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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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小平的病情卻在急速加劇。
鄧榕和鄧楠就給父親打一針緩解疼痛,但父親的病情卻不見好轉。
卓琳看著丈夫的病情一天比一天重,思慮再三,決定向葉劍英報告。
十二月十日的這一天,北京非常寒冷,額上冒著冷汗的鄧小平終于被扶進了一輛汽車,在寒冷的冬風中被送進了中國人民解放軍三〇一醫(yī)院,接受住院治療。
這次治療是葉劍英秘密安排的,葉劍英還對解放軍總醫(yī)院作出了“一定要治好,一定要保護好”的指示。
病床上的鄧小平咬著牙,沒有發(fā)出輕輕的呻吟。街道上傳來的那隱約的狗吠聲,又使他想到了那些大別山深處寒冷的村莊。他對自己說,老兄,你無論如何都要給我挺住,大仗還在后頭。
主持治療的醫(yī)生叫吳階平,他是中國泌尿外科的開創(chuàng)者。為了確保鄧小平住院治療期間的保密性,此次參加治療的醫(yī)護人員一律不能向外界透露,就連自己的家人、同事也不例外。
吳階平接受了組織交給的任務,立即開討論會確定治療方案。但是在手術治療的問題上,諸位大夫還是產(chǎn)生了分歧。有的提出,已經(jīng)七十二歲高齡的鄧小平,應該采取保守治療,以防萬一。而另一種看法卻認為保守治療難以根治,又容易出現(xiàn)反復,而且根據(jù)體檢的情況來看,鄧小平的身體素質不錯,應該可以接受手術。就這樣,平時幾十分鐘的討論會足足開了一天一夜,最鬧心的是還沒有討論出結果。最后吳階平拍案決定,采取積極的治療方案,盡快為鄧小平實施手術。
鄧小平的手術被安排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八天前,華國鋒與汪東興批示同意為鄧小平進行手術治療。葉劍英得知這個批復,大舒了一口氣,然后時不時地就瞧著桌上的臺歷,牽掛著這個日子。
他不是單純地牽掛著一個日子,也不是單純地牽掛一個人,他在牽掛中國政治未來的走向。
自從他那天向華國鋒行軍禮,并且明確地提出要啟用鄧小平之后,就一直牽掛著這個有可能實現(xiàn)的政治進程。他知道這個進程非同小可,而且也只有這個進程,能夠使這個百廢待舉的國家盡快地活躍復興起來。
手術進行得十分順利。
手術中,生性樂觀的鄧小平還和醫(yī)護人員開起了玩笑,說想要通過電視看看自己手術的過程。他并不知道,他這個幅度不是很大的手術,牽動著多少人的心,葉劍英就是其中之一。
葉劍英在這一夜絲毫沒有睡意,他神情嚴肅地坐在沙發(fā)上,靜默不語,聽著窗外隱約傳來的漫山搖動的葉子的響聲。這種響聲與他身邊不遠處那口座鐘咔咔的走動聲混雜在一起,使這個夜晚特別寧靜。終于,他聽見了秘書走近他的腳步聲。秘書俯在他耳邊輕聲說,葉帥,三〇一醫(yī)院來電話,小平同志的手術非常成功,很快就能康復出院了。葉劍英聽后,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心中懸著的石頭也算是落了地。葉帥說,好了,睡覺。
一直候在手術室門外的卓琳的那顆怦怦亂跳的心,也在剎那間落了地。懸在她眼眶里好幾天的淚水,終于痛痛快快地流落在臉頰上。
十三
在醫(yī)院忙碌了半個月,高蘭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經(jīng)過請示,她終于被批準回家拿換洗的衣服。
一進院子,高蘭發(fā)現(xiàn)子女和劉媽都不在,而夏默、田志遠卻似乎很有閑情,正白酒就花生米,坐在書房里說話,略有醉意。高蘭側耳一聽,知道兩個男人又在議論大事了。
田志遠看來確實是酒喝多了,一遍一遍地對夏默說,按說啊,罪魁禍首都抓起來了,方方面面都該有好轉了吧?可是老是不見改觀,你說這是咋回事呢?咱們的領袖不是很“英明”嗎?要讓咱們看到英明的地方嘛。
夏默不說話,心里尋思著老田的郁悶當然可以理解,自己日日夜夜不也是這么想的嗎,無非是老田膽大,什么話都敢出口。這時候,他聽見田志遠又追問說,老夏,你就說,你自己現(xiàn)在境況怎么樣?
