從“病好了”之后,每日都是睡到自然醒的。連續(xù)幾天,他非到晌午才懶洋洋地起床?山裉,他特意早起,隨意吃了點早餐之后,便急忙去內(nèi)苑給老夫人請安了。
說是請安,其實請安倒是其次,主要還是楊少爺要替書童辦事。他一邊走著,一邊盤算著一會兒怎么向祖母撒嬌耍賴,從她那兒要來六九——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名叫楊仲的——賣身契。誰知到了內(nèi)苑,卻吃了閉門羹。問過祖母的侍婢才知道,她老人家起得更早,這會兒已經(jīng)出門去了。
“你可知道老夫人去哪兒了?”自他“病好”之后,還從沒見老夫人出過門呢。由于“初來乍到”,他只以為是老夫人年紀大了,便懶得走動,不愛出門。如今頭一回聽說老夫人出了門,他當然會好奇地打聽一番。
侍婢點點頭說:“知道啊,老夫人出門燒香還愿去了!
“哦?燒香還愿……是哪里的廟宇?”楊沖心想:難不成是玉符妹妹所在的莫愁觀?他隱約記得玉符說這觀當?shù)厝藛咀鳌俺菛|老觀”的,便補問一句,“是不是往城東去了?”
侍婢搖搖頭,道:“少爺錯了,老夫人是往城南掩瑕庵去了。”
“掩瑕庵?”楊沖沒什么宗教信仰,前世還是殷小君的時候,他常常每逢各種考試,都是“阿彌陀佛”、“上帝保佑”一通亂號的。雖然如此,他也大致懂得“道觀”、“和尚廟”、“尼姑庵”的細微分別。當然,絕大多數(shù)的觀、庵、寺十之八九都稱為“某某廟”。不過既然明確說了是“庵”,想必是座尼姑庵無疑了。
那侍婢瞧少爺一無所知的糊涂樣子,心里暗想:聽六九說少爺病好了之后卻喪失記憶了,看來是沒錯了。她向少爺解釋道:“少爺貴人事多,許是忘了。從前少爺身子不好,老夫人可沒少為您拜佛祈福。雖說她老人家是見佛便拜,咱南京城里的大小寺廟都走了個遍,香火錢撒出去不少。但要說她最常去的,還是掩瑕庵。賤婢陪著她老人家去過幾次,這庵里倒是沒什么特別之處。只是有一個帶發(fā)修行的美貌尼姑,最討老夫人歡心。不單是老夫人,城里好多女子都慕名前去,聽她解疑釋惑呢。”
楊沖聽到這里,心想:哦,原來這是個古代心理醫(yī)生。等忙完了找藥的事兒,隨便找一天去會會這個尼姑耍耍。
可他又聽到侍婢接著說道:“可這尼姑有個規(guī)矩,她見女不見男。所以很多仰慕她美色前去的男子,都落了空!
“哦?有這等事?”楊沖突然產(chǎn)生一種逆反心理,越是見不著便越是想見。要不怎么說,拒絕是最好的勾引呢。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既然老夫人不在,替小書童辦的事只能往后排了。眼前最重要的,就是幫玉符把那三味藥湊齊。想到這里,他問那侍婢道,“我問你,你知道‘回春堂’在哪里嗎?”
“嘻嘻,少爺,您除開咱楊家老宅,最該認得的可就是‘回春堂’呀!”楊沖要娶林黛玉的消息,楊家上下沒有不知道的。侍婢見少爺問老丈人的店在哪里,只道是他等不及要成親那天才見到漂亮媳婦兒,想跑去先打打眼,便含笑勸道,“少爺呀,這林家大小姐是極規(guī)矩的大家閨秀,想來平時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你去她家鋪上,哪里見得著呀?”
楊沖聽她誤會,卻懶得和她解釋,只是說道:“我去‘回春堂’,是有正經(jīng)事兒要辦。你閑話少說,快告訴我,那藥鋪在哪兒?”
“就在城隍廟旁,最大的那家鋪子便是。”侍婢見少爺無心玩笑,便不敢多嘴了。
“少爺,少爺!”楊仲在苑門外,沖著苑內(nèi)喊道。這楊宅內(nèi)苑乃是女眷住的地方,平時家丁、書童是不得入內(nèi)的。
侍婢見來人是六九,便說道:“喲,是小六九啊,上次你央我給你縫的衣服我縫好了,你得空的時候找我來拿!
