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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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帝都流言四起。
其內(nèi)容大都與一人有關(guān),那便是本朝新任丞相—扶嫣。
新相上任本不足為奇,奇便奇在這扶嫣是個女子。自許國立國百余年來,還不曾有過女相的先例。何況,她的衣缽之師乃是名動天下的一代良相—姜譽(yù)。于是,此事便成了街頭巷尾的熱議焦點(diǎn),百姓茶余飯后的首選談資。
有人說:“師父是個風(fēng)神朗潤、翩若謫仙的佳公子,怎料徒弟卻貌若無鹽,丑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那扶嫣不滿十歲便生生嚇?biāo)懒艘活^牛,真是作孽呀!若是往后有外邦使臣前來朝貢,見我朝丞相竟是個此等丑女,未免有損國威,有辱斯文!”
有人說:“長得丑算什么,最嚇人的是那扶嫣日進(jìn)斗食,一頓能吃一桶飯!姜大人為了養(yǎng)活這個不爭氣的徒弟,夙興夜寐,早已積勞成疾。她卻不知體諒師父,克制食欲,如今姜大人年紀(jì)輕輕便告老還鄉(xiāng)了,我許國白白損失了股肱之才,委實(shí)可惜!”
還有人補(bǔ)充道:“不止這些。我還聽說呀,扶嫣曾在朝堂之上當(dāng)眾調(diào)戲當(dāng)今皇上,竟還色膽包天扒了皇上的龍袍,欲行非禮!難怪她上任之后,皇上接連數(shù)日未上早朝,想來是心有余悸。她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連那一人都不放過。你們說說,這滿朝才俊文武百官,還有哪個能逃得過她的手掌心?”
“那倒未必。”有人搖頭反駁,“依我所見,放眼天下,還有一人能治得了她!
眾人齊聲問:“那是誰?”
“自然是她師父姜大人了。你們想啊,姜大人的確是出了名的俊,可那扶嫣就算再怎么饑渴、再怎么如狼似虎,也決計(jì)不敢打自己師父的主意吧。這可是有違倫常,要受千秋萬世之口誅筆伐!看得見,吃不著,其實(shí)她也不容易呀!”
眾人哄笑不止。
總而言之,凡此種種怪力亂神的流言甚囂塵上。一時間,人人談“扶”色變。
小喜子與我說這些時,笑得花枝亂顫前仰后合,引得過路宮人頻頻側(cè)目。
我捏緊手中的笏板,表面很淡定,內(nèi)心很憂傷—那傳說中的扶嫣,正是區(qū)區(qū)不才小女子我。
我斜眼瞟他一眼,道:“小喜子,扶大人平日里待你如何?”
小喜子不假思索地道:“自是極好的!扶大人簡直比奴才的親姐姐還要親!”
“那你應(yīng)該笑嗎?”
“大人恕罪,奴才知錯了!”他立馬收斂嬉笑之色,狗腿地賠笑道,“其實(shí)這些不過是市井小民閑來無事亂嚼舌根,扶大人根本無須放在心上。若大人為此煩惱,不如啟稟皇上,好讓小喜子帶人去將那些造謠之人通通拿下,發(fā)配邊疆,永不超生!”
啟稟皇上?我暗自腹誹,就裴少卿那毒舌刻薄的性子,要是教他知道了這些,還不知該怎么嘲笑我。
那么我就抬頭望了望天邊瑰麗的朝霞,擺出大度的模樣,搖手道:“不必不必。所謂飽暖方可思外物,許國百姓能有此閑情雅致議論朝廷命官,想來是飽食暖衣、富足安樂,本相身為父母官,委實(shí)……甚感欣慰!”
小喜子忙附和道:“扶大人果真是宰相肚里能撐船,大人有大量!”
