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節(jié) 憔悴的弦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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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靈鳳
葉靈鳳(1905—1975),原名葉蘊璞,筆名葉林豐、L-F、臨風(fēng)、亞靈、霜崖等。江蘇南京人。畢業(yè)于上海美專。1925年加入創(chuàng)造社,主編過《洪水》半月刊。1926年與潘漢年合辦過《幻洲》。1928年《幻洲》被禁后改出《戈壁》,年底又被禁又改出《現(xiàn)代小說》。1929年創(chuàng)造社被封,一度被捕。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參加《救亡日報》工作,后隨《救亡日報》到廣州。1938年廣州失守后到香港。從此在香港定居,直到1975年病逝。
每天,每天,她總從我的樓下走過。
每天,每天,我總在樓上望著她從我的樓下走過。
啞默的黃昏,慘白的街燈,黑的樹影中,流動著新秋的涼意。
在新秋傍晚動人鄉(xiāng)思的涼意中,她的三弦的哀音便像晚來無巢可歸的鳥兒一般,在黃昏沉寂的空氣里徘徊著。
沒有曲譜,也沒有歌聲伴著,更不是洋洋灑灑的長奏,只是斷斷續(xù)續(xù)信手撥來的弦響,然而在這零碎的弦聲中,似乎不自已地流露出了無限的哀韻。
灰白的上衣,黑的褲,頭發(fā)與面部分不清的模糊的一團,曳著街燈從樹隙投下長長的一條沉重的黑影,慢慢地在路的轉(zhuǎn)角消滅。似乎不是在走,是在幽靈一般地慢慢地移動。
人影消滅在路角的黑暗中,斷續(xù)的弦聲還在黃昏沉寂的空氣里殘留著。
遙想在二十年,或許三十年以前,今日街頭流落的人兒或許正是一位顛倒眾生的麗姝,但是無情的年華,聽著生的輪轉(zhuǎn),毫不吝嗇地凋剝了這造物的杰作,逝水東流,弦聲或許仍是昔日的弦聲,但是撥弦的手絕不是昔日的纖手了。
黃昏里,倚在悄靜的樓頭,從凌亂的弦聲中,望著她蠕動的黑影,我禁不住起了曇花易散的憐惜。
每天,每天,她這樣地從我的樓下走過。
每天,每天,我這樣地望著她從我的樓下走過。
幾日的秋雨,游子的樓頭更增加了鄉(xiāng)思的惆悵。小睡起來,黃昏中望著雨中的街道。燈影依然,只是低濕的空氣中不再有她的弦響。
雨晴后的第一晚,幾片秋風(fēng)吹下的落葉還濕粘在斜階上不曾飛起,街燈次第亮了以后,我寂寞地倚在窗口上,我知道小別幾日的弦聲,今晚在樹陰中一定又可以相逢了。
但是,樹陰中的夜色漸漸加濃,街旁的積水反映著天上的秋星,慘白的街燈下,車聲沉寂了以后,我始終不曾再見有那一條沉重的黑影移過。
雨晴后的第二晚,弦聲的消寂仍是依然。
秋風(fēng)中的落葉日漸增多,傍晚倚了樓頭,當(dāng)著蕭瑟的新寒,我于鄉(xiāng)懷之外不禁又添了一重?zé)o名的眷念。
這幾日的秋風(fēng)更烈,窗外的兩棵樹有幾處已露出了光脫的禿干。傍晚的街燈下,沙沙的只有繽紛的落葉,她的弦聲是從不曾再聽見過了。
秋光老了,憔悴的弦聲大約也隨著這憔悴的秋光一同老去了。我這樣喟然嘆著。
每天,每天,我仍是這樣地倚在我的樓上。
每天,每天,我不再見她從我的樓下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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