“嘿嘿,王大姐,我現(xiàn)在可不叫六九了。我改名了,以后你得叫我‘楊仲’了。”楊仲自豪地說道,他見少爺已走了過來,便向少爺說道,“少爺,伺候你吃完早飯后我就尋不到你了。老夫人吩咐我要時刻跟著你的,我可不敢怠慢。我想起昨晚的事情……”說著,他滿懷感激地看了少爺一眼,“我就猜少爺可能到老夫人這兒來了。”
“哎,仲弟。原本我打算一大早給你個驚喜的,F(xiàn)在看來,這驚喜得推遲了!睏顩_說話間,已走出了內(nèi)苑。
“驚喜?”楊仲本以為少爺只是跑來向老夫人請安的,順便說一下替書童改了名字的事兒。他已知道老夫人一早上就出去了,不過以她對少爺?shù)膶檺,是不會不答?yīng)改名這點小事的。單說改名這件事,就已經(jīng)挺驚喜了。難道還有別的“驚喜”?
“呵呵,天機不可泄露,既然是驚喜,那現(xiàn)在自然是不能露半點兒口風(fēng)給你。 睏顩_也不管楊仲一頭霧水,吩咐他道,“你快去要輛馬車,然后隨我去‘回春堂’走一遭!彼敬蛩阋粋人去的,不過既然楊仲來了,便順便也帶了去。
楊仲領(lǐng)命去了,留下楊沖在內(nèi)苑外的花園里,想著一會兒到了“回春堂”該如何是好。
昨晚他躺在床上,想了上、中、下三策。
下策呢,就是直接殺到“回春堂”,告訴里面的伙計“我就是你們老板的未來姑爺”,叫掌柜的出來相見。然后把所需藥材告訴掌柜的,掌柜的必然是拿不出那么多名貴藥材啊,他自會跑去告訴老板。老板又自然而然會出來見我,到時候不怕他不賣我這乘龍快婿的面子?扇绱艘粊,且不說還未成婚就欠了岳丈家人情,單說這么一來,就不好意思日后取消親事了。楊沖思前想后,覺得如此不妥。
這中策呢,就是自己不親自出面,而是遣不相干的人跑去“回春堂”里買藥,將有一苗族姑娘危在旦夕的事情和盤托出。素聞林老板從前是太醫(yī),又是俠義心腸,想來當他知道自己湊齊藥能救人一命,必然不會推辭的。可一來擔心若是日后林家知道了此事是我楊沖策劃的,會覺得我縮在幕后,輕視了我。又或者覺得我不親自拜訪林老板,是輕視了他?傊,麻煩多多。二來呢……如果直接和林老板商議此事,也不是不行,卻遺憾見不到林大小姐了。
這大家閨秀未出閣之前,怎么會隨隨便便見男人呢——即使是自己未來的夫君。若是自己厚著臉皮上門求見,反要被人嘲笑猴急了。
所以,他又想了個上策。只是這個上策嘛……若要實行,還需再了解些情況。
正想著,楊仲已回來了,對少爺說道:“少爺,小的已經(jīng)要好馬車了,在門外候著呢!
楊沖點點頭,跟著他邊往門外走,邊問道:“仲弟,我問你,林老板是成天待在鋪里的嗎?”
“小的不太清楚。不過小的聽說,林老板從前是太醫(yī),也是有功名在身的。所以他平時還是和一些文人騷客在一起多些,所以鋪里,據(jù)說是不常去的。”
好,這第一個條件,滿足了!
楊沖又問道:“那我且再問你,林大小姐,她平日會去鋪里嗎?”
“少爺,這您還真問著了。”楊仲得意笑道,“上次我隨管家去林家送禮的時候,趁閑著無聊,就和林府的家丁胡聊。照理說,林大小姐這樣的大家閨秀,怎么可能去鋪里拋頭露面呢?可那家丁卻說,‘大小姐真是厲害,她十三歲時,有一次老爺生了一場大病,夫人死得早,她又是家中獨女,便只好去鋪子里替老爺打理生意。原以為她一個小女孩,哪里懂得生意上的事。卻不曾想大小姐好生了得,她把事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條不說,那段時間竟把生意又做大了不少。說句不好聽的,真是比老爺打理得還要好。我們老爺并不醉心于生意,反倒喜歡以文會友。而大小姐自那次之后,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似乎是愛上了當幕后老板。她現(xiàn)在每日都會去鋪上的,坐轎從鋪子后門進,然后隱在鋪子偏廳的一間小室內(nèi),還用輕紗蒙了臉面。所以呢,也算不得拋頭露面了’!
好,這第二個條件,也滿足了!