從宣武門到御書房,所需不過是區(qū)區(qū)一炷香的工夫,這條路我也走過千次萬次,卻從未覺得如今日這般漫長遙遠(yuǎn)。三月的帝都草長鶯飛,年華暗換。晨風(fēng)拂面,掠過幾許若有似無的清香?晌业男那閰s不如這般晴好,怎么都有些沉甸甸的。
此事說來話長。
其實(shí)這丞相之位本不是我的,而是我?guī)煾附u(yù)的。只不過由于師父近來身體日漸虛弱,不宜再為朝事操勞,這才由我這個不成材的徒弟頂上。
自十八歲入仕以來,師父便為國事盡心盡力,為百姓鞠躬盡瘁。五年前,他受命先帝遺詔出任丞相一職,輔佐新帝登基,成為許國歷史上最年輕的丞相。在他任上,大力推行新政,革除積弊,使得許國社稷安定,天下大治。世人贊他上比周公、下比孔明,乃是曠古難求的一代良相。
然而,也正是在那時,師父因操勞過度而大病了一場,自此落下病根,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終于再難支撐大局,于五日前辭官歸隱。
姜相隱退,百姓紛紛喟嘆可惜。至于丞相一職由誰接任這個問題,曾在朝中引發(fā)過一場激烈的唇槍舌劍。以國師王旭堯?yàn)槭椎耐馄蔹h極力主張由當(dāng)今太后的親弟弟王子琪接任丞相,外戚黨在朝中橫行多年,惹得不少老臣敢怒而不敢言,此番提議,自然是遭到了強(qiáng)烈反對。偏偏當(dāng)今圣上裴少卿對朝政不甚上心,一時間相位虛懸,難以抉擇。
最終,師父一道奏折,奏請由我接任相位。
我雖從小跟隨師父,對朝政之事耳濡目染,卻從未任過一官半職,一步登天原本萬萬不妥。師父絕不是拿天下大事開玩笑的人,興許是另有打算也未可知。但裴少卿那廝與我自幼相識,素來不怎么對盤,不知這回他吃錯了什么藥,竟欣然同意。
此事遂塵埃落定。
我自幼孤苦無依,幸得師父收留,非但將我撫養(yǎng)成人,還教我讀書識字,教我治國御人。其實(shí),只要能讓他高興,便是赴湯蹈火、粉身碎骨我也甘愿,更別提是出任丞相。可我哪里知道,我的苦逼人生卻也自此揭開了序幕。
我上任三日,裴少卿便罷朝三日,總是借口“偶感風(fēng)寒、龍體違和”。三日來,我領(lǐng)著文武百官在九龍殿外苦苦等候,從天不亮等到晌午,每每等來的都是小喜子的一句話—傳皇上口諭,今日不上早朝,各位愛卿該干嗎干嗎去吧!
人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既然身為丞相,怎么說我也得關(guān)心一下那位“偶感風(fēng)寒、龍體違和”的圣上。于是,我便打算在今日早朝之前親自跑一趟御書房,看看裴少卿究竟在玩什么把戲。
從宣武門到御書房,御花園是必經(jīng)之路。
孰料,前腳將將踏入御花園,我便聽見一陣酥骨撩人的靡靡之音隨風(fēng)傳來。
我渾身一哆嗦,抬眼便望見不遠(yuǎn)處的涼亭里,裴少卿正無比愜意地斜倚在湘妃榻上,聽個小曲兒,左摟右抱,一臉銷魂。
我瞥了瞥小喜子:“小喜子,皇上這是偶感風(fēng)寒、龍體違和?”
小喜子看看裴少卿,復(fù)看看我,垂下腦袋笑得很是尷尬:“皇、皇上是這么說的!毖韵轮馀c他無關(guān)。
我輕捏眉心,道:“罷了,你且去通報。”小喜子道了聲是,一溜煙地跑過去通報。
只見裴少卿鳳眸微挑,露出幾許驚詫的神色,繼而眼皮一掀,向我投來似笑非笑的目光。最終,輕輕一點(diǎn)頭。小喜子迅速站起來,氣勢十足道:“傳扶大人覲見。”
我扶了扶官帽,端著笏板走到他面前,跪下,恭聲道:“微臣扶嫣參見皇上!
