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沒有旅客的汽車站
-
長途汽車站前,是一個不大的廣場。
廣場邊上照例堆積著一些直徑很大的杉木。坐在這些木垛上,正面對著大小金川兩水匯聚的河口。兩河相聚時很平靜,并沒有噴云吐霧、飛珠濺玉的轟鳴。只是兩股水匯聚時,陡然加寬的河面上,轉(zhuǎn)動著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的力量之大,使那些漂浮在河上的巨大原木豎立起來,旋轉(zhuǎn)著從漩渦中心直直地扎進河底,直到百米開外,才重新露出頭來。
好些人站在河邊的巖石上釣魚。
那是我所見過的最累人的一種釣魚方法。
釣魚人手里魚竿很長,魚鉤上沒有釣餌,釣手一刻不停地把釣線與魚鉤投進水里,然后,猛烈而快速地收竿?眶~鉤在水中高速移動來碰撞魚的身體。
大渡河,還有差不多是平行流向的北方的岷江中都有的一種細鱗魚,大小都在一斤上下,味道非常鮮美。
這些用白鉤的人,釣的就是這種魚。
在丹巴滯留的這些天里,上午,我拿著那本寫野人的書,坐在河邊看人釣魚。
下午,河谷里的風(fēng)準時而來。大的時候,風(fēng)迎著面吹的時候,人給噎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于是,我就躺在招待所床上聽風(fēng),和翻看那部青藏高原的獸醫(yī)藥典。我發(fā)現(xiàn),其中的許多植物,都是我從小就認識的。還有一些,雖然叫不出名字,但卻都是見過的。于是,那些藥草就以原生時那種帶露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眼前了。
比如鳶尾。
藍色的鳶尾花,在青藏高原上是一種龐大的家族,生長在不同的海拔高度上。
所以,我至今記得那部醫(yī)典中的一味清熱解毒止毒的廣譜藥方,叫鳶尾膏,所用就鳶尾種籽一味,但必須是不同海拔高度上的鳶尾混合而成。
在炎熱、干燥,而又多風(fēng)的大渡河谷,我更多恍然看見的還是各色各種的報春花。而在丹巴,午后的陽光里大風(fēng)清掃著狹小街道上的垃圾。風(fēng)揚起漫天塵土。這些塵土差不多無孔不人。每天夜半時,風(fēng)慢慢停了。連茶杯里頭,殘茶的底下,都沉淀了一層亮晶晶的東西;蝿硬璞,這明亮的碎屑便充滿了茶杯里的全部水體。輕盈,而且依然閃閃發(fā)光。這些碎屑就是當(dāng)?shù)馗缓囊环N礦藏:云母。
離縣城一公里開外,就是比縣城要來得整齊氣派的礦區(qū)。
云母就是從這些失去了植被因風(fēng)化而破碎的山體中開采出來的。經(jīng)濟學(xué)的書籍或經(jīng)濟學(xué)家都會告訴我們,工業(yè)的興起,除了這個行業(yè)本身,還會帶動整個地區(qū)的經(jīng)濟發(fā)展。但在實際生活中,特別是在這本書所涉及到的地區(qū)。我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種景象。首先,這種工業(yè)本身從一開始,就是一種野蠻而又落后的工業(yè)。也許,這種工業(yè)給很遠的什么地方帶來了繁榮,但在這里,自然更多地被摧毀。工業(yè)依然與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無關(guān)。
許多云母從巨大的山體中開采出來;有一小部分,在原始的開采方式中,被浪費掉了,最后,變成了風(fēng)中的塵土,在早晨的殘茶里再次顯示了它的存在。
第三天,我坐在廣場邊上,讀蕭先生書中寫到的有關(guān)西藏野人的故事。
他的故事來自雅魯藏布江流域,喜瑪拉雅山間。
這些零零碎碎的野人故事使我非常吃驚。因為,在這條大河上游的我的家鄉(xiāng),也有許多有關(guān)野人的傳說,這些野人傳說與書中那些來自雅魯藏布流域的傳說是那么的相似。譬如,有一個故事說,在莊稼收獲的季節(jié),野人會下到那些靠近森林的玉米地里,掰玉米棒子。那個季節(jié)下到地里的還有猴子、野豬和熊。于是,收獲季節(jié)的農(nóng)人會在這些容易被野獸搶收的地邊搭起一個窩棚。對付熊與野豬是用獵槍;對付成群的猴子,槍是忙不過來的,就用哐哐作響、余音悠長的銅鑼;對付野人費事一些,但也很好玩。
野人下到地里后,守衛(wèi)的人便拿出酒來,邊喝邊唱歌舞蹈。故事里的野人好像是一種天生的樂觀主義的、娛樂至上的動物。見了這種情形,平?偸嵌阒说囊叭耍,在當(dāng)?shù)氐姆窖灾,野人并不真正叫野人,直譯成漢語的話,應(yīng)該叫做人熊。人熊這種東西平常也都是難得一見的。什么動物都會躲避人,人熊也不例外。但在秋天的地頭,人熊在采集玉米棒子的時候,守衛(wèi)秋收成果的農(nóng)人不開槍,也不敲鑼,而是坐在火邊喝酒、歌唱,繼而在火光映照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警惕的人熊開始觀望那個歌舞飲酒的人。
然后,丟下手里的玉米棒子,慢慢向火堆靠攏。
那天,在丹巴縣城面向大小金川匯合處的大堆木垛上,我問一個年輕人聽沒聽過這樣的故事。他搖晃一下腦袋。這時,從木垛后面轉(zhuǎn)出一個老人。穿戴也是前面描述過的那個飯館女老板那種藏漢合璧的樣式,而且是過去與現(xiàn)在混雜的版本。那個老人把蘭花煙袋插在腰帶上,嘴里噴出一股濃烈的煙味,用手劃了一個圈:“以前,這些山上全是柏樹林和杉樹林的時候,林子里就有人熊!
