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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節(jié) 紅 狐(1)

這是春天,寂靜中仿佛充滿了某種細(xì)密的聲響。陽光暖洋洋地照著從冬天的僵硬中漸漸蘇醒、松馳的大地。金生坐在一株梨樹下面,坐在自己家的園子中做夢。他夢見一只紅狐通過一眼泉水向他作著笑臉。他不喜歡這種誘惑中夾雜著仇恨的表情,于是就把眼睛睜開。

春天,萬物都松馳了。所以,即使正在夢中,想把眼睛睜開就睜開了。

目光越過矮墻外一大片正在返青的楊樹林瑩瑩的樹梢,看到了大河。河上的冰已經(jīng)全部融化,顯出一泓綠水和大片空曠的河灘。河灘上累積的卵石鋪展著,仿佛一些溫潤的灰色云團,滿含著雨意。金生看著這初春的景色,又把眼閉上,繼續(xù)做夢。

那只紅狐是個不怕時間淘洗的尤物。她仍然端坐在泉邊,不曾被孤獨所擊倒。這個晴朗的早上,濕潤的東南風(fēng)不斷從河口方向吹來。村里村外,眾多的梨樹尚在打苞,空氣中就已充滿了花的芬芳。做夢的獵手背靠著那株老梨樹。樹干內(nèi)部那些脈管都張開了,拼命地吮吸著,把地下的水送到頂端,送到老樹的每一個細(xì)枝末梢。一樹子白色喧鬧在寂靜園子中。

也就是這么一個早上,樹子的里里外外,所有的梨樹都被春風(fēng)引領(lǐng)著競相開放了。

金生繼續(xù)做夢,夢見狐貍用柔媚的女人聲音叫他,即使在夢中,他還是懷疑,這只漏網(wǎng)的狐貍可能真像傳說中的那樣,她成了精了。就恨恨地說:“我怎么放過了你?”

尖叫把金生驚醒過來。

他看見自己的女人銀花從儲藏雜物的破屋中走了出來,手中端著一斗玉米種子。女人尖叫一聲,顫聲問道:“金生,是你嗎?”

金生說:“是我!

銀花一松端著種子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叫聲還是從指縫中漏了出來。斗落在門廊上,金燦燦的玉米種子順著臺階一瀉而下。一股奇跡一樣突然涌現(xiàn)的瀑布靜止成一汪珠圓玉潤的湖泊。

銀花惶惶不安,而他竟然扶著粗礪的老樹干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女人就笑了,叫:“丟了手,走啊,走啊!”

一挪腳,他睡得肥胖了的身子重重倒下,從另一株梨樹上撞下來不少雪白的花瓣,落了他滿頭滿臉。金生把那些花瓣一把攬進口中,嚼了爬起身來搖搖晃晃向門外走去,剛到門口就已大汗淋漓。扶住門框,金生回過頭來對女人說:“是野物叫我起來的。”

銀花腿一軟,扶住梨樹仰臉看天。

天空中綴滿了繽紛的梨花。

有人正在給冬小麥灌水,平常干著的明渠里水流潺潺作響。金生一邁腿,跌到水渠中。他爬到水渠那邊。那里,是村里會堂側(cè)面的墻壁,平常貼政府公告一類東西的地方。

他就大聲問:“寫的是什么?”

女人說:“收稅的!

他就對著布告下面的墻根撒尿。

女人對著男人的背影說:“你又站起來了!

說完,坐在門檻上放聲大哭。

男人癱在床上,已有三年。

以前,他身手矯健,是遠(yuǎn)近聞名的獵手。關(guān)于他的癱瘓,村里暗暗傳說,那是殺生太多的緣故。過去,有人獵鹿太多,臨死想說出埋銀子的地點,卻是鹿哀哀的叫喚。也有人長出豹子的利爪撕開自己的胸膛。當(dāng)然,這些都是傳說,既然村里每個男人都在打獵,好的獵手仍然是村里的傳奇人物。金生變成癱子時,人們看到了現(xiàn)世報應(yīng),但那教育意義已經(jīng)十分有限,因為山上已經(jīng)沒有可以獵取的野物了。困在床上幾年,村子已不是以往的村子。村外的人進來,村里的人出去,大家都忘記了他的樣子。只有從前村長的兒子芒加,如今當(dāng)了村長還不時來看一眼他。芒加撫摸當(dāng)作褥子的熊皮,閃閃地映著燈光的黑毛在他手下嚓嚓作響,仿佛還心有不甘。年輕村長嘆口氣,說:“你這個人啊!”