沉默良久。
我疑惑,莫不成那小子當(dāng)真患了耳疾?遂又加大音量重復(fù)道:“微臣扶嫣參見皇上!”
良久之后,一雙描金繡鳳的龍靴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聽得裴少卿不冷不熱道:“朕的耳朵沒聾。起來吧!
我呸,真會耍威風(fēng)!
我默默地在心里對他比了個中指,訕訕地爬起來,垂眸道:“微臣聽聞皇上連日來感染風(fēng)寒、龍體違和,特意前來向皇上問安;噬霞热槐ы,理應(yīng)好生歇息才是,萬萬不可在此吹風(fēng)受涼,更不可……”我看了一眼那些美人,故意用力咳了咳,沒說下去。
那廝似是輕輕笑了一聲:“扶愛卿啊……抬起頭來跟朕說話!
“微臣不敢逼視龍顏!
“你是不敢,還是不愿?”
我把頭埋得更低:“皇上,君臣有別,微臣不敢造次!
“是嗎?可朕偏要你看著朕說話,你不敢造次,卻敢違抗圣旨,嗯?”
“微臣不是這個意思……”我話未說完,一只白皙如玉的騷包手便搶先伸了過來,同時攜來一股淡淡的龍涎香味。他輕輕地抬起我的下巴,那張欠揍的俊臉放大了數(shù)倍,瞬間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
裴少卿順勢將我扶起來,一把拉近跟前,迫我與他對視。他居高臨下地睨著我,狹長的鳳眸之中流光溢彩,隱約藏著幾分銳利的笑意。
靠得這么近,彼此呼吸相聞。他濕熱的氣息肆意噴灑在我的鼻尖嘴角,如春風(fēng)吹起野火燎原,惹得我陣陣戰(zhàn)栗。
我頓覺臉頰發(fā)燙、心跳加速,雙腿不由得一軟,險些撲倒在他身上,奈何面上還要強(qiáng)裝鎮(zhèn)定道:“皇、皇上……請自重!”
“自重?”他輕聲笑了笑,反問道,“這里又不是九龍殿,朕自重給誰看?”
我自然知道裴少卿是故意要與我為難。回想從前,他是何等陽光開朗的少年,不知怎的便殘成了如今這模樣。
要說起我與他的梁子,當(dāng)真是由來已久。
猶記得十二歲那年,師父初升吏部尚書,公務(wù)日漸繁重,遂安排我入國子監(jiān)學(xué)習(xí)。
彼時裴少卿仍在太子之位,他自幼聰慧過人,不滿五歲便能熟誦武經(jīng)七書。我與他同案一年,深受了他的“照顧”。他非但借我抄作業(yè),還在我答不上夫子的問題時偷偷給我提示,偶爾也會替我罰抄。日子久了,我倆便培養(yǎng)出了深厚的“患難交情”。
后來有一次,他偷偷帶了些燕國進(jìn)貢的葡萄酒來與我分食。我酒量不佳卻很是貪杯,不一會兒便醉了。迷糊間,我只覺得身下一空,似是有人將我抱了起來。
四月的風(fēng)暖意熏人,國子監(jiān)內(nèi)桃樹繽紛,花影重重,粉色的桃花翩躚而落。我迷蒙地仰起頭,卻忽然被什么東西奪去了呼吸,唇上驀地濕熱一片。那氣息有些熟悉,略帶幾分葡萄酒的甘甜醇美,卻比葡萄酒更加醉人,只是一瞬便又悄然離去。
我伸手撫了撫唇,仿佛被貓爪撓了心,惱得厲害,卻又不知該如何紓解,口口聲聲喚的都是“師父”。
那人的身子微微一僵,卻是加緊臂力將我擁得更緊,我被憋得頭暈?zāi)X漲,使勁捶打他的胸膛。結(jié)果不知怎的腳下一滑,兩人一起滾到了地上扭打作一團(tuán)。
正當(dāng)我威猛地將那人的外袍撕下時,只聽“吱呀”一聲,殿門被人推開。
我看了看瞠目結(jié)舌的夫子和神情微妙的同學(xué),復(fù)低頭看了看被我騎在身下的裴少卿。彼時他雙頰緋紅、神色羞惱,衣衫凌亂不堪,隱約可見美如白玉的胸膛。
我渾身一個激靈,立馬就清醒了,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乖乖,這事可千萬不能讓師父知道!
