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格里高爾問題之三——零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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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產(chǎn)生,都是作家對因果的重新詮釋與抵抗,都是作家試圖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因果秩序的嘗試和努力。但在這種創(chuàng)造中,一種是在既有的因果紀(jì)律、秩序中掙扎和突圍;另一種,則索性跳到三界之外,重新開始,建立一種全新的因果關(guān)系和章法,開創(chuàng)、確定新的紀(jì)律與條約。
卡夫卡屬于后者。屬于后者的先驅(qū)和創(chuàng)始人。
卡夫卡為我們創(chuàng)造、提供了“零因果”。
零因果——即無因之果。
《變形記》正是這無因之果的最好實踐。它之所以成為二十世紀(jì)乃至永久的經(jīng)典,就在于它對新的因果關(guān)系——零因果——無因之果寫作的開創(chuàng)性。
格里高爾在一夜之間變成了甲蟲——他為什么要變成甲蟲?誰讓他變成了甲蟲?如何能變成甲蟲?由人而蟲的物理、生理條件是什么?變?yōu)榧紫x的過程是怎樣的?成百上千的問題,在卡夫卡那兒都沒有意義了,“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這成了既定的事實與現(xiàn)實。與其說“不安的睡夢”是卡夫卡讓格里高爾成為甲蟲的條件,不如說是他向讀者有趣的挑逗。沒有由人而蟲的過程和回憶,也沒有故事中的補述交代與暗示。新的因果已經(jīng)開始,寫作者決不再回頭去追述作為前因的因為,留下那巨大的因為之因為的空白,其實正是令讀者和研究者著迷的黑洞。這個空空蕩蕩、幽深無比的黑洞,也正是零因果凝視我們的眼睛。它和我們的疑問對峙、沉默,無論我們?nèi)绾螁締柡唾|(zhì)疑,它都以沉默不語作為永恒的回答。當(dāng)我們以其疑問和不安去閱讀故事尋求答案時,卡夫卡絲毫不說他的格里高爾為什么要變成甲蟲。他只以理性清晰有條不紊的敘述,告訴格里高爾變成甲蟲之前和之后的故事,直到連甲蟲業(yè)已死去,而甲蟲的父親母親“突然發(fā)現(xiàn),雖然最近女兒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憂患,臉色蒼白,但是她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身材豐滿的美麗的少女了……他們心里下定主意快該給她找個好女婿了。仿佛要證實他們新的夢想和美好的打算似的,在旅途終結(jié)時,他們的女兒第一個跳起來,舒展了幾下她那充滿青春活力的身體”卡夫卡:《變形記》,《卡夫卡文集》第一卷,第65頁,李文俊譯,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95。。
這是《變形記》溫情、舒緩的結(jié)尾,也是卡夫卡對我們“沒有原因的原因”之疑問的最后旁答。
沒有原因的原因就這樣出現(xiàn)了,讓讀者感到突兀而無奈。以沒有原因的原因為前提,情節(jié)就這樣展開了,結(jié)果就這樣產(chǎn)生了。無論你相信還是不相信,有一個蘋果不長在樹上,卻長在空氣中,由小到大,最終也就這樣成熟了。而《變形記》令人信服的絕妙,不是作者對零因果的閉口不談,而是對零因果的從容不迫的道來——格里高爾變?yōu)榧紫x沒有原因(不告訴你們原因),但因為他成了甲蟲,不一樣卻又是相當(dāng)真實、實在、日常乃至世俗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父母親對由人而蟲的兒子的驚異與厭惡,妹妹對哥哥由人而蟲的愕然、照顧與疏遠,他人和世界對由人而蟲的隔離與拋棄。這些在《變形記》中的描寫無不緊緊地抓住日常和世俗之真實。一方面是空穴來的因為,另一方面是實實在在,連一點一滴、一個文字、一個細節(jié)都不虛飄的所以(《城堡》亦如此》),這構(gòu)成了零因果的平衡和玄妙,如同一臺天平的一端是空氣(零),另一端無論有多少文字的重量,只要是世俗日常的情節(jié)與細節(jié)的實在,那天平就會平衡一樣。
