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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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倫斯在莊園入口等她們。莊園主屋位于榆樹夾道的大路盡頭,離入口還有好幾英里遠。唐茲一家世代深居此處,只在慶典和趕集時偶爾露面,還每年短暫蒞臨市政廳圣誕派對。他們有自己的禮拜堂,因此在公共教堂里見不到他們。如今他們更是完全不露面了。戰(zhàn)爭一個接一個掠走了他們的三個兒子,此后唐茲一家仿佛從人間消失了。
避而不看克拉倫斯的錫面具(“是鍍銅面具!彼m正道)是難以辦到的。大家生活在一種害怕他取下面具的恐懼中。他睡覺時取下來嗎?如果布麗奇特嫁給他,是否會發(fā)現(xiàn)面具下的恐怖畫面?“那下面呀,”孩子們聽到布麗奇特對格洛弗太太這么說,“沒有的,比有的多。”
杜德茲太太(布麗奇特叫她“杜德茲老媽媽”,仿佛她是一個兒歌人物)給大人做了茶,布麗奇特后來說它“淡得像飲羊水”。布麗奇特喜歡“茶匙放進去能站得住”的濃茶。無論帕米拉還是厄蘇拉都弄不明白飲羊水是什么滋味,但這三個字讀來有一種悅耳的聲音。杜德茲太太給孩子們喝泛著奶泡的牛奶。滿滿一瓷扎莊園自產(chǎn)的牛奶,新鮮出世還存著余溫,用一只大湯匙舀給孩子們喝。厄蘇拉喝了要吐。大家將果醬和麝香豌豆花遞給杜德茲太太時,她悄聲對克拉倫斯說:“來這兒搞慈善了!薄皨寢專 笨死瓊愃购浅馑。杜德茲太太將花束遞給布麗奇特,后者新娘一般將麝香豌豆花一直捧在懷里,直到杜德茲太太說“放到水里去呀,你這個傻姑娘”。
“要餅干嗎?”克拉倫斯的母親拿出貌似與她的小屋同樣潮濕的姜餅分給眾人!罢娓吲d見到孩子們!倍诺缕澨路鹂串惈F般看著泰迪。泰迪不肯放下姜餅和牛奶,一心一意地吃著,唇上沾了兩撇胡子樣的奶沫。帕米拉用手絹替他擦了。厄蘇拉心想,杜德茲太太見到孩子大概并不高興,她深深覺得杜德茲太太對孩子的態(tài)度肯定與格洛弗太太差不多。當(dāng)然泰迪例外。泰迪無人不愛,連莫里斯有時候都愛他。
杜德茲太太像拔許愿骨一般拉過布麗奇特的手指,檢視她新上手的鑲鉆戒指!坝质羌t寶石,又是鉆石,”她說,“真華麗!
“幾顆小石頭罷了,”布麗奇特警覺地說,“只是個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孩子們幫布麗奇特洗茶具,泰迪被臨時托給杜德茲太太。她們在水房一個沒有龍頭只有水泵的石水池里洗。布麗奇特說,她小時候“在基爾肯尼郡”,大家只有走路去井邊才打得到水。布麗奇特將麝香豌豆花漂漂亮亮地插在一只鄧迪柑橘醬瓶中,放在木質(zhì)控水架上。她們用杜德茲太太又舊又薄(自然也非常潮濕)的茶巾擦瓷器時,克拉倫斯來問她們想不想去莊園主屋看看圍墻里的花園!澳悴辉撛偃チ,兒子,”杜德茲太太說,“每次去完你都不痛快!
他們經(jīng)由墻上一扇木門進入。門有些卡,克拉倫斯用肩將它頂開,布麗奇特發(fā)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厄蘇拉期待看到奇跡——期待看到閃閃發(fā)亮的噴泉和露臺、雕塑和花廊,希望看到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鮮花——但墻內(nèi)只有一片荒草叢生的農(nóng)田,遍地黑莓樹,四處大薊花。
“對,就像片亂糟糟的叢林!笨死瓊愃拐f,“以前是廚房專用的蔬果園,戰(zhàn)前莊園上有十二個園丁!敝挥袎︻^的薔薇還開得茂盛,果園中果樹也結(jié)滿了果實。梅子在樹梢熟得發(fā)爛。黃蜂在空中飛舞!敖衲隂]有采摘。”克拉倫斯說,“莊園主的三個兒子都他媽死了,眼下恐怕沒心思吃梅子派!