但俗話說,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此事很快便不脛而走,迅速傳遍朝堂上下。人人皆道姜譽(yù)的徒弟獸性大發(fā),竟在國子監(jiān)內(nèi)意欲非禮太子殿下。好在師父對此反應(yīng)淡淡,只是叮囑了我?guī)拙渲T如“不可胡鬧”之類的話。
然而,自此以后,裴少卿卻是將我視若死敵,每每見到我都是一副陰陽怪氣的模樣。我想,調(diào)戲天子、強(qiáng)扒龍袍的傳聞,大約也是由此而來。
雖說我掃了他身為太子的顏面,但也不能完全怨我。裴少卿明知我酒量很差,酒品更差,卻偏要拿酒給我喝,出了這等事也只能說一個巴掌拍不響。
“話不是這么說!蔽页料履,正色道,“皇上貴為九五之尊,受萬民景仰,理應(yīng)為萬民表率,圣賢有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噬弦藭r時自省自身,怎可耽于女色而荒廢朝政呢?”
他笑道:“嘖嘖,愛卿跟了姜譽(yù)那么多年,旁的沒學(xué)會,凈學(xué)了些迂腐古板的大道理。是他教徒無方,還是你朽木不可雕?”
說我可以,但不可說我?guī)煾浮?
我忍住心頭不滿,好言道:“師父受命先帝,輔佐皇上盡心盡力,是清正廉潔而非迂腐古板。微臣雖是朽木,但身為一國之相,理應(yīng)上達(dá)天聽、下理萬民,直言勸諫乃是微臣分內(nèi)之事。皇上已至弱冠之年,是時候?qū)⑦x后納妃提上議程了。所謂家不齊則國不治,國不治則天下不平,必將貽害無窮啊!”
他替我扶好官帽,溫?zé)岬闹讣廨p輕擦過我的臉頰,似真似假道:“既然如此,不如朕將后宮交由扶愛卿打理,如何?”
我面上一熱,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皇、皇上說笑了……”
“君無戲言!
等等,怎么不像開玩笑?
我忙道:“此事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
“呃,祖宗……那個有訓(xùn),后宮不得干政。微臣、微臣要替皇上打理天下,怎可再插手后宮?”我硬著頭皮道,“再者說,百行孝為先。師父將我撫養(yǎng)長大,如今他身體抱恙,微臣理應(yīng)侍奉左右,以盡孝道才是,還不、不想成家……”
“你是不愿成家,還是不愿跟朕成家?”裴少卿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道,“扶愛卿啊,究竟哪一句才是你的真心話?”
額間青筋一陣亂跳,我終于忍無可忍,怒道:“姓裴的,你夠了!”
“對了,這才是你!彼麧M意地將我松開,略一抬手,侍立一旁的美人便立刻如水蛇般纏上他。
雖在暖風(fēng)三月,春寒卻依舊襲人,那美人穿得甚是清涼,透過薄如蟬翼的衣衫,竟能隱約瞧見玲瓏有致的身形。
簡直……成何體統(tǒng)!
