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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格里高爾無可挽回地成為甲蟲之后，《變形記》的故事有了兩個向度：一是隱含的、斷續(xù)的、簡約輔助的格里高爾自身的故事；另一個是鮮明的、主要的、因為甲蟲的格里高爾所引發(fā)的他自身之外的家庭、他人和單位等外在的變化、轉(zhuǎn)折和被推進(jìn)的故事。前者，我們可稱為隱故事或說次故事；后者可為明故事，或說主故事。

關(guān)于格里高爾自身成為甲蟲的這個隱故事（次故事），在因它把主故事引向前臺之后，就如同報幕解說一樣，大幕拉開，報幕員站在前臺做了鋪墊性敘述，把觀眾的注意力引向舞臺上的主故事，而他卻退場去了，只是偶爾出來或站在臺角和幕后發(fā)出解說、引導(dǎo)的聲音，使主故事不斷向前推進(jìn)和變化，從而也使主故事影響著次故事的變化與發(fā)展。

《變形記》共有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的主要筆墨多為格里高爾變成蟲后內(nèi)心的惶惑與不安。第二、第三部分的筆墨，幾乎全部是格里高爾成為甲蟲后給他人和外部世界帶來的惶惑、不安和變化。而在隱故事中，真正寫到格里高爾成為甲蟲的描寫、變化，卡夫卡則著筆甚少，在三萬來字的小說中，也就是六處、七處。每處也大都是幾句、幾十個字的簡約交代，加在一起，決然不到千字，大約為全部小說的三十分之一。

他覺得肚子上有些癢，就慢慢地挪動身子，靠近床頭，好讓自己頭抬起來更容易些；他看清了發(fā)癢的地方，那兒布滿著白色的小斑點，他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想用一條腿去搔一搔，可是馬上又縮了回來，因為這一碰使他渾身起了一陣寒戰(zhàn)�？ǚ蚩ǎ骸蹲冃斡洝�，《卡夫卡文集》第一卷，第16頁，李文俊譯，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95。

這是格里高爾發(fā)現(xiàn)自己成為甲蟲后卡夫卡對這只甲蟲的第一次較為詳盡的描寫。后來在隱故事中，從“……他的身子寬得出奇。他得要有手和胳膊才能讓自己坐起來；可是他有的只是無數(shù)細(xì)小的腿，它們一刻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揮動，而他自己卻完全無法控制”卡夫卡：《變形記》，《卡夫卡文集》第一卷，第19頁，李文俊譯，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95。，到“他好幾次從光滑的柜面上滑下來，可是最后，在一使勁之后，他終于站直了；現(xiàn)在他也不管下身疼得像火燒一般了。接著他讓自己靠向附近一張椅子的背部，用那細(xì)小的腿抓住了椅背的邊”卡夫卡：《變形記》，《卡夫卡文集》第一卷，第24~25頁，李文俊譯，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95。，直到最后“他（格里高爾）背上的爛蘋果和周圍發(fā)炎的地方都蒙上了柔軟的塵土，早就不太難過了……她（替格里高爾家干粗活的老媽子）手里正好有一把長柄掃帚，所以就從門口用它來撩撥格里高爾。這不起作用，她惱火了，就更使勁地捅，但是只能把他從地板上推開去，卻沒有遇到任何抵抗，到了這時她才起了疑竇。很快她就明白了事情真相，于是睜大眼睛，吹了一下口哨。她不多逗留，馬上就去拉開薩姆沙夫婦臥室的門，用足氣力向黑暗中嚷道：‘你們快去瞧，它死了；它躺在那踹腿兒了。一點氣兒也沒有了！’”卡夫卡：《變形記》，《卡夫卡文集》第一卷，第62頁，李文俊譯，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95。

關(guān)于格里高爾從變成甲蟲到其死亡的描寫，大約就是這些和這樣客觀的文字，沒有過多的筆墨，也沒有被作家刻意去想象刻畫的一個甲蟲的詳盡的生命狀態(tài)和一個又一個關(guān)于甲蟲的生活場景。幾乎說，格里高爾成為甲蟲之后，卡夫卡沒有使用他寫作的皇權(quán)地位，去描寫甲蟲本身的日常生活和生命過程，而是把一個作家的全部力量，用在了作為甲蟲的格里高爾的內(nèi)心和其外部、他人和世界的變化。這就呈現(xiàn)了以下問題：