“嘖,”布麗奇特說,“注意用詞。”
園中有一間玻璃房,房上玻璃所剩無幾,透過框架可見里面枯萎的桃樹和杏樹!罢嫠麐尶上А!笨死瓊愃拐f。布麗奇特又嘖一聲,學(xué)希爾維的樣子說:“有孩子在場呢!笨死瓊愃狗路饹]聽見,只顧道:“什么都荒了,我都要哭了。”
“唉,你總還能回莊園做事的,”布麗奇特說,“我肯定他們還會要你,你還能干活,雖然你……”她略一躊躇,虛攏攏地指了指克拉倫斯的臉。
“我不想回來做事!笨死瓊愃勾致曊f,“我給那些趾高氣揚的富人做牛馬的日子早就結(jié)束了。我想念的是花園,不是過去那種生活。花園是美麗的一種!
“我們可以自己弄個小花園!辈见惼嫣卣f,“或者在出租地弄一小塊自己的花園!辈见惼嫣厮坪蹩傇跒榭死瓊愃勾驓狻6蛱K拉覺得,她肯定是在為婚后生活做預(yù)演。
“對呀,干嗎不呢?”克拉倫斯聽起來對這個暢想不抱什么興趣。他從地上撿起一個還沒熟的酸蘋果,像板球手般猛力擲出,玻璃房上本來沒剩多少玻璃,現(xiàn)在又被打碎一塊!翱。”克拉倫斯說。布麗奇特揮手趕他,一邊說:“有孩子!
(“花園是美麗的一種!蹦翘焱砩,孩子們用法蘭絨毛巾和藥皂洗臉時,帕米拉懷著欣賞之情說,“原來克拉倫斯是個詩人。”)
回家的路上,厄蘇拉覺得留在杜德茲太太處的麝香豌豆花仍然隱約可聞。把花留在那個無人欣賞的地方真是太可惜了。此時厄蘇拉已完全忘記了生日茶會的事,等到了家,發(fā)覺門廳里到處張掛著彩旗彩布,希爾維笑容滿面,手捧一架包有禮品包裝紙的玩具飛機時,厄蘇拉與泰迪一樣感到了吃驚。
“生日快樂!”希爾維說。
1918年11月11日
“真是一年中最傷感的時節(jié)。”希爾維自言自語。
草坪上鋪了厚厚一層落葉。夏季再次恍若夢境。厄蘇拉發(fā)覺每年的夏季都像一場夢境。最后幾片樹葉漸次飄落,參天山毛櫸樹只剩下一具骸骨。戰(zhàn)爭的休止似乎比戰(zhàn)爭的延續(xù)更讓希爾維沮喪。(“可憐的年輕人再也回不來了。即便和平也喚不回他們!保
因為戰(zhàn)勝,學(xué)校全天放假,他們被打發(fā)到戶外,冒著晨間的小雨玩耍。托德家有了新鄰居:肖克洛斯少校和太太。孩子們在樹籬后躲了一上午,想透過樹葉縫隙看看肖克洛斯家的女兒們。家附近沒有與她們同齡的女孩?聽柤胰莾鹤印5麄儾幌衲锼,都很懂禮貌,不惹厄蘇拉和帕米拉討厭。
“她們好像在玩捉迷藏!倍阍谛た寺逅辜艺T樹籬前的帕米拉報告。厄蘇拉也想看,卻被邪惡的冬青樹葉刮傷了臉!懊菜婆c我們同歲!迸撩桌终f,“還有個年齡較小,正好適合你,泰迪!碧┑咸Я颂,說了聲“噢”。泰迪喜歡小姑娘。小姑娘也都喜歡泰迪。“噢,等等,又出來一個,”帕米拉說,“兩個。”
“大的還是小的?”厄蘇拉問。
“還要小,是個女孩。確切說是個女嬰,抱在一個大點的孩子懷里。”厄蘇拉已經(jīng)數(shù)不清肖克洛斯家到底有多少個女兒了。
“五個!”帕米拉得到總數(shù),激動得喘不過氣,“五個女孩子!”
此時,特里克西費盡力氣,貼地鉆過樹籬,三人隨即聽見冬青樹屏另一邊傳來女孩們興奮的尖叫聲。
“你們好,”帕米拉高聲說,“能把狗還給我們嗎?”
午餐吃蟾蜍在洞 和女王布丁 。“你們?nèi)ツ膬毫?”希爾維問,“厄蘇拉,你的頭發(fā)里居然有樹枝。真是個野丫頭!
“是冬青樹籬弄的!迸撩桌f,“我們到隔壁去了。拜訪了肖克洛斯家的女兒。一共有五個!