還有最后一個條件,看來不到鋪上去直接探個究竟,是得知不了的。他這么想著,已經(jīng)走出了宅門。
“少爺,是直接就去‘回春堂’嗎?”兩人都上了馬車后,楊仲問道。
“嗯……這樣,我們先去城隍廟。我也買頂能遮臉的紗帽戴戴。”
“咦?少爺這是要干啥?”楊仲好奇地問道。
“嘿嘿,所謂‘山人自有妙計,不足為外人道也’,等到了藥鋪,你自會明白的!闭f完,楊沖便不再說話,只是閉目養(yǎng)神。
不一會兒,馬車來到了城隍廟。楊仲叫車夫稍等片刻,他下了車,在城隍廟周圍尋了個衣帽鋪子,買了頂輕紗籠著的大帽,便急匆匆趕回少爺身邊了。
“少爺,你看這頂帽子合心意嗎?”
楊沖接過帽子,卻往書童頭上一戴,那帽子周圍籠著的輕紗,立刻就把楊仲的臉遮了起來。從外面瞧,只能隱約看出個臉型。
楊沖滿意地笑笑,將帽子從書童頭上摘下,戴在自己頭上。頓時,世界模糊了。算了,有得必有失嘛。他往車廂內(nèi)壁上一靠,吩咐車夫駕車往“回春堂”去了。
到了“回春堂”,他一下車便看見店門上的那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紅花紅藤映山紅,地道藥材”,下聯(lián)是“海龍海馬胖大海,進口稀貨”,門楣橫批是“百藥俱全”,他莞爾一笑,心想“天助我也”。進門之前,他吩咐書童道:“仲弟,我從這一刻起,不再是‘楊公子’,而是‘牛公子’,懂了嗎?”
楊仲先是一愣,既然反應(yīng)過來,偷笑了幾下,說道:“嘿嘿,小的明白!
楊沖點點頭,抬步進了那藥鋪里去。
“回春堂”是江浙一帶藥材鋪的龍頭老大,店面自然不小。劉掌柜“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時刻注意著鋪上來來往往的客人,也觀察著每個伙計的表現(xiàn)。他見一個青衣皂靴、書生打扮的人走了進來,可這人好古怪——戴著一頂紗帽,把整張臉遮住了。他雖覺古怪,可轉(zhuǎn)而一想:這人可能是臉上有疤痕之類的,不想以丑示人吧,也便不再多想了。他又見那怪公子身后跟著個書童模樣的俊俏后生,這后生……怎么有些面熟,似曾相識?他經(jīng)驗豐富,盡心盡責(zé),生怕鋪上出半點差池。這對主仆,摸不清來歷,又有些古怪,所以掌柜穩(wěn)妥起見,便親自迎了上去。
“這位公子,來我‘回春堂’里抓藥嗎?我是這里的掌柜,有事只管吩咐!眲⒄乒裥δ樝嘤
“呵呵,這位老兄好生奇怪,我來你藥鋪,不是抓藥,難道是來吃飯的嗎?”那怪公子譏諷道。
劉掌柜一聽便知道眼前這人絕不是個善茬,沒準是來挑釁滋事的,便暗暗加了幾分小心。他非但不惱,反而笑得更甚,用更客氣的腔調(diào)說道:“是是是,是在下糊涂了。這位公子,不知您要抓什么藥?不如將藥方給在下一閱,讓在下為您效勞一番?”
怪公子“嘿嘿”笑道:“藥單未開,聽我報來,一買稱心丸,二買如意丹,三買煩惱膏,四買怒氣散!
糟了,這怪人果然是來滋事的。劉掌柜既然確定了來者不善,便收起笑容,冷冷說道:“這位公子,您要買的這四味藥,我們鋪上沒有。”
“哦?沒有?”怪公子干笑幾聲,質(zhì)問道,“你們打著“百藥俱全”的牌子,竟連那么常見的四味藥都抓不出來?可見是靠招搖撞騙做生意的,我看你們趕快乖乖給我將這招牌摘下,不然的話,我可要親自動手了!
“這……這……”本來劉掌柜和鋪上一眾伙計瞧來者不善,想趕他出去的?杀凰@么一問,竟理屈詞窮起來。有些在旁的買藥客人還給那怪公子喝彩,這可急壞了劉掌柜,“這”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這時,只聽得偏廳里傳出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劉掌柜,你過來一下。”聽那聲音,說話的女子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楊沖當下吃了一驚:原來林大小姐是這么小的一位姑娘。
劉掌柜如遇救星,急忙走到了偏廳小室的垂簾門外。楊沖也盯著那偏廳小室處,只見一個身材嬌小的姑娘也走到垂簾旁,隔著垂簾對著劉掌柜悄聲說了些什么,掌柜臉上立刻露出了釋然之色。而后,劉掌柜朝室內(nèi)那姑娘點點頭,又朝著楊沖的方向指指點點了一通,這才走回到楊沖面前,冷笑一聲道:“這位公子,您要的四位藥,小店真的沒有。不過,雖然小店沒有,也一樣和‘百藥俱全’不相違背!
