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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間，擁有著幸福的一切：深愛著自己的妻子，三個健健康康的子女，還有在首爾開的一家生意不錯的公司，并得到韓國總統(tǒng)頒發(fā)的成就獎。然而１９７３年的石油危機讓他破產(chǎn)了。在一年之后，他離開了母親、兩個姐姐和我，來到美國發(fā)展，試圖東山再起。他明白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在紐約好歹還有個哥哥及一些老熟人。

漫長的七年過后，我們?nèi)�家終于要團聚了。我們就要在紐瓦克機場降落，母親再次向我保證，記不清父親的模樣并不是要命的事———他走的時候我才四歲。但是我竟然一點兒也想不起他的樣子，多少有些困惑。

我們過了海關(guān)往外走，外頭拉著幾條絲絨的粗繩子，攔著急切等待接機的人群。我一張臉一張臉看過去，總疑心是不是把他看漏了。突然他出現(xiàn)了，就是我在照片上常見的那個人。

他老了，胖了，這是一眼能看出來的。還有一些變化，是他的姿態(tài)。

他抱著手微笑著，看我們向他走過去�！昂�。兒子。”他說著，握了我的手。

過去的七年對他來說是艱難無比的掙扎。他對付著學了些基本的英文，但還只能算文盲。更糟糕的是，他拿著過期的簽證非法居留，隨時可能被立即遣返。

盡管有這些困難，他還是靠哥哥幫忙，在澤西灣邊上開了家東方禮品店�，F(xiàn)在我意識到其實我應該為他的成就感到驕傲，可當時我卻只感到深深地失望。我們拋掉了所有熟悉的東西，又為了什么呢？一套臟兮兮的兩居室公寓，我睡折疊沙發(fā)床，放學后加上周末都得去那家一下雨屋頂就漏的小店里幫忙干活。我們干嗎要來這里？

母親說，因為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在一起。頭一年全家人確實粘在一起。

從韓國帶來的家庭相冊里，有好多父親以前釣魚的照片�，F(xiàn)在我們的小店不用開張的時候，一家人就開車去海邊釣魚。母親和姐姐做午飯，父親教我怎么把魚蟲釘在鉤上，怎么放釣線。我裝做很上心的樣子。對我來說，釣魚就是沒完沒了地干等，實在乏味。每次要是回家的時候一條魚都沒釣著，我又覺得父親真失敗。

事情很快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不用長時間地等待，這種全家出游釣魚的生活就結(jié)束了。因為父親第二年就得了腎病。解決的辦法是導尿，在他的腰上安一個終身使用的導尿設備。每隔四小時，他就把存儲的尿液清空。

手術(shù)恢復期過后，他也試圖再去釣魚，但很快就覺得累，不久就完全放棄了。

醫(yī)生說他還能活１０年。即使在這１０年的大多數(shù)時間，父親也讓我喜歡不起來。父親像多數(shù)亞洲老人一樣，在感情上總是和兒子有距離。我們從來沒有從頭到尾地談一次話。我一點不明白他是怎么喜歡上日本飯的，也懷疑他知不知道我追捧的棒球隊是哪個。我們一次也沒擁抱過。

等我離家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基本上不說話了。有限的幾次，都是說正事，學生貸款、學費之類。奇怪的是，我們之間的距離倒對我看待父親的眼光起了積極作用。上大學之前，我們的關(guān)系僅存于沉默的眼神中。我看見他在看報紙，他看見我在看電視，現(xiàn)在我離了家，倒開始帶著感情色彩想起他了。我開始對他感到同情，因為他的人生起落。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而他的生命也行將結(jié)束。

我們?nèi)允菍Ψ窖劾锏闹i。當然不是因為缺少了解的機會。每月兩次，我開車回家吃晚飯，飯后母親洗碗收拾廚房，父親和我就坐在沙發(fā)上。有時候他看電視，有時候他看報紙。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沒辦法跟他真正地交談一次，其實我只要像跟其他人交談一樣，簡單地開個頭：你過得怎么樣？

但我從來沒試過。他身體健康的時候沒有，他去世前躺在病床上的時候也沒有。我也從來不知道他有可能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