就零因果而論,《城堡》是更大的實踐之杰作。但在卡夫卡為數(shù)不多但卻多變豐富的短篇小說中,《老光棍布魯姆費爾德》中布魯姆費爾德,因孤寂而渴望“隨便有個什么人來做伴”,結(jié)果家里果然出現(xiàn)了兩個小賽璐珞球,終日不停地蹦蹦跶跶,開始讓布魯姆費爾德感到新奇,仿佛有了寂寞中的伴侶,到最后又無法忍受這小球吧嗒吧嗒的聲音,而不得不將小球送給鄰居的小孩,而使生活恢復(fù)原有的寂寞與平靜。還有《騎桶者》中因寒冷無比,可以騎上煤桶升至半空的“我”,騎在去求賜燃煤和溫暖的煤桶上,“它(桶)以均勻的速度穿過冰涼的街道;我時常被升到二層樓那么高;但是我從未下降到齊房屋那么低”卡夫卡:《變形記》,《卡夫卡文集》第一卷,第173~174頁,李文俊譯,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95。!娥囸I藝術(shù)家》中那個以饑餓時間為藝術(shù)高度的饑餓藝術(shù)家,饑餓至四十余天不食不飲!兜囟础分械男游镌凇胺孔印崩锏牟话才c焦慮;《判決》中的兒子,果然依照父親在憤怒中對他的“判決”去“像一個優(yōu)秀體操運動員”樣投河自盡……凡此種種,無論我們稱其為荒誕,還是夸張、諷刺與幽默,都在小說的傳統(tǒng)因果關(guān)系上采取了“強硬”與“霸權(quán)”的敘述,讓零因果的無因之果,走入或滲入到故事與人物之中。
卡夫卡正是這樣對傳統(tǒng)的讀者、作者與批評家約定俗成到牢不可破的因果之邏輯與合理性的有力沖撞與突破,給小說帶來了新的敘述秩序——荒誕,也使卡夫卡成為二十世紀(jì)現(xiàn)代派文學(xué)之鼻祖?稍谶@一系列的荒誕中,真正改變敘述秩序、形成零因果敘述的是《變形記》與《城堡》。是《變形記》無因之因和無因之果那些幾乎百分百的世俗與日常生活經(jīng)驗完美的結(jié)合,形成了零因果敘述秩序天平的平衡與和諧。而其他,如《騎桶者》和《老光棍布魯姆費爾德》以及《饑餓藝術(shù)家》等小說,因零因果的不徹底性和與人們共同生活經(jīng)驗結(jié)合的疏離性,終未達到如《變形記》般敘述新秩序的完美和清晰。
新敘述秩序的確立——零因果在寫作中的實施,無論作家有何樣的語言背景、文化背景,對讀者共有經(jīng)驗的依賴,都將顯得尤為重要。當(dāng)故事中的情節(jié)、細節(jié)從日常經(jīng)驗中漂浮起來,游離出去,這都會讓敘述的新秩序變?yōu)榕既弧髌婺酥粱臄⑹。在卡夫卡的小說中,充滿了讓人痛心和肅然起敬的作家立場和寫作的態(tài)度。每每看到和聽到“在巴爾扎克的手杖上刻著:我能夠摧毀一切障礙;在我的手杖上刻著:一切障礙都在摧毀我”這兩句話,每一個握筆寫作的人,都不會沒有想要向卡夫卡彎腰鞠躬的念頭。但像《騎桶者》那樣的小說,一面是作家對他人物的巨大同情,一面又不免因為零因果的存在而帶來的傳奇之滑稽,從而也更讓人感到來自《賣火柴的小女孩》安徒生:《安徒生童話故事集》,中國少兒出版社,1995。的力量和對敘述因果循規(guī)蹈矩的懷念。好在《變形記》和《城堡》把零因果敘述的故事新秩序牢固、可靠地建立起來了,在《騎桶者》和《老光棍布魯姆費爾德》這樣的小說中,因果和故事的秩序,就有了全新的意義和敘述的價值。
我們感謝《變形記》開創(chuàng)的敘述新秩序和那新秩序與世俗生活的完美結(jié)合?ǚ蚩ㄋ械男≌f,也都將和我們一樣感謝《變形記》中零因果敘述秩序為它們的存在帶來的新秩序的生命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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