他擁著美人躺回湘妃榻上,半晌,才皮笑肉不笑地道:“朕就是喜歡看到你張牙舞爪、氣急敗壞的模樣。溫婉端舉什么的,不適合你。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朕也累了,愛卿跪安吧!
我強(qiáng)忍住將笏板砸他臉上的沖動,叩首,咬牙切齒道:“吾皇萬歲萬萬歲!”
經(jīng)一番鬧騰之后,裴少卿還是沒有上朝,只不過今日的借口變作了“心情欠佳、無心理政”。我悶悶不樂地踏上馬車,怎么想怎么覺得我方才被那臭小子調(diào)戲了。
話說裴少卿平日里素來避我如蛇蝎,從不靠近我方圓一丈以內(nèi),更別提有何親密的肢體接觸。今日卻平白無故說什么讓我替他打理后宮,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若是換成以前在國子監(jiān),我決計(jì)不會任他如此這般肆意妄為,非要撕他作業(yè)、燒他書本,然后再在他衣服上畫上十只八只烏龜王八不可!
然而今非昔比,他是君我是臣,我須得謹(jǐn)記師父的叮囑……我忍!
馬車行得四平八穩(wěn),我閉目養(yǎng)神。三日之后便是師父二十八歲生辰,我決定要親手縫一件衣袍作為賀禮送給他。
此事說易不易,說難倒也不難。師父自幼教我讀書識字、琴棋書畫,卻獨(dú)獨(dú)不曾教過我刺繡女紅。好在還有十天,我若是請熟練的繡娘來教我,應(yīng)當(dāng)來得及。
我心下正當(dāng)盤算著,忽聞馬聲長嘶—書齋到了。
師父歸隱之后,于帝都鬧中取靜之處開了一間興言書齋,每日在此撫琴種花、讀書品茗,倒也樂得清閑自在。
春陽煦暖,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灑下一片斑駁重疊的光影。書齋后院,繁花繽紛,正當(dāng)開得好。
師父著一襲淺藍(lán)長袍,玉冠束發(fā),質(zhì)若初雪。他坐在花架下靜靜翻閱書冊,嫻雅之姿如芝蘭玉樹,似皓月當(dāng)空。有風(fēng)輕撫,點(diǎn)點(diǎn)花瓣翩躚而落,肆意點(diǎn)綴他的肩頭。
“師父。”我喚他,快步走過去。
“嫣兒回來了。”他放下書冊抬頭望向我,明眸溫潤,淡淡的笑容簡直要將我的心融化了。
世人皆知,一代名相姜譽(yù)風(fēng)華絕代,但凡見過他的人,無一不為他的風(fēng)采所折服。而此刻,這樣的笑容、這樣的美好卻只屬于我一人。
小時候我最喜歡賴在師父懷里,聽他讀書撫琴。只要聞到屬于他的氣息,我便會莫名安心。可不知從何時起,師父與我漸漸疏遠(yuǎn)。男女有別的道理我明白,我也知道女孩子長大了便不該再與師父過從甚密。然而每思及此,我這心里啊,難免空落落的,難受得很。
我想,師父總是希望看到我賢良淑德、溫婉嫻雅的模樣,那么我就盡量保持淑女的形象,規(guī)矩地在他對面坐定,問道:“師父今日身子好些了嗎?”
“好多了,嫣兒不用掛心!睅煾秆诳谳p咳,臉色略顯蒼白。他替我斟了一杯清茶,溫聲道,“累嗎?”
我搖頭,道:“今日裴……皇上又沒上朝。我以為他當(dāng)真龍體抱恙,本想去御書房問安,誰知道竟看見他在御花園左摟右抱。”說完,我在心里補(bǔ)上一句:真是昏君!
他似乎早就料到,微笑道:“不用擔(dān)心,明日他一定會上朝的!
我不由得疑惑:“師父怎么知道?”
師父端起茶杯小啜一口,不緊不慢道:“皇上不過是想試探你罷了。眼下他的目的已然達(dá)成,明日自然會按時上朝!