金生就想起他剛當(dāng)村長的樣子。

別人好運氣當(dāng)頭時,自己卻正走著霉運。他因此有點恨他。

芒加剛當(dāng)上村長,就去縣里開四級干部會。回來的挎包里塞滿了紙卷,就張貼在這堵墻上,直到把一面墻貼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是秋天的時候。

村子里樹上掛著梨,房子里窖著梨,空地上堆著梨?諝庵酗h滿了梨子悄然腐爛的甜蜜味道。村里人閑著無事,都在等著村長帶來買主。沒有等到,就都把手插在懷中看村長干活。村上貼了交通法規(guī),貼了森林法,又貼了計劃生育和法院斃人的布告,最后貼的是動物保護法。金生肩了槍,兩手空空從山上下來時,芒加已經(jīng)貼完了那些紙頭,站在那里大聲宣讀。讀到森林法規(guī)時,人們笑了。同時,大家都抬頭去看光禿禿的山坡,和那些稀落的灌叢,只有梨樹越來越多,環(huán)護村莊。念到動物保護的有關(guān)條文,人群中又一次爆出笑聲。金生的笑聲最為響亮。他捅捅村長的腰,說:“你這是什么意思,逼我跟你作對?當(dāng)了村長就不要朋友了!

芒加說:“我不逼你,可我看你不看政府的號令!苯又彘L又把獵殺什么動物判刑多少年,罰款多少元念了。

金生又笑,把槍往村長手中塞:“給你一年時間,你能在林子里打個東西回來,我去坐牢十年!”

村長說:“也好,這槍我替你管上一年!

金生望望山坡,嘆口氣,一副英雄末路的樣子,說:“我不是怕你才把槍給你。這條槍再也找不到什么吃食了。從今往后,我也只好照料這些梨樹了!

村人們都為他們的英雄扼腕。

村長扛了槍走了。

村人們也知道獵手和村長是一對好兄弟,就覺得那只是在眾人面前作作樣子。也更相信山上倘有獵物,他絕不會交出獵槍。正是出售梨子的季節(jié),這種東西堆在村中,總是很快腐爛,送出村子很快變得金燦燦的,馨香無比。人們也就散開了。金生回了家就對銀花說:“他明天來還槍!彼诖采,卻怎么也睡不著?粗鵁熝鹆堑膲ι弦惠嗸r明的槍印,又穿衣起來,趕到村長家里,卻見新村長打著繃帶把一只手掛在胸前。金生想,一定是槍走火了。

芒加卻是知道他的心思,說:“屁,我也不是不會玩槍!彼砝砜噹в终f:“你就成全我一次,叫我一來就像個村長。我曉得你要來叫我還槍,我存在鄉(xiāng)武裝部了,一個月后取來還你。”

金生就說:“老猴子剛下樹,小猴子又躥上去了!

村長叫女人取了酒和幾塊干肉來。不一會兒,屋里就充滿了燒烤干肉的味道。金生喝了幾口酒,說:“給你個臉,反正山上已經(jīng)沒有布告上不叫打的東西了!

“你真敢吹牛,沒看見狐貍都竄到村里來了嗎?”

村長在鄉(xiāng)武裝部存了槍回來,剛到村口,一只狐貍從黃昏的陰影中沖了出來,嚇得他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金生背上一冷,感到狐貍冷不防出來時攜帶的一股陰風(fēng)吹在背上。嘴里卻滿不在乎,說,是只黃鼠狼吧。眼前卻活靈靈飄動一只紅狐美麗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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