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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道光年間有一位號“讀花人”的“紅學家”涂瀛，寫過一短篇《趙姨娘贊》[1]，對趙姨娘極盡鄙薄：“食色性也，而亦有不盡然者。鮮于叔明嗜臭蟲，劉邕嗜瘡痂，賀蘭進明嗜狗糞；今將趙姨娘合水火五味而烹熗之，不徒臭蟲痙瘡也，直狗糞而已矣！”在很多人，也許在曹雪芹本人的眼里，趙姨娘確實就是一坨狗屎。也因此，《紅樓》作者讓趙姨娘死得極其不堪，讓她中邪，鬼神附體，甚至被傳為陰司里拷打而死，這不是欺人太甚么！趙姨娘就算是狗屎，賈政豈不是吃狗屎的偽君子？“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豈不是狗屎里長出來的野種？趙姨娘的死更被惡意丑化。棒棒醫(yī)生既見不平，免不得辨析一番，還這個大觀園中迫于生存的可憐人一個清白。

第百十二回《活冤孽妙尼遭大劫，死讎仇趙妾赴冥曹》中，賈母出殯到鐵檻寺，趙姨娘不幸“得了暴病”，起病是，眾人哭別賈母，“都起來正要走時，只見趙姨娘還爬在地下不起。周姨娘打量他還哭，便去拉他。豈知趙姨娘滿嘴白沫，眼睛直豎，把舌頭吐出，反把家人唬了一跳�！边@是癲癇發(fā)作的表現(xiàn)。等到趙姨娘醒來，又出現(xiàn)了精神癥狀，胡言亂語，一時像鴛鴦附體，一時說出和馬道婆合謀害人的事。賈政們渾不把這個“偏房側室”的病當回事，自顧回府。趙姨娘“見人少了，更加混說起來，唬得眾人都恨，就有兩個女人攙著。趙姨娘雙膝跪在地下，說一回，哭一回，有時爬在地下叫饒，說：‘打殺我了！紅胡子的老爺，我再不敢了�！�有一時雙手合著，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里鮮血直流，頭發(fā)披散，人人害怕，不敢近前。那時又將天晚，趙姨娘的聲音只管喑啞起來了，居然鬼嚎一般。無人敢在他跟前，只得叫了幾個有膽量的男人進來坐著，趙姨娘一時死去，隔了些時又回過來，整整的鬧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語，只裝鬼臉，自己拿手撕開衣服，露出胸膛，好像有人剝他的樣子。可憐趙姨娘雖說不出來，其痛苦之狀實在難堪�！边@是非常典型的精神癥狀。請的大夫來了后，“也不敢診，只囑咐‘辦理后事罷’，說了起身就走。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告說：‘請老爺看看脈，小的好回稟家主�！�那大夫用手一摸，已無脈息”。趙姨娘就這樣死了。死訊“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知道趙姨娘使了毒心害人被陰司里拷打死了”。

作家的描述栩栩如生，是癲癇發(fā)作和精神癥狀。當時的醫(yī)學無法理解這種癥狀，常常解釋為中邪，或鬼神附體，或因果報應被閻王拷打而死。曹雪芹在中醫(yī)眼里是精通中醫(yī)醫(yī)理的，他對癲癇的理解其實與愚民百姓無異，與當時醫(yī)學水準相符�！都t樓夢》中還有不少用中邪解釋病因的，如寶玉、鳳姐、巧姐、尤氏等等�！度龂�演義》中也有，如曹操、孫策、呂蒙等。這并不完全是小說家的杜撰，鬼神致病乃是正宗的中醫(yī)理論（見本書《孫策會中邪嗎》）。

西方傳統(tǒng)醫(yī)學對癲癇的認識較早從鬼神致病解脫出來。早在2400年前，希波克拉底就在他的文集中寫道：“‘神圣病’，在我看來，這種病同樣是因自然的原因而引發(fā)的，絲毫不比其他病更‘神圣’或‘非凡’。它最初被看成神圣，是因人的無知。”[2]希氏對癲癇病因的卓見幾乎標志著西醫(yī)和巫術的分水嶺，而中醫(yī)的醫(yī)巫不分看來至少在《紅樓夢》的時代仍是普遍存在的。

醫(yī)學發(fā)展到今天，我們自然不滿足于“癲癇”這樣的診斷，應該進一步尋找原因。很顯然，趙姨娘病沒有既往的發(fā)作史，所以不是原發(fā)性的癲癇，必然是繼發(fā)于顱內某種器質性疾病，比如腦血管意外、腫瘤、寄生蟲、感染等等。同時，根據(jù)診斷的“一元論”原則，其精神癥狀也是由于同一病灶才合理，而并非是由于某種應急事件導致的反應性精神病。因為沒有發(fā)熱、頭痛等癥狀，顱內感染性疾病當可排除。以其暴發(fā)、極短時間內死亡的特點，非常像腦血管意外，比如腦出血。沒有偏癱、失語、感覺異常等常見中風癥狀，而以精神障礙為突出表現(xiàn)，定位大致在顳葉。顱內腫瘤最常見表現(xiàn)為緩慢進行性的頭痛，逐漸出現(xiàn)顱高壓，與本例特點不符。但是，在少數(shù)情況下，也可以一開始就表現(xiàn)為腫瘤出血，即瘤卒中，其表現(xiàn)常與普通腦出血相同。由于顱內出血和水腫的加重，顱高壓導致腦疝，壓迫生命中樞而死亡。

結論：繼發(fā)性癲癇；病因定性：腦出血或瘤卒中；定位：顳葉。趙姨娘因病而死，她的病在那個時代既不能確診，更無有效治療。無論如何，她不是因為“罪孽”（實在也算不得“罪孽”）被鬼神懲罰中邪而死。有了棒棒醫(yī)生的診斷，趙姨娘地下有知，也可以安息了。

注  釋

[1]涂瀛，字鐵綸，號讀花人，廣西桂林人。生卒年均不詳，約清宣宗道光初前后在世。生平亦無考。著有《紅樓夢論贊》，其中有短篇《趙姨娘贊》：“食色，性也，而亦有不盡然者，鮮于叔明嗜臭蟲，劉邕嗜瘡痂，賀蘭進明嗜狗糞。今將趙姨娘合水火五味而烹炮之，不徒臭蟲、瘡痂也，直狗糞而已矣，而賈政且大嚼之有余味焉。豈所賞在德耶？然糞穢卒產靈芝，鴟梟能卵雛鳳，其下體可采也。賦詩斷章，或不誣焉�！�

[2]希波克拉底《醫(yī)學原本·神圣病論》，李梁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