裴少卿是不是吃飽飯沒事做?試探我做什么?我本想問個究竟,但見師父似乎不想再多談,遂轉(zhuǎn)移話題,試探道:“師父,今日皇上還對我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什么話?”
“皇上說,要讓我替他打理、打理那個后宮……”
那端茶杯的手驀然一滯,幾滴茶水潑灑出來,落在白袍上暈開深深淺淺的一片。
我忙掏出絲帕替他擦拭,他貌似不甚在意地擺手,轉(zhuǎn)頭看向我,目光比先前深沉了幾分:“那,你怎么回答?”
我收回手,偷眼將他望了一眼,垂下腦袋道:“我說我要侍奉師父。”
師父似是怔了怔,抿唇一笑,道:“皇上可相信?”
“我說的是真心話,為何不信?皇上是這么說的……”我站起來,模仿裴少卿當(dāng)時的神色語氣道,“你是不愿成家,還是不愿跟朕成家?扶愛卿啊,究竟哪一句才是你的真心話?”
沉默片刻,他淡然道:“皇上跟你開玩笑的,不必當(dāng)真!
“徒兒知道!蔽夜郧傻攸c(diǎn)頭,心里卻說:裴少卿這哪是開玩笑,分明是調(diào)戲,調(diào)戲!
“雖說皇上并非你的良人,可姑娘大了總是要嫁人的,怎能一輩子跟著師父?”他拉著我坐到他身旁,伸手輕撫我額頭,道,“這些年忙于政務(wù),卻誤了你的終身大事,到底是師父的過錯。如今你也十八歲了,是時候?yàn)槟阏覀好人家了!
已經(jīng)不記得師父有多久沒對我做過如此親昵的舉動了。我只覺得云開霧散,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草長鶯飛,年華暗換……連這滿園春色都為之黯然失色。
可是,被這樣的一個人悉心地呵護(hù)照料了整整十八載,還教我怎么喜歡上別人?
我急道:“師父沒錯,我哪都不去,誰都不嫁。說好要陪伴師父一生一世的,師父不要趕我走!”
話音未落,只聽得一個清婉的女聲道:“扶相如此乖巧可人,姜大人怎么舍得將你趕走?”那廂醫(yī)女沈湄手提紅木食盒,蓮步輕移,款款走來。
“下官見過扶相!彼蛭沂┦┤恍卸Y,隨即便自然而然地坐在師父身側(cè),取出藥碗放到他面前,輕聲道,“姜大人,藥煎好了。”那望向師父的目光脈脈含情,如秋水瀲滟,真真是我見猶憐。
師父道了聲“多謝”,便端藥喝了起來。
沈湄是太醫(yī)院唯一的女官,師父的病一直都是她在醫(yī)治照料。她的兄長沈洛是師父的門生,時任錦衣衛(wèi)都指揮使。她比我虛長幾歲,連先帝都贊她聰明靈慧,加之生得弱柳扶風(fēng)、色如春曉,朝中暗戀她的青年才俊多如牛毛,可她偏偏誰都瞧不上。
不是有那句話嗎?一個女子若是心里有了人,旁的人再好也是與她無關(guān)的。導(dǎo)致那些青年才俊與沈湄?zé)o關(guān)的原因,正是師父。
我看了看她,復(fù)看了看師父,心下頓時明了了幾分,勉強(qiáng)笑道:“不過是師父與我的玩笑之話,沈太醫(yī)不必當(dāng)真。”
沈湄微笑道:“玩笑話也未必都是假的。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姜大人看著扶相長大,自然是希望扶相能有個好歸宿。扶相若是看中誰家兒郎,不若直接告訴姜大人,他也好替你做主!
她這番話說得溫文和善,在我聽來卻分外扎耳。我與師父說話,有她這外人什么事?