我怎么樣?我還能怎么樣?夏默把頭搖一搖說,我還是“反動學術權威”啊,繼續(xù)掃廁所唄。
田志遠說,就是啊,我也一樣還是“右傾翻案風的黑干將”,現(xiàn)在倒是不用批斗了,但是成天窩在家里悶啊,有勁兒使不出啊,我這腦子都快長蘑菇了。
夏默說,讓我掃廁所我沒意見,也是為人民服務嘛?墒菄乙悻F(xiàn)代化,沒人研究經(jīng)濟規(guī)律,那怎么行呢?蠻干的教訓還少嗎?我原來以為總算可以派上用場了,沒想到還是死水一潭。
田志遠說,來,再干一杯,我就告訴你一句話,這年頭治國離了小平不行,只有他出來,才能拿出治黨治國的新方法。說到這里,田志遠放下酒杯,有些眼淚汪汪了,說,我呢,也算是鄧大人的老部下了,現(xiàn)在他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老夏,我心里難受呀。
高蘭看著兩個大男人眼淚汪汪的樣子,內心一陣不忍,再也顧不得保密紀律,走到酒桌前說,告訴你們一個秘密,你們無論如何不要對外說,行不行?接著她就輕聲說,小平同志現(xiàn)在就在我們醫(yī)院住著呢。
頓時間,夏默、田志遠目瞪口呆。緊接著,兩人不約而同地跳了起來,連問怎么樣,怎么樣?
高蘭說,這我就不能多說了,反正一切都還算好,我現(xiàn)在還得馬上趕回去。
田志遠突然蹦起來,雙手抓住夏默的肩膀,搖晃著說,你老婆可立功啦!
鄧小平所住的三〇一醫(yī)院的那間外科病房,這幾天竟然訪客不少。
鄧小平自從被政治隔離后,別說是見老朋友了,就連出個門也不是件易事。可是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一來,“四人幫”已經(jīng)粉碎了;二來,鄧小平高齡動手術,畢竟牽動著大家的心。所以一些老友也顧不上什么禁忌,就千方百計地打聽三〇一醫(yī)院的鄧小平病房。第一個“闖關”來看鄧小平的是獨臂將軍余秋里。
那一刻,做完手術不久的鄧小平正在病床上閱讀。他閱讀的是一個封皮寫著《王、張、江、姚罪行材料之一》的文件,看完后,把文件一放,對守在床邊的卓琳說,這就夠了,不需要之二、之三了,可以定罪了。
門口的嘈雜聲就是這個時候傳進來的,嗓音很大的正是老將軍余秋里。他甩著一只獨臂硬闖進了樓道,醫(yī)護人員看著這位獨臂將軍,都不敢上前阻攔。
余秋里一看到病房門口的鄧楠和鄧榕就哈哈大笑起來?吹洁囆∑阶∵@個病房,對鄧小平病情的把握,他已經(jīng)十拿九穩(wěn)了。他甩開步子噔噔噔就闖進了病房,一見病床上的鄧小平就沖過去,又是擁抱,又是握手。一旁的卓琳看得提心吊膽,生怕余秋里碰到鄧小平的傷口,可是鄧小平卻不以為意,拉著老戰(zhàn)友的手說,老余,好久沒見,還這么精神啊!
余秋里哈哈大笑說,小平同志,你都闖過鬼門關了,我可不想這么早去。
走進病房的鄧榕突然想起了一個最近大家都在開的玩笑,便問余秋里,余叔叔,人家都說,開會傳達粉碎“四人幫”時,所有的人都熱烈鼓掌,只有一個人沒鼓掌,那就是你,是嗎?
余秋里哈哈大笑著說,他們這些人,盡拿我開心!我一只胳膊,我鼓不成掌!不過,我也有我的辦法,我用一只手敲桌子!
病房里的人都笑起來,唯有鄧小平?jīng)]有笑。鄧小平心里明白,余秋里也好,別的老同志也好,現(xiàn)在闖到病房里來看他,都是要冒政治風險的!芭嚒钡拇竺弊樱粌H仍舊牢牢地戴在鄧小平頭上,也戴在整個中國的頭上。
但是老同志就是老同志。老同志就是這么可愛。
十四
北京西城區(qū)那個派出所的陳所長,也是為了政治格局的穩(wěn)定,受命在自己的轄區(qū)到處奔波。
夏建國與田源所住的四合院,是他的一個工作重點。
陳所長這一天走到四合院門口,就聽到了院子里傳出的笑聲。不用猜,他也知道肯定是夏建國和田源兩個家伙回來了,心里頓時感到踏實不少;貋砹耍偙葲]有回來好,回來了就便于控制;不回來,就是派出所的一塊心病。
這兩個闖禍胚是陳所長從小看到大的,套用陳所長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這倆小子撅下屁股,我就知道他們要拉什么屎”。
陳所長是直接推門而入的,這是他的職業(yè)習慣,于是夏建國和田源笑容頓時僵在臉上了。
但夏建國馬上就恢復了笑容,對這位不速之客說,所長同志啊,“四人幫”都完蛋了,我們還有“罪”嗎?你今天這一趟來,怕不是來當面表揚我們的吧?
