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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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欠別人,還是欠自己,你曾欠下過多少個“對不起”?
時間無情第一,它才不在乎你是否還是一個孩子,你只要稍一耽擱、稍一 猶豫,它立馬幫你決定故事的結局。
它會把你欠下的對不起,變成還不起。
又會把很多對不起,變成來不及。
(一)
先從一條狗說起。
狗是一條小松獅,藍舌頭大腦袋,沒名字,命運悲苦。
它兩三歲時,被一個玩自駕的游客帶來滇西北。狗狗長得憨,路人愛它,搶著 抱它,拿出各種亂七八糟的零食來胡喂亂喂。
女主人分不清是憨是傻,或者嚴重缺乏存在感,竟以自己家的狗不挑食為榮, 繼而各種嘚瑟,動不動就讓它表演一個。
狗比狗主人含蓄多了,知道人比狗更缺乏存在感,它聽話,再不樂意吃也假裝 咬起來嚼嚼。
女主人伸手摸摸它下頜,說:乖孩子,咽下去給他們看看。
它含著東西,盯著她眼睛看,愣愣地看上一會兒,然后埋下頭努力地吞咽。
它用它的方式表達愛,吃來吃去到底吃出病來。
一開始是走路搖晃,接著是吐著舌頭不停淌口水,胸前全部打濕了,沾著土灰 泥巴,邋里邋遢一塊氈。
后來實在走不動了,側臥在路中間,被路人踩了腿也沒力氣叫。
那時,古城沒什么寵物診所,最近的診所在大理,大麗高速沒開通,開車需要 四個小時。
狗主人迅速地做出了應對措施:走了。 狗主人自己走了。
車比狗金貴,主人愛干凈,它沒機會重新坐回她的懷抱。
對很多趕時髦養(yǎng)狗的人來說,狗不是伙伴也不是寵物,不過是個玩具而已,玩 壞了就他媽直接丟掉。
她喊它孩子,然后干凈利索地把它給扔了。
沒法兒罵她什么,現在虐嬰不重判打胎不治罪買孩子不嚴懲,人命且被草菅, 遑論狗命一條。
接著說狗。
小松獅到底是沒死成。
狗是土命,沾土能活,它蜷在泥巴地里打哆嗦,幾天后居然又爬了起來。命是 保住了,但走路直踉蹌,且落下了一個愛淌口水的毛病。
也不知道那是口水還是胃液,黏糊糊鋪滿胸口,順著毛尖往下滴,隔著兩三米 遠就能聞到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
以前不論它走到哪兒,人們都滿臉疼愛地逗它,夸它乖、可愛、懂事,都搶著
抱它,現在人們對它視若無睹。
墨分濃淡五色,人分上下九流,貓貓狗狗卻只有高低兩類分法:不是家貓就是 野貓,不是寵物狗就是流浪狗。
它青天白日地立在路中間,卻沒人看得見它。 不為別的,只因它是條比抹布還臟的流浪狗。
都是哺乳動物,人有的它都有。
人委屈了能哭,狗委屈了會嗚嗚叫,它不嗚嗚,只是悶著頭貼著墻根發(fā)呆。
古城的狗大多愛曬太陽,三步一崗地橫在大馬路上吐著舌頭伸懶腰,唯獨它例外。陰冷陰冷的墻根,它一蹲就是一下午,不叫,也不理人,只是瞪著墻根, 木木呆呆的。
它也有心,傷了心了。
再傷心也要吃飯,沒人喂它了,小松獅學會了翻垃圾。
麗江地區(qū)的垃圾車每天下午三點出動,繞著古城轉圈收垃圾,所到之處皆是震 耳欲聾的納西流行音樂。垃圾車蒞臨之前,各個商戶把大大小小的垃圾袋堆滿 街角,它餓極了跑去叼上兩口,卻經常被猛踹一腳。
踹它的不止一個人,有時候像打哈欠會傳染一樣,只要一家把它從垃圾袋旁踹 開,另一家就會沒等它靠近也飛起一腳。
人有時候真的很奇怪,明明自己不要的東西,狗來討點兒,不但不給,反而還 要踹人家。
踹它的也未必是什么惡人,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而已,之所以愛踹它,一來是 反正它沒靠山沒主人,二來反正它又不叫喚又不咬人,三來它憑什么跑來吃我 們家的垃圾?
反正踹了也白踹,踹了也沒什么威脅,人們坦然收獲著一種高級動物別樣的存在感。
當然,此類高尚行徑不僅僅發(fā)生在古城的人和狗之間。
微博上不是整天都有人在“踹狗”嗎?踹得那叫一個義正詞嚴。
以道德之名爆的粗就是踹出的腳,“狗”則是你我的同類,管你是什么學者、 名人、巨星,管你是多大的 V,多平凡的普通人,只要道德瑕疵被揪住,那就 階段性地由人變狗,任人踹。
眾人是不關心自己的,他們只關心自己熟悉的事物,越是缺少德性的社會,人 們越是愿意占領道德制高點,以享受頭羊引領羊群般的虛假快感。 敲著鍵盤的人想:
反正你現在是狗,反正大家都踹,反正我是正義的大多數,踹就踹了,你他媽 能拿我怎么著?是啊,雖然那些義正詞嚴我自己也未必能做到,我罵你出軌找 小三是渾蛋,呵呵,我又何嘗不想腳踩兩只船,但被發(fā)現了、曝光了的人是你 不是我,那就我還是人,而你是狗,我不踹你我踹誰?
