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節(jié) 人生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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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曉聲
梁曉聲,原名梁紹生。當(dāng)代著名作家。祖籍山東榮城,出生于哈爾濱市,現(xiàn)居北京,任教于北京語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曾任北京電影制片廠編輯、編劇,中國兒童電影制廠藝術(shù)委員會副主任,中國電影審查委員會委員及中國電影進口審查委員會委員。
人活著就得做事情。
古今中外,無一人活著而居然可以不做什么事情,連嬰兒也不例外。吮奶便是嬰兒所做的事情,不許他做他便哭鬧不休,許他做了他便乖而安靜。廣論之,連蚊子也要做事:吸血;連蚯蚓也要做事:鉆地。
一個人一生所做之事,可以從許多方面來歸納——比如善事惡事、好事壞事、雅事俗事、大事小事等等。
世上一切人之一生所做的事情,也可用更簡單的方式加以區(qū)分,那就是無外乎——愿意做的、必須做的、不愿意做的。
有些人卻一生都在做著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比如他或她的職業(yè)絕不是自己愿意的,但若改變卻千難萬難,“難于上青天”。不說古代,不論外國,僅在中國,僅在二十幾年前,這樣一些終生無奈的人比比皆是。
而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一生,其實只不過都在整日做著自己必須做的事情。日復(fù)一日,漸漸地,我們對我們那些愿意做,曾特別向往去做的事情漠然了。甚至,再連想也不去想了。仿佛我們的頭腦之中對那些曾特別向往去做的事情,從來也沒產(chǎn)生過試圖一做的欲念似的,即使那些事情做起來并不需要什么望洋興嘆的資格和資本。日復(fù)一日地,漸漸地,我們變成了一些生命流程僅僅被必須做的、雜七雜八的事情注入得滿滿的人。
我想,這乃是所謂人生的真相之一吧?衰老、生病、死亡,這些事任誰都是躲不過的。生病就得住院,住院就得接受治療。治療不僅是醫(yī)生的事情,也是需要病人配合著做的事情。某些治療的漫長階段比某些病本身更痛苦。于是人最不愿意做的事情,一下子成了自己必須做的事情。到后來為了生命,最不愿做的事情不但變成了必須做的事情,而且變成了最愿做好的事情。
我們必須做的事情,首先是那些意味著我們?nèi)松c的事情。我們一旦連這些事情也不做,或,做得不努力,我們的人生就失去了穩(wěn)定性,甚而不能延續(xù)下去。比如我們每人總得有一份工作,總得有一份收入。于是有單位的人總得天天上班,自由職業(yè)者不能太隨性,該勤奮之時就得自己要求自己孜孜不倦。這世界上極少數(shù)的人之所以是幸運的,幸運就幸運在——必須做的事情恰恰同時是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大多數(shù)人無此幸運,大多數(shù)人有了一份工作,有了一份收入就已然不錯。在就業(yè)機會競爭激烈的時代,縱然非是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也得當(dāng)成一種低質(zhì)量的幸運來看待。即使打算擺脫,也無不掂量再三,思前慮后,猶猶豫豫。
因為對于我們大多數(shù)人而言,我們整日必須做的事情,往往不僅關(guān)乎著我們自己的人生,也關(guān)乎著種種的責(zé)任和義務(wù)。比如父母對子女的,夫妻雙方的,長子長女對弟弟妹妹的……這些責(zé)任和義務(wù),使那些我們尋常之人整日必須做的事情具有了超乎于愿意不愿意之上的性質(zhì),并隨之具有了特殊的意義。這一種特殊的意義,縱然不比那些我們愿意做的事情對于我們自己更快樂,也比那些事情顯得更值得。
我們做我們必須做的事情,有時恰恰是為了因而有朝一日可以無憂無慮地做我們愿意做的事情。普遍的規(guī)律也大抵如此。一些人勤勤懇懇地做他們必須做的事情,數(shù)年如一日,甚至十幾年二十幾年如一日,人生終于柳暗花明,終于得以有條件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了。其條件當(dāng)然首先是自己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這當(dāng)然得有這樣的前提——自己所愿意做的事情,自己一直惦記在心,一直向往著去做,一直并沒泯滅了念頭……
我們做我們必須做的事情,有時恰恰不是為了因而有朝一日可以無憂無慮地做我們愿意做的事情。我們往往已看得分明,我們愿意做的事情,并不由于我們將我們必須做的事,做得多么努力做得多么無可指責(zé)而離我們近了;相反,卻日復(fù)一日地,漸漸地離我們遠了,成了注定與我們的人生錯過的事情。但我們卻仍那么努力那么無可指責(zé)地做著我們必須做的事情。為了什么呢?為了下一代。為了下一代得以最大限度地做他們和她們愿意做的事,為了他們和她們愿意做的事不再完全被動地與自己的人生眼睜睜地錯過。為了他們和她們,不被那些自己根本不愿意做的事黏住,進而具有最大的人生能動性,使自己必須做的事與自己愿意做的事協(xié)調(diào)地相一致起來,起碼部分地相一致起來,起碼不重蹈上一代人人生的覆轍,因為整日陷于必須做的事而徹底斷送了試圖一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的條件和機會。社會是賴于上一代如此這般的犧牲精神而進步的。下一代人也是賴于上一代人如此這般的犧牲精神而大受其益的。
有些父母為什么寧肯自己堅持著去干體力難支的繁重勞動,或退休以后也還要無怨無悔地去做份收入極低微的工作呢?為了子女們能夠接受高等教育,能夠順利地靠近他們愿意做的事情。
令人同情的是這樣一些人——他們終于像放下沉重的十字架一樣,擺脫了自己必須做甚而不愿意做卻做了幾乎整整一生的事情;終于有一天長舒一口氣,自己對自己說——現(xiàn)在,我可要去做我愿意做的事情了。那事情也許只不過是回老家看看,或到某地去旅游,甚或,只不過是坐一次飛機,乘一次海船……而死神卻突然來牽他或她的手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一句話,在這一點上,實在是應(yīng)該改成“可敬天下父母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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