話雖是這樣笑嘻嘻地說,但心里卻還是沒有底。
果然,陳所長板著的臉沒有一絲松動。陳所長說,嚴肅,嚴肅,都給我嚴肅點。建國、田源,我今兒個來就是告訴你們,既然回來了就要穩(wěn)當點,那些事兒還沒有過去呢,以后每半個月到所里來一趟,給我打個報告。
夏建國不干了,問陳所長,這“四人幫”都被抓好幾個月了,我們干嗎還要定期去派出所匯報。侩y道我們是“四人幫”圈子里的?你們公安的立場是不是有點兒問題。
陳所長搖搖手說,別開玩笑了,你倆的案子還沒銷呢,別暈頭暈腦的。至少,你們兩個,現(xiàn)在還是監(jiān)管對象。
田源火了,跺著腳說,我們去天安門是悼念周總理,是反對“四人幫”,你們公安到底有沒有搞錯?現(xiàn)在“四人幫”都粉碎了,還有什么案子?
夏建國拍了拍激動的田源,認認真真看著陳所長說,首長同志,我們都是聽到粉碎“四人幫”的消息才趕回來的,不然我們也沒有這么大的豹子膽。
這些我知道,陳所長耐心地解釋說,小伙子們,“四五天安門事件”現(xiàn)在定的還是反革命事件,“批鄧”還在繼續(xù),你們倆的案底都在局里放著,完全沒動。相反,這陣子上級還要求加強監(jiān)管力度。對了,還有這位劉大媽,恐怕也不能在北京過年,趕緊回鄉(xiāng)下去吧。我呀,我這是照本宣科,你們姑且聽著,別給我惹事就行。兩位小少爺,倒是聽清了沒有?
派出所陳所長這一次的到來,雖說態(tài)度還是溫和的,言辭也不兇,但夏建國與田源還是感覺到心里像被捅了幾刀,胸膛里彌漫著鮮血。當夜,夏建國就拉著田源蹲在院子中間的那塊破敗的太湖石旁,商議一個更大膽的舉動。以夏建國的看法,“四人幫 ”被逮都兩個多月了,廣播里還在叫喊 “批鄧 ”,這是一件多么荒誕的事情!哪怕是出于穩(wěn)定全國政治的需要,也不應該再祭出“批鄧”的法寶,這是政治的荒唐,國家的荒唐。夏建國認為,有時候氣泡很大,像個龐然大物,但需要一根手指去戳一下,哪怕是一根細小的手指,戳破之后人們才會恍然大悟。這個滑稽的氣泡早就該破了,而這個伸手指的人,就應該是中國的年輕人。
田源馬上就明白了夏建國的計劃是什么,那就是像十月初他們在西單張貼“鄧小平你在哪里”的大標語一樣,去張貼一張態(tài)度更鮮明的大標語或者大字報。田源說帶上我,我去。
這時候又有一個聲音插進來說,帶上我,我也去。田源與夏建國回頭一看,原來黑暗中蹲著的是住在后院的任燕。
夏建國說,任燕你別去,你開什么玩笑,你黨籍不要了?
任燕說,黨籍丟了固然可惜,黨費都還沒交幾個月呢,但是一個國家這樣沉悶下去,更可惜。這些天我們新華社好幾個編輯室都在議論紛紛呢,老讓我們編 “批鄧 ”的稿子,這到底要把一個國家?guī)У侥睦锶ィ?
幾個年輕人長久地蹲在太湖石旁的舉動,引起了田志遠的注意,他們怎么就不怕這冬夜里刺骨的風?