“我知道!毕柧S掰著手指說,“維妮、戈爾蒂、梅麗、南希和……”
“畢阿特麗斯!迸撩桌a充。
“是她們請你們?nèi)サ膯?”一貫主張非禮勿行的格洛弗太太問。
“我們在冬青樹籬上找到一個洞!迸撩桌f。
“那是該死的狐貍出入的地方。”格洛弗太太怒道。“不不,它們是從灌木林那兒過來的。”希爾維為格洛弗太太的不當(dāng)用詞皺了皺眉,又因為時值舉國歡慶,不想破壞歡樂氣氛,于是什么也沒說。希爾維、布麗奇特和格洛弗太太正人手一杯雪利酒“為和平干杯”。無論是希爾維還是格洛弗太太都無心慶賀。休和伊茲尚在前線,希爾維說她只有見到休走進家門才能放心。伊茲在戰(zhàn)場上開救護車,希爾維和格洛弗太太想不出那是一個什么工作。喬治•格洛弗正在科茨沃爾德某處接受“康復(fù)訓(xùn)練”。格洛弗太太去看了他一次,說喬治再也不是原來的喬治了,除此之外再不肯多說!罢l還是原來的自己?”希爾維說。厄蘇拉想象自己也不是厄蘇拉了,但她想不出。
兩個婦女務(wù)農(nóng)隊隊員接手了喬治在莊園上的工作。兩人都來自北安普敦郡,都是粗放的大個子。希爾維說,早知莊園會讓女人與薩姆森和尼爾森一起工作,她自己也會去應(yīng)聘的。兩個姑娘曾來喝過茶,腿上纏著泥濘的綁腿坐在廚房里,格洛弗太太覺得很惡心。
布麗奇特戴好帽子剛要出門,克拉倫斯靦腆地出現(xiàn)在后門,怯生生地向希爾維和格洛弗太太打了招呼。格洛弗太太稱這對新人為“快樂小兩口”,語氣中毫無祝福之意。兩人準(zhǔn)備搭火車去倫敦參加勝利慶典。布麗奇特已經(jīng)激動得暈頭轉(zhuǎn)向!澳阏娴牟桓覀円黄饋韱,格洛弗太太?我打賭慶典一定相當(dāng)帶勁!备衤甯ヌ褚活^憎惡環(huán)境的母牛般翻了個白眼。因為流感爆發(fā),她對人群正“唯恐避之不及”。她的一個侄子就死在街上,吃早飯時還生龍活虎,“中午就死了”。希爾維認為對流感不必太恐懼。“生活還要繼續(xù)!彼f。
布麗奇特和克拉倫斯出發(fā)去車站,格洛弗太太和希爾維繼續(xù)在廚房里坐著,各人又倒了一杯雪利酒!熬尤徽f什么帶勁!备衤甯ヌ粷M道。后來泰迪也來到廚房,催問“大家是否忘了午餐”。跟來的特里克西搖著尾巴,表示自己也餓了。此時,女王布丁上的甜蛋清,作為殉戰(zhàn)的最后一員,已經(jīng)塌陷,而且全都燒煳了。
她們等不及布麗奇特回來,就在床上看著書睡著了。帕米拉癡迷地讀著《北風(fēng)的背后》,厄蘇拉艱難地啃著《柳林風(fēng)聲》。她最喜歡的人物是摩爾。她的讀寫都很慢(“實踐造就完美,親愛的!保,喜歡讓帕米拉念給她聽。兩人都愛讀童話故事,收齊了安德魯•蘭格的十二色童話,是休在生日和圣誕時陸續(xù)買來的禮物!八鼈兪敲利惖囊环N!迸撩桌f。
布麗奇特回來的聲響吵醒了厄蘇拉,她叫醒帕米拉,兩人躡足潛蹤下樓去,聽興奮的布麗奇特和鎮(zhèn)靜的克拉倫斯聲情并茂地給她們講慶典上的見聞,講“人山人!,講人們呼喚國王至聲嘶力竭(“國王!國王!”布麗奇特投入地表演著),講他最后終于出現(xiàn)在白金漢宮陽臺上!斑有那鐘聲,”克拉倫斯補充道,“從沒有聽過這樣的鐘聲,全倫敦所有的鐘都為和平而鳴響!