反正我在口頭上占據道德高峰俯視你時,你又沒辦法還手。
反正我可以很安全地踹你,然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獲得一份高貴的存在感。
你管我在現實生活中匱乏什么,反正我就中意這種便捷的快感:以道德之名, 帶著優(yōu)越感踹你,然后安全地獲得存在感。
于是,由人變狗的公眾人物老老實實地戴上尖帽子彎下頭,任憑眾人在虛擬世 界里踢來踹去,靜待被時間洗白……
抱歉,話題扯遠了,咱們還是接著說小松獅吧。
于是,原本就是狗的小松獅一邊幫高級靈長類生物制造著快感,一邊翻垃圾果腹。
如是數年。
幾年中不知道挨了多少腳,吃了多少立方垃圾。它本是亂吃東西才差點兒丟掉 半條命,如今無論吃什么垃圾都不眨眼,吃完了之后一路滴著黏液往回走。 那個墻根就是它的窩。
(二)
沒人會倒霉一輩子,就像沒人會走運一輩子一樣。 狗也一樣。
忽然有一天,它不用再吃垃圾了。 有個送飯黨從天而降,還是個姑娘。
姑娘長得蠻清秀,長發(fā),細白的額頭,一副無邊眼鏡永遠卡在臉上。
她在巷子口開服裝店,話不多,笑起來和和氣氣的。夜里的小火塘燭光搖曳, 她坐在忽明忽暗的人群中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個。
服裝店的生意不錯,但她很節(jié)儉,不肯去新城租公寓房,長租了一家客棧二樓的小房間,按季度付錢。住到第二個季度時,她才發(fā)現樓下窗邊的墻根里住著 條狗。
她跑下樓去端詳它,說:哎呀,你怎么這么臟啊……餓不餓,請你吃塊油餅吧! 很久沒有人專門蹲下來和它說話了。
它使勁把自己擠進墻角里,呼哧呼哧地喘氣,不敢抬眼看她。
姑娘把手中的油餅掰開一塊遞過去…… 一掰就掰成了習慣,此后一天兩頓飯, 她吃什么就分它點兒什么,有時候她啃著蘋果路過它,把咬了一口的蘋果遞給 它,它也吃。
橘子它也吃,梨子它也吃。 土豆它也吃,玉米它也吃。
自從姑娘開始喂它,小松獅就告別了垃圾桶,也幾乎告別了踹過來的腳。
姑娘于它有恩,它卻從沒沖她搖過尾巴,也沒舔過她的手,總是和她保持著適 當的距離,只是每當她靠近時,它總忍不住呼哧呼哧地喘氣。 它喘得很兇,卻不像是在害怕,也不像是在防御。
滇西北寒氣最盛的時節(jié)不是隆冬,而是雨季,隨便淋一淋冰雨,幾個噴嚏一打 就是一場重感冒。雨季的一天,她半夜想起它在淋雨,掀開窗子喊它:小狗, 小狗……
沒有回音。
雨點滴滴答答,窗子外面黑洞洞的,看不清也聽不見。
姑娘打起手電筒,下樓,出門,紫色的雨傘慢慢撐開,放在地上,斜倚著墻角 遮出一小片晴。
濕漉漉的狗在傘下蜷成一坨,睡著了的樣子,并沒有睜眼看她。
她用手遮住頭往回跑,星星點點的雨水鉆進頭發(fā),透心的冰涼。跑到門口一回 頭,不知什么時候它也跟了過來,悄悄跟在她身后,見她轉身,立馬蹲坐在雨 水里,不遠不近地保持著兩米的距離。
她問:你想和我一起回家嗎?
它不看她,一動不動,木木呆呆的一坨。 她躲進屋檐下,沖它招手:來呀,過來吧。 它卻轉身跑回那個墻角。
好吧,她心說,至少有把傘。
姑娘動過念頭要養(yǎng)這只流浪狗,院子里有一株茂密的三角梅,她琢磨著把它的家安置在樹蔭下。客棧老板人不壞,卻也沒好到隨意收養(yǎng)一條流浪狗的地步,婉言拒絕了她的請 求,但默許她每天從廚房里端些飯去喂它。
她常年吃素,它卻自此有葷有素。 日子久了,感情慢慢深了一點兒。
喂食的方式也慢慢變化。一開始是隔著一米遠丟在它面前,后來是夾在手指間 遞到它面前,再后來是放在手掌上,托到它面前。
一次喂食的間隙,她摸了摸它腦袋。
它震了一下,沒抬頭,繼續(xù)吃東西,但邊吃邊呼哧呼哧地喘氣,喘得渾身都顫 抖了起來。
不論她怎么喂它,它都沒沖她搖過尾巴,也沒舔過她的手,它一直是木木呆呆 的,不吵不鬧,不咬不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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