田志遠披起那件破舊的軍大衣,走出東廂房,跑過去問他們在商議什么。見這幾個孩子緊張的樣子,他又馬上警告他們不要亂說亂動,說我就怕你們再鬧出什么事兒來。田源說,爸爸您怎么也是媽媽那副腔調?您快回去睡吧。我們在議論那個手抄本《第二次握手》的事,啥亂說亂動啊。
第二天午后,在西廂房的夏家,趁著夏默在單位掃廁所以及高蘭在醫(yī)院忙活,家里比較清靜,一張白紙立即鋪上了飯桌,幾個年輕人摩拳擦掌地就開始書寫大字報。這將是轟響在北京西單的又一發(fā)重磅“炮彈”。大家公推任燕操筆,因為任燕的毛筆字漂亮。
大字報的題目很醒目:四五要平反,小平快出山!
標題剛寫完,幾個年輕人就忍不住開始鼓掌了。任燕放下筆說,要是我們新華社的領導看到是我寫的這幾個字,怕是馬上要昏死過去。
夏建國忽然有點擔心,連說大家先別忙鼓掌。他頓一頓,看著大家又說,如果這張大字報貼出去,半個小時后我們都被逮捕了,罪名是“現(xiàn)行反革命”,大家有這個思想準備嗎?
田源說坐牢就坐牢唄,我相信也不會坐太久。夏建國看著任燕說,任燕你丟黨籍是肯定的了,你真的要想一想。任燕說,建國哥,你還不相信我嗎?丟就丟唄,如果一個黨只知道“批斗 ”,不想著搞建設,那這個黨也就沒什么可留戀的了,但是,建國哥,我也相信,一個在自己旗幟上印著錘子鐮刀的黨,是不會永遠“反擊右傾翻案風”而不去關心廣大工農(nóng)疾苦的。
夏建國長時間地看著任燕那漂亮而堅毅的臉龐,輕聲說,好樣的。
高蘭又一次回到了家里,這一次她帶來的是一個特大的喜訊。
她一進門,就讓丈夫夏默趕緊把田志遠找來,然后湊著耳朵對田志遠說,去一趟醫(yī)院吧,小平同志說他很想念你。
田志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幾秒鐘以后,他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夏默趕緊打開桌子抽屜,掏出一封信,鄭重地交給田志遠說,這封信是他對于國家實行對外開放和加速發(fā)展科學教育事業(yè)的一些建議,也是他一輩子的心血,請務必轉交鄧小平。
田志遠出家門時,夏默又補充了一句說,鄧大人肯定會看上的。
一進鄧小平病房的門,田志遠就立正沖著病床上的鄧小平敬了一個軍禮。
田志遠的軍禮依舊保持著當年的標準,干凈、利落、具有力量。鄧小平微笑,沖他點點頭。于是田志遠立刻就坐在鄧小平身邊,雙手握著他的老首長。田志遠輕聲說,老首長,一直在想念您! “四人幫 ”倒是粉碎了,但是現(xiàn)在還有好多事情想不明白,有些明明是錯了的東西,為什么還要堅持?現(xiàn)在大家都盼望您早日復出,能像一九七五年那樣,領著我們踏踏實實地搞建設。
鄧小平說,志遠同志,我出不出來工作,由中央來做決定。實際上,我離開工作崗位有一段時間了,對于具體情況不是很了解。你過去長期搞政策研究,接觸面也比較廣,有些材料,特別是一些有價值的關于國家建設與發(fā)展的建議與思考,幫我找找。
田志遠馬上就從衣袋里掏出夏默那封建議書,交給鄧小平說,這是夏默同志寫給您的一封信,是關于經(jīng)濟建設和科學教育的一些情況和建議。他托我?guī)Ыo您,他說這是他一生的心血。
鄧小平說,哦,夏默,這個名字我聽說過,是個專家啊。接著,鄧小平就在枕頭邊摸索著什么。卓琳知道丈夫要什么,趕快找出老花鏡給他戴上。鄧小平只看了一頁建議書,就轉過臉認真地對田志遠說,小田,這樣的材料以后多幫我找一些。
田志遠心里一樂,想到夏默果然有先見之明,首長喜歡上了這份材料。
站在病房門邊的高蘭,不敢走到病床邊來,但是看到鄧小平如此重視自己丈夫的建議書,心里涌過一陣感動:老夏啊,你的東西小平同志竟然還這么賞識呢。這幾年我可沒少罵過你書呆子,你經(jīng)常半夜三更跳起來拿鋼筆寫字,你瞎忙啥?
高蘭又想,鄧小平真的能出來工作嗎?這廣播匣子里天天還嚷著“批鄧”呢,聲勢大得很呢。我們家的老夏,是不是高興得早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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