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是童山濯濯了。野人存在的可能性比外星人存在的可能性還要小很多很多。
我望望天空,當(dāng)然沒有看到傳媒上熱心傳播的飛碟出現(xiàn),眼前,只有一種使人內(nèi)心感到空洞的藍。于是,我們又回到野人的故事上來,結(jié)果,這個老者講的故事與我聽過的一模一樣。
野人受到吸引,丟下手里的玉米棒子,慢慢向火堆靠攏。
農(nóng)人這時已經(jīng)是一個老謀深算的獵人了。他一邊喝酒長嘯,一邊準備接下來的演出所需要的道具:幾只中空的粗竹筒,兩把鋒利無比的長刀。
野人走到火邊上,變成了一個好奇心很重的喜歡模仿的大孩子。
它學(xué)著獵人的樣子端起酒碗。問題是,它是沒有喝過酒的。一碗酒下去,在胸膛里燃起了一團火。這時,獵人正長晡著拍打胸膛。野人也跟著拍打胸膛,嘴里發(fā)出更粗礦的長嘯。
獵人開始跳一種步伐不太復(fù)雜的旋舞。
這時,酒勁已經(jīng)充滿了野人的腦袋。頭頂?shù)奶炜臻_始旋轉(zhuǎn)。天空里的月亮與星星也開始旋轉(zhuǎn)。野人笑了,它終于明白了這個種了玉米等它來收獲的農(nóng)人為什么要不停地旋轉(zhuǎn)。他是在追逐天上旋轉(zhuǎn)不停的月亮與星星!
于是,它也學(xué)著獵人的步伐開始旋轉(zhuǎn)。
它覺得這種旋舞非常美妙。因為自己碩大的身子飄浮起來了。也許,再多旋幾圈,就要飛升到天上去了。
獵人又斟了兩碗酒,大笑著喝下一碗。
野人也喝下一碗。
胸膛里的那團火燃得更旺了,頭頂?shù)奶炜找残D(zhuǎn)得更厲害了。舞也跳得更歡了。獵人知道什么時候野人胸膛里的火燒得快要躥出體外。于是,他拿起一把刀,對著自己的胸膛,挑開衣服,大笑著,捧出一團火來。
一般而言,野人也會學(xué)著樣子,拿起另一把刀,剖開胸膛,大笑著,可惜,它取出的不是火,而是自己的心臟。
也有野人不學(xué)獵人這種樣子的時候,于是,獵人誘使野人繼續(xù)喝酒,跳舞,準備與野人貼身肉搏。論力氣,十個獵人也對付不了一頭人熊。但人是富于智慧的。于是,另外一付道具就派上了用場。那是兒段粗竹筒,竹筒對獵人的雙手來說太大,對野人的雙手來說又太小了一點。
獵人把這竹筒套在手上,舞動,并湊到野人跟前。
野人也學(xué)獵人的樣子把一雙手很費力地往竹筒里伸。它的手終于伸進去了。這時,獵人很輕巧地把手從竹筒里抽出來。但野人一雙手被卡得緊緊的,只好聽任獵人擺布了。獵人大笑著拔出鋒利的刀子。野人也跟著大笑,眼睜睜地看著刀子扎進自己的胸膛。
這是一個看似輕松,但卻血腥的故事。我想從書上知道人們?yōu)楹潍C殺野人。但書里沒有提到。在過去,我聽來的故事里,講故事的人也沒有解釋這個問題,現(xiàn)在,我又把這個問題拿出來問這個老人。他也搖頭,說:“這些故事,也是我當(dāng)小孩子的時候聽大人講的!
這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他也沒有真正見過野人。
可是,我仍然沒有明白,人為什么要如此費盡心機地去殺一種特別想向自己學(xué)習(xí)的野人呢?我想,這絕對不會是因為擔(dān)心這個學(xué)生有朝一日超過了自己。那么,人是要把這種叫人熊的動物食肉寢皮嗎?如果真是這樣,我生活在一個野人傳說廣泛的地區(qū)三十多年,卻從來沒有見過一張人熊的皮子。
有人嘗過人熊的肉嗎?
老頭回答:“聽說人熊肉很腥臭。
那就是有人嘗過了。
老頭看了我一眼,從腰間抽出煙袋,挖了一鍋,用火柴點燃,說:“人連人自己的肉都嘗過,還有什么不嘗。不信,你沒有見過人吃老鴰肉嘛,但人人都聽說過老鴰肉是酸的人人也都知道馬肉有汗水的臭,”
待到這天下午,看汽車還沒有通的意思,我便決定第二天上路,去尋訪大小金川兩岸的一牲聽?wèi)T了名字的地方。因為這些地名,叫人想起一個舊的嘉絨曾經(jīng)相當(dāng)繁盛的邶個時代
嘉絨的中心地帶隨著時間的推移,更隨著形勢的變遷而有過一次大的轉(zhuǎn)移。在轉(zhuǎn)移未發(fā)生之前,丹巴、大金川上的金川縣和小金川流經(jīng)的小金縣就是嘉域的中心地帶
只是,在那個時代,金川縣與小金縣都還沒有現(xiàn)在的這種得自漢語的名
字。
這兩個地區(qū)的藏語名字叫做促浸與贊拉.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