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額吉和罌粟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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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為了不讓來取飯的衛(wèi)兵進屋,額吉親自去給正村送飯。
額吉走時,將鴨子關在了小屋的外邊,她拍拍鴨子的頭說:好好看家,有動靜就叫喚。
鴨子莊重地點了點頭,像聽懂了一樣。
剛才額吉煮飯的時候,一直是鴨子“詩詩”看護著地上的孩子。
在額吉忙著救護女人和孩子的時候,詩詩一直默默地跟隨著額吉,從里屋到外屋,一直沒有發(fā)出任何的聲音。它仿佛知道自己的叫聲會引來不測,所以一聲不吭。
鴨子默默地看著額吉鎖上了大門,然后昂揚著頭在小屋的門口慢慢地踱步,隨時準備著打擊膽敢來侵犯的敵人。要知道,鴨子太喜歡地上躺著的那個粉嘟嘟的孩子了。從今天以后,自己和額吉就不會那么寂寞了,他們有了伙伴。
哎,平日里,鴨子詩詩真是太寂寞了,它在寂寞的時候只有一個動作,就是很依戀地趴在額吉的腳下,用頭蹭額吉的袍子邊,就是睡覺的時候,它的腦袋也得挨著額吉的袍子,嗅著額吉的氣味才能睡得香甜。
這下好了,詩詩以后就有新的伙伴了。
正村吃得很滿意,尤其是那粥。
正村說今天這粥是怎么做的,嚼一口真是異香滿口,回味無窮。
從額吉來到這里,正村要的早餐就一直是奶茶、炒米、羊肉還有新酥餅或者蒙古餡餅,但昨天,他忽然讓民樂傳過話來,說想喝粥。
正村想喝粥,那額吉是不敢不做的。
正村說,這么美妙的粥要是再有點泡菜和腌制的咸肉干就完美了,聽說蒙古族很會做咸肉干的。
民樂說,今天他會去搞點青菜和牛肉,讓額吉腌泡菜做咸肉干的。
額吉心驚肉跳地聽著民樂翻譯的話。額吉是蒙古人,蒙古人只做腌肉,不做泡菜,泡菜是不是就是腌菜呀。
不管會不會做,額吉想,只要點頭,正村就高興。
于是額吉就點頭,說自己會做。
正村很滿意。
滿意的正村讓士兵送給額吉一袋紅糖。紅糖在那個戰(zhàn)亂年代是緊俏商品,不容易搞到,正村告訴額吉,這紅糖是日本貨,是專門從日本運來的。本來是要留給家屬用的,現(xiàn)在用不著了。
民樂把正村的話翻譯給了額吉,額吉聽了很納悶:為什么用不著了?
但是,額吉不愿意往多了想,現(xiàn)在她滿腦子都是那女人和孩子,雖然來送飯的時候,她已經(jīng)鎖上了門,但她還是惦記著,怕有人聽見那孩子的哭聲,怕有人走進自己的小院,要知道,那女人和孩子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呀。
正村終于吃完飯了。簡單地收拾收拾以后,額吉像逃跑似地往回趕。
在進院之前,她猛然發(fā)現(xiàn)一張貼在門上的紙,那張紙上畫著一張像,這張女人的畫像就是她屋子里的女人。
在畫像的旁邊還寫著許多字,但額吉不認識。
雖然不認識那些字,但額吉知道,肯定是有人要找這個女人。
額吉的心怦怦地亂跳,她上前將那張紙撕下來塞進懷里,然后鉆進了自己的小院。
當額吉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她看見了悲慘的一幕:孩子,就是那個剛剛出生幾個小時的孩子滿臉血污,正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
而那女人躺在地上,也是滿臉血污,她的眼睛大睜著,嘴里含著一個血淋淋的東西。
額吉撲了過去,她從女人的嘴巴里摳出了一個東西,那是一個小小的舌頭。
額吉發(fā)瘋一樣地抱起了孩子,她扒開孩子的嘴巴,發(fā)現(xiàn)嘴巴里空蕩蕩的。
額吉拼命地搖晃孩子,已經(jīng)痛得背過氣的孩子,終于嗚咽著又發(fā)出了凄慘的含糊不清的聲音。
那聲音是那樣的撕心裂肺,痛斷了額吉的心腸。
這怎么辦,怎么辦呀?孩子疼死了怎么辦呀?
去做飯之前,額吉已經(jīng)想到了,她怕女人傷害孩子,沒有把孩子放在床上,而是在地上鋪了一張草席,將孩子放在了地下,這樣那在床上的女人就傷害不到孩子了。
那女人已經(jīng)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怎么會爬到床下去傷害孩子呢?