“哦?你這掌柜,臉皮倒厚,明明缺藥,卻還嘴硬?”
劉掌柜剛才得了小室里姑娘的指點,心里早已有數(shù),于是便對怪公子說道:“你說的四味藥,只有其名而無其藥。所以我店里拿不出這四味藥,自然合情合理!
“好一個‘有其名無其藥’,掌柜,既然這四味藥皆有其名,你只告訴我,這四位藥分別是什么?”
“誠心待客稱心丸,百問不煩如意丹,無事生非煩惱膏,醫(yī)藥精良怒氣散。”劉掌柜捻須吟道。說罷,鄙夷地瞪了那怪公子一眼。
“好,呵呵。這‘回春堂’果然是名不虛傳。”怪公子見劉掌柜要趕自己走,便又道,“且慢,且慢,我還要再點四味藥。”
圍觀的客人是越來越多,一聽怪公子說出這話,都起哄道:“再點四味,再點四味!”
劉掌柜無奈,只好硬著頭皮說道:“公子請點。”
“好!你聽好,我‘一買游子思親一錢七,二買舉目無親七錢一,三買夫妻相親做藥引,四買無兒娘親二三厘’。請給我抓來吧!”
“你……無恥小人!”劉掌柜再也忍不住,怫然怒道。
“哈哈哈,看來還是不出我所料啊。這‘百藥俱全’的招牌,今兒我是摘定了!”怪公子似是絲毫不介意劉掌柜的指責(zé),笑著說道。
只是他話音未落,便有四包藥材飛到了柜上。楊沖正奇怪,只見一個身材嬌小的美貌少女從偏廳處走了過來,想必這四包藥,就是她配齊的。
“請這位公子過目查驗吧!”她指著那四包藥,氣哼哼地說道。
那少女一出聲,楊沖便認出來這脆生生的聲音和剛才那句“劉掌柜,你過來一下。”分明出自同一個人。他打開四個藥包,見分別包著茴香、生地、蜂蜜、黃連四味藥。這姑娘又開口道:“‘游子思親當回鄉(xiāng),舉目無親在生地,夫妻相親甜如蜜,兒無娘親黃連苦。’怎么樣,我沒抓錯吧?”楊沖瞧瞧這四包藥,又瞧瞧這出自偏廳的美貌少女,心想:是了,是了,這就是林黛玉林大小姐了。只是沒想到,她是個這么年幼的小姑娘。
“沒錯沒錯,正是這四味藥!鄙倥姽止影涯撬膫藥包遞給身后小童,她才注意到,這小童似乎在哪里見過的,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既然沒錯,那權(quán)且當我鋪上送給公子的。”劉掌柜做個手勢,說道,“既如此,公子,請吧!”
“哎,這位掌柜,你急什么。我還要點四味藥呢!”
聽他說出這番話來,頓時加油鼓勁之聲四起,尤其是男客——“對對對,書生,可別輸了!”、“快點得這小丫頭沒話說!”
劉掌柜這下總算發(fā)現(xiàn)了這怪公子今天是有備而來,不點到這鋪里山窮水盡,是不會罷休的,他只好聽天由命地閉起眼睛,嘆口氣說道:“你……你點吧!
這一回,楊沖也想了很久,才報道:“一買藥材三分白,二買藥材一片紅,三買藥材連串掛,四買藥材七玲瓏!贝麍笸辏炊疾豢磩⒄乒,只盯著那少女瞧。
這下,一臉機靈、嬌俏可人的少女都慌了神。她想了好久,還是沒有開口。
客人們馬上就來勁了,紛紛等著看南京城第一大藥鋪“回春堂”摘招牌呢。
楊沖心想:林大小姐也不過如此嘛,這下,沒轍了吧。
正這么想著,那偏廳小室里,傳出一陣撥浪鼓的聲響。只見那少女一聽得撥浪鼓響,便一掃剛才那副一籌莫展的樣子,就連早已蔫兒了的劉掌柜,也恢復(fù)了自信似的。少女小跑著進了偏廳小室,過了一會兒,只聽見小室里傳出她那脆生生的聲音,只一句——“那怎么行。俊,繼而沉默了片刻,就見那少女復(fù)又一掀垂簾,走到了楊沖面前,不情不愿地說道:“公子,請隨我進偏廳小室一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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