我忍住心中不悅,平靜道:“我初任丞相,自當(dāng)以天下大事為重。天下未定,何以為家。說起來,沈太醫(yī)今年已至雙十年華,好像也沒成家呢。治病救人固然重要,女兒家的終身大事更重要呀……”
沈湄忽地雙頰微紅,含羞帶卻的視線在我與師父間來回游動,一臉欲語還休的模樣。
師父飲盡湯藥,對沈湄笑道:“沈太醫(yī),有勞了!
“舉手之勞,何必言謝?”沈湄收拾好,作嬌羞狀,“姜大人,我與扶相差不了幾歲,你若再稱我‘沈太醫(yī)’未免太過于生分,像哥哥一樣叫我湄湄便好。”說話時,狀似無意地輕碰師父的手,酡紅的小臉如春紅般嬌艷欲滴。
這這這……這是赤裸裸的勾引!
“也好,”師父不動聲色收回手,笑得甚是慈愛,道,“沈洛是我的學(xué)生,你既是他妹妹,我也算得上是你的長輩!
言外之意很明確,沈湄如此聰慧不可能不明白。果然,聽完這話,她俏臉發(fā)白,尷尬地笑了笑,隨意聊了幾句便捧著食盒退下了。
目送她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我忽覺心里有種前所未有的快感是怎么回事……
我風(fēng)華絕代、皎如明月的師父大人啊,豈是你們這些庸脂俗粉說追就能得到的?別看他平日里溫柔如水,在處理感情問題時,他裝瘋賣傻很有一套的。
話說又回來了,雖然喜歡師父的姑娘很多,但我自幼與他一起生活,從未聽說過他與誰家的姑娘親近,以至于朝中那些閑來無事的人亂嚼舌根,竟說師父有龍陽之癖……委實(shí)荒謬得很!
“師父,沈太醫(yī)很喜歡你嘛……”我絞著手帕,可憐巴巴地望著他,“難怪師父這么著急要把徒兒嫁出去……”
他拿起書,嗔道:“又胡說!
“我沒胡說!
半晌之后,他道:“罷了,既然你不愿意,為師自然不會強(qiáng)迫你。若是有朝一日你當(dāng)真嫁人了,相府難免冷清,只怕我也會不習(xí)慣的。”
我暗松一口氣,得了便宜還不忘賣個乖,“所以徒兒哪里也不去,這輩子都要陪著師父,不讓師父有任何機(jī)會感覺到冷清。師父,徒兒會好好孝順你的!
師父無奈地笑道:“真是把你寵壞了。”
我笑嘻嘻道:“師父寵的,誰敢有異議?”
用過午飯后,我與師父一同散步回府。
午后春日慵懶。有風(fēng)過處,花瓣款款飄落,漫天花雨,繽紛絕塵。
師徒二人并肩而行,誰也不說話。我低頭看了看師父半隱在袖中的手,這雙玉骨奇秀、指點(diǎn)江山的手,這雙曾經(jīng)任由我牽著的手,如今卻也只能看著。
唉,多么希望我能永遠(yuǎn)不要長大,永遠(yuǎn)做他的小徒弟承歡膝下。
其實(shí)我并沒有奢求太多,能求得一世相伴已是此生最大的滿足?晌乙仓溃@只是奢求。師父不可能一輩子獨(dú)身,我也不可能永遠(yuǎn)不嫁人,但我總想,或許那一天會來得遲些,或許永遠(yuǎn)也不會來。
“想什么這么出神?”
我抬頭,師父正淡淡地望著我,清澈而深邃的眼眸仿佛有洞悉一切的力量。我壓下思緒,掩飾地笑道:“師父的生辰就要到了,徒兒在想送什么給師父!
他笑道:“不用費(fèi)神,陪為師好好吃一頓飯便足夠了!
他雖這么說,我卻不好意思地垂下腦袋。
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手工廢,每逢師父過壽,我總想著要親手做一些小東西送給他,卻每每未能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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