（1）讓格里高爾變?yōu)榧紫x，不是故事的目的，而是故事展開的原因。是主故事的次故事。

（2）主故事（明故事）的進(jìn)展、變化其實是靠次故事展開和推進(jìn)的。沒有次故事，決然沒有主故事。正如一切的事物，沒有因為就沒有所以樣。當(dāng)我們說到用磚和水泥砌起的墻壁可以生（爬）滿灰色的毛蟲時，那是因為墻壁是在茂密的、愛生蟲子的樹林內(nèi)，那是因為，無論那些蟲子在什么時候出生，原鄉(xiāng)在哪兒，到了秋涼時，都要尋找朝陽暖和的生活區(qū)。沒有這些，就不會有爬滿墻壁的毛蟲結(jié)果（所以）。

所有的結(jié)果——所以，都由開始的原因和不斷變?yōu)椤耙驗椤钡脑�因所決定。

正是這樣，《變形記》的故事開始了。因為格里高爾變成了甲蟲，所以他無法走下床鋪，并每爬動一步，都要在地上留下很多黏液來。直到一個蘋果被他父親砸過來，“正好打中了他的背并且還陷了進(jìn)去”。

正是這樣——格里高爾成為了甲蟲，他的父母從驚愕到厭惡，直到甲蟲成為死尸的那種令人內(nèi)心寒徹的解脫感。他的妹妹從驚愕到對他的悉心照顧，又到厭煩地疏遠(yuǎn)他。公司主任從驚恐懼怕，到調(diào)頭朝格里高爾家門外跑去。包括那些到格里高爾家的租房客，從開始見到甲蟲的變化和到最后的離去。直到這主故事的最后，因為甲蟲格里高爾的死去，他最親的父親、母親和妹妹，“三個一起離開公寓，已有好幾個月沒有這樣的情形了，他們乘電車出城到郊外去。車廂里充滿了溫暖的陽光，只有他們幾個乘客。他們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談起了將來的前途……”卡夫卡：《變形記》，《卡夫卡文集》第一卷，第65頁，李文俊譯，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95。

故事到這兒，格里高爾一家人所感到的溫暖，讓我們感受到了徹骨的寒冷和孤獨。而這一切的原因，皆是源于“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

世界上所有的故事（小說），既在時間與空間中展開，又在因為和所以中進(jìn)行。對于有些作家，時間和空間顯得尤為重要（比如普魯斯特），而對于更多的作家與寫作（也包括普魯斯特），因為和所以則更為直接和關(guān)鍵。時間和空間是故事的自然存在，只要有故事誕生，必然就有時間和空間隨之而來。但時間與空間即便每時每刻都在作家的眼前和手邊，取之如探囊取物，而故事——構(gòu)筑故事站立、延伸并賦予故事以生命的因果，卻不是可以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就是說，對于作家和故事來說，好的小說，因為和所以是一場戰(zhàn)爭。既是它們之間的戰(zhàn)爭，也是它們同作家之間的戰(zhàn)爭。因為和所以對故事的重要，要遠(yuǎn)遠(yuǎn)超過其他小說的元素。因為決定著所以，所以也常常改變因為。戰(zhàn)爭就這樣開始，故事就這樣進(jìn)行。

因果關(guān)系既是故事的骨骼，也是營養(yǎng)骨骼的骨髓。而且，還往往是故事、情節(jié)、人物的靈魂。作家對故事的構(gòu)思，往往受困于因果的約束。一方面，沒有因果就沒有故事；另一方面，因果又如索鏈、法律般捆束住故事肆意而無紀(jì)律地展開。掙脫因果的約束，是每一個作家內(nèi)心的夢想，如同非法者對法律的厭煩與仇恨。吻合因果，是讀者，批評家和作家自覺共同確定的故事的法律。作家在故事和人物中的全部努力，就是為了掙脫舊有的因果，創(chuàng)造并建立一種新的因果關(guān)系，如非法者要建立自己的秩序�？ǚ蚩ê汀蹲冃斡洝�，恰恰是在這方面，既遵守了千百年來故事確立的有關(guān)因果的法律條文，又沖破這種條文，創(chuàng)立了一種全新的因果關(guān)系的存在。無論是格里高爾變成甲蟲后的次故事，還是由這次故事引發(fā)、決定的主故事，都是對故事因果既定條文的承諾。但僅就格里高爾一夜之間變成甲蟲這一點——這驚世駭俗的一點，卻恰恰如星星之火，燒掉了此前千百年來故事中因果關(guān)系的合法條文，為二十世紀(jì)所有的“新故事”，提供了新的因果基石和空間，為所有作家掙破舊因果的束縛，提供了呼吸和沖出去的空隙與門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