“這是美麗的一種!迸撩桌f。
布麗奇特在人群里擠丟了帽子和幾枚發(fā)針,以及襯衣領(lǐng)口最上面的一粒紐扣!罢鏀D,我只好踮腳站著!彼淇斓卣f。
“真熱鬧!毕柧S出現(xiàn)在廚房,穿著蕾絲睡裙,長發(fā)披散,滿臉倦容,尤其顯得可愛動人?死瓊愃辜t了臉,低頭看著腳上的靴子。希爾維給大家做了熱可可,聽布麗奇特講述見聞,直至大家又累又困,連熬夜的新鮮感都無法支撐他們繼續(xù)聊下去為止。
“明天開始恢復(fù)作息!笨死瓊愃拐f完,大膽地在布麗奇特臉上親了一口,才回家去。反正這是特殊的一天,什么都可以搞一下特殊。
“沒叫格洛弗太太一起聽,她會不會生氣?”上樓時,希爾維輕聲問帕米拉。
“會氣死!迸撩桌鸬。兩人大笑,仿佛共同策劃了一起陰謀。
再次入睡的厄蘇拉夢到了克拉倫斯和布麗奇特。他們在雜草叢生的花園里找布麗奇特的帽子?死瓊愃乖诳奁:玫囊话肽樕狭魈手鎸嵉难蹨I。另一半的面具上畫有淚珠,仿佛圖畫里玻璃窗上的假雨滴。
第二天厄蘇拉醒來,渾身燥熱疼痛。希爾維請格洛弗太太來鑒定病情,后者說她“燙得像剛出鍋的龍蝦”。布麗奇特也病倒在床了。“我早知道會這樣!备衤甯ヌf著,兩只胳膊在她豐腴卻拒人千里的胸部下面不滿地叉起來。厄蘇拉希望自己不要被安排給格洛弗太太照料。
厄蘇拉咝咝作響地呼吸著,感覺自己的呼吸阻塞在胸腔里。世界像一枚大貝殼周圍的海水,涌出,涌進。一切事物的邊緣都模糊得令人愜意。特里克西趴在她床腳,帕米拉為她念《紅色童話》,然而她一個字也聽不懂了。帕米拉的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希爾維進來,想喂她喝牛肉清湯,但她的喉頭似乎縮小了,喝進去的湯都咳在了床上。
車道上傳來輪胎碾壓聲,希爾維對帕米拉說:“一定是費洛維大夫來了!苯又杆倨鹕,又補充說:“守著厄蘇拉,帕米,但別讓泰迪進來,聽見了嗎?”
家里異常安靜。過了很久,希爾維沒有回來。帕米拉說:“我去找媽媽。馬上就回來。”厄蘇拉聽見房子的某處傳來私語和哭泣,但無法理解它們的意義。
費洛維大夫突然在床側(cè)出現(xiàn),她正浮在一場古怪而不安的淺睡中。希爾維坐在床的另一邊,握住厄蘇拉的手說:“她的皮膚都發(fā)紫了,布麗奇特的也是!弊仙つw四字念起來非常好聽,就像《紫色童話》。希爾維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有趣,哽咽而慌張,很像她看見電報派送員向家走來那次發(fā)出的聲音,其實那封電報是伊茲拍的,為祝泰迪生日快樂。(“做事真欠考慮!毕柧S說。)
厄蘇拉呼吸困難,但可以聞到母親身上的香水味,可以聽見她的聲音,像夏天里的一只蜜蜂,在她耳邊嗡嗡低語。她累了,睜不開眼。她聽見希爾維起身離開,裙擺擦過床側(cè),窸窣作響。又聽見開窗聲!斑@樣你可以呼吸到新鮮空氣!毕柧S說,她回到厄蘇拉身邊,把她抱起,緊貼自己發(fā)脆的泡泡棉襯衣,上面有漿洗劑和玫瑰花的香氣,安撫人心。篝火的煙卷著木頭的清香,飄進窗來,飄進閣樓上的這個小房間。她聽見蹄聲,聽見運煤工將煤倒入煤屋的聲音。生活如常。這是美麗的一種。
一口氣。這就是她所需要的一切。但是她不能。
黑暗迅速降臨,起先還是敵人,后來變成了朋友。
雪
1910年2月11日
費洛維被一個女人吵醒,此女胳膊仿佛牲畜般粗壯,她在他的床頭哐當(dāng)放下一套杯碟,又呼啦一聲扯開窗簾,雖然外頭仍舊一片漆黑。費洛維大夫反應(yīng)了一會兒,這才想起自己身處狐貍角冰冷的客房,而這個端來杯碟的嚇人女子是托德家的廚子。費洛維大夫在積灰的大腦里搜尋一個幾小時前還記得的名字。
“格洛弗太太!彼路鹂赐杆男乃家话闾嵝训。
“哦,對。酸菜一絕!彼X得自己腦中塞滿稻草,想起破棉被下的自己只穿了一件連體睡衣,感到頗不自在。他注意到臥室壁爐是冷的,里面什么也沒有。
“下面叫您了!备衤甯ヌf,“出了樁意外!
“意外?”費洛維大夫反問,“嬰兒出事了?”
“是一個種地的被牛踩了!
休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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