可是,可憐的孩子呀,還是被咬掉了舌頭。
額吉哭,孩子也哭。額吉抱著孩子哄著,恨不能扯斷自己的舌頭給孩子安上。
額吉拼命地用腳踹那個惡毒的女人,詛咒那個女人。
但是,這個咬斷孩子舌頭的女人再也沒發(fā)出什么聲音。
在爬下床咬掉孩子的舌頭之后,她似乎已經(jīng)耗盡了最后一點力氣。
鴨子仿佛早就知道了這一切,他上前拼命地用扁扁的嘴巴啄女人的腿,但女人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是疼了。
也許,她喝那碗止疼的水,堅持著多活幾個小時,就是為了積蓄力量咬斷孩子的舌頭。
額吉后悔得腸子都出來了:我為什么要給這個女人止疼,讓她多活那幾個小時呢?
第二天下午,民樂給額吉送來做泡菜的青菜和牛肉。
民樂坐在院子里的一條凳子上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并不忙著走。
額吉的心突突地跳個不停。
民樂問額吉:大嬸,想家不想家?
額吉抬頭:想家你們讓走嗎?
民樂說:讓你走你也沒地方去呀?
額吉說:我自己有家呀!
民樂說:你們那里也都被日本人征用了,草場都推了。
額吉一愣:啊,草場推了做什么?
民樂說:種罌粟呀。
額吉說:種那么多罌粟做什么?
民樂沒有吭聲。民樂不吭聲,額吉也不敢多問。
鴨子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
民樂看著鴨子說:你就在這里待著吧大嬸,這里還安全點,也有吃有喝的。往外跑可了不得,昨天就有一個女人跑了,掉湖里淹死了。
啊,真的呀?
真的,人都在湖里漂起來了。本來上午就要來給你送菜,可上午一直在處理她的尸體。
額吉的心在猛烈地掀動自己的袍子。
啊,為什么要跑呀?
民樂說:享福享過頭了,那女人真傻呀。正村對她很好,把她當老婆待著,大嬸你知道嗎?那女人雖然爸爸是漢族,但媽媽是蒙古族,她從小就吃媽媽做的蒙古飯菜。為了給她找個會做飯的利索一點的蒙古族婦女,我們可沒少費力氣,找了幾個都不合她的口味,一直到遇到你,她才覺得好吃。但她每天吃飽喝足,想的事情就是一個:逃跑。沒辦法,正村就一直找人看著,連吃飯的時間都專人盯著。前天是因為她要生孩子了,才帶著她去看醫(yī)生,沒想到,她半路下車說去罌粟地解手,逃跑跳湖了。
額吉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額吉的眼前浮現(xiàn)出女人后背的那個血洞,如果沒有那個洞,她相信女人是不會死的。那洞是誰打的?是民樂還是正村?
民樂還在說:傻呀,女人怎么那么傻呀,你說你一個割大煙包的女人,被人家日本人相中,讓當老婆你還不知足。這年月,能活下來就不錯了,有吃有喝的,胡思亂想什么呀。
民樂說完這些,似乎非常的傷感,他垂著頭盯著鴨子,半天沒有吭聲。
深夜,額吉抱著痛苦的小小的臉兒、一陣陣痙攣卻發(fā)不出什么聲音的孩子坐在月光里,無助的淚水順著她臉上的褶皺靜靜地淌著……
旁邊是她用那罌粟的包包煮的止疼水。她不知道這東西真管用還是假管用,但孩子喝了以后真的就慢慢地安靜下來。
即使是給孩子喂水,也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因為沒有舌頭,孩子的吞咽能力很低,喂進去的水大部分又倒流出來,而且,因為疼痛,孩子本能地拒絕任何東西流進嘴巴。
為了孩子能活下來,額吉只好用筷子撬開孩子的嘴巴,強行地往下灌米湯。
額吉溫熱的淚水在落到孩子臉上的時候已經(jīng)冰涼冰涼了……
四周一片冷寂。
額吉一動不敢動,她害怕自己一動,孩子會驚醒,驚醒的孩子又會陷入到巨大的痛苦之中。
她就這樣抱著孩子,像一尊雕像一樣坐立在這清冷的小院里,只是這尊雕像會流眼淚。
不知道過了多久,沉浸在無限憂傷與痛楚中的額吉,忽然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溫柔地蹭自己的袍子。
額吉睜開婆娑的淚眼,看見鴨子從自己的身邊站了起來,一個橢圓形的東西從它的身下滾了出來。
額吉伸過手去將那東西摸起來,一個溫熱的圓圓的鴨蛋!
流著淚的額吉笑了……沒想到你還是一只會下蛋的母野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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