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滲入的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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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感念，會從最初的某種疼痛開始，被時間撫平，直至淡然地忘懷；還有一種感念，會從一種悄然愕然而始，之后如同樹葉飄逝一般，以為季節(jié)已經(jīng)掩埋了那種飄逝。可是，隨著一日一日走來過去的歲月，那種似乎淡泊忘懷的感念，反而變得清晰起來，有形有物，聲聲色色地活在了你的腦里，活在你內(nèi)心某個敞亮的角落，如同當(dāng)年飄逝的那片樹葉，以為已經(jīng)被黃土埋沒，可在來年，或者來年的來年，卻生出一片芽兒，被歲月和時間養(yǎng)著，終于成了你記憶中無法忽略的一棵樹木，甚或，是記憶之林中的一棵大樹。
他叫朱傳雄，十九年前，是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的一個編輯，普通的編輯，四十幾歲，我只和他見過一面，通過一次電話，有過一次有去無往的書信。那時候，八十年代末期，中國文學(xué)正值黃金時期的尾聲，我在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讀書，別人說我是青年作家，其實只是一個愛好文學(xué)的青年，發(fā)過幾個中篇，和三個兩個的短篇，剛有了所謂的“瑤溝系列”。表面看，那些作品被各家選刊來回地選著，也被批評家們偶或說著評著，實則里，在當(dāng)時繁鬧的中國文壇，我的寫作顯得平靜、傳統(tǒng)，一如一條河流中漂浮的枝葉；或者，是浪花濤聲中的一粒水滴�？墒牵诜浅Ｆ胀ǖ囊惶炖�，我接了一個電話，朱編輯在那電話里作了自我介紹后，說要給我出一本書，讓我把稿子整好送去或者寄去。我在那個電話中愕然半天，以為是一個碩大的燒餅，突然從天空落下，砸在了我頭上。因為，那時候雖然文學(xué)熱鬧，出版書籍卻是一樁難事，名家們的小說集，出版后能賣五千冊，已經(jīng)算是上好。因此，也就在周末的空閑時，把幾個發(fā)表過的中篇，送到了朱編輯的辦公室里，因著他要開會，和我說了幾句客套話，也就匆匆去了。
事情也就這樣，再無和他有著來往，也就從那學(xué)校畢業(yè)，從北京回到了河南開封的部隊�？墒�，幾個月后，收發(fā)室給我送去了一大包的書籍，打開一看，竟是我一生中從天而降的第一次出版，那部二十八萬字、把六個“瑤溝系列”的中篇連綴而成的長篇小說《情感獄》。我驚喜，木然，獨(dú)自在辦公室中走來走去。最后，直到坐下給他寫了一封充滿真誠和感謝的信件，特意跑幾里路投進(jìn)郵局的信箱，心情才算平靜下來。然而，他沒有給我回信。一周，一月，三個月過去，我沒有接到他的回信。到那本《情感獄》油墨的香味都已散淡不在時，到以為一切都已過去時，在某一天的中午，我在辦公室趕寫我的小說時，我在解放軍文藝社工作的同學(xué)給我打來一個電話，說朱傳雄編輯不在了，癌，火化了，他剛從殯儀館告別回來。
我錯愕地在辦公室握著耳機(jī)，望著窗外的天空，陽光明亮地刺著我的眼睛。窗外樹枝上的落鳥，嘰嘰喳喳地叫著，透過那些叫聲和夏天繁茂的樹葉，遠(yuǎn)處的天空，寂靜遼遠(yuǎn)，仿佛無邊無際的空洞和不復(fù)存在的另外的世界。
事情也就這樣，我一生中從天而降、給我送來第一本書的編輯，只和我通過一次電話，見過一次面，有過一次有去無往的書信，然后他就去了。在他走后的將近二十年里，我沒有認(rèn)真計算過我寫了多少小說，出版了幾十本書，我的寫作究竟有了何樣的變化，可每次有人聯(lián)系給我出書，或者接到新出版的書籍時，他就會豁然地站在我的面前，使我的那種悄然默然的感念，一點(diǎn)一滴地滲透著走進(jìn)我的內(nèi)心、我的魂靈，使我不得不去注視著他，注視著我的出版和寫作，就像空曠的原野，不得不去品味、注視這二十年來孤獨(dú)地生長在它胸膛上的一棵樹木。
2008年2月27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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