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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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滿意地看了看手帕,放進褲袋,走回桌子那邊坐下來,看著我又羞又惱,嘴上浮出了微笑。他理由十足地值得笑:他勝利地證明了我們的年齡差,而且,勝利地拒絕了與我的接近。我們又成了老師和學(xué)生,我氣得一臉緋紅。
他平靜地說,你在準(zhǔn)備高考,雖然還有時間,但要背要記的內(nèi)容很多。他裝樣地翻翻桌上的紙片,好像那些是我的功課。他又說我成績并不是最優(yōu)等,得好好努力才行。他重復(fù)地說他們那一代,出身不好,完全沒資格,從來就沒有上大學(xué)的奢望,他讓我珍惜考大學(xué)這個機會。
他的話是真誠的,如此說也沒惡意,他明白我最弱的就是死記功夫。我們互相看著。我喜歡看著他,我覺得他也喜歡看著我。沒一會兒,我心情就好多了。
差不多每次我們都一起出辦公大樓,在操場上高高興興地道了再見。我想,第二天我又會見到他,至少在課堂上。
學(xué)校圍墻一段站立一段坍塌,可有可無。間隔著小塊菜田,操場外,每條小道都彎曲綿長。附近藥廠煙囪在隆隆吼著,排出的污水順著田坎淌。陰沉的云包住太陽,天氣更加悶熱,只能等雨來降低氣溫。
閣樓漏雨,能接水的桶盆都擱在床上地板上,人縮在不漏的地方。
我端著接滿雨水的盆子,小心地下樓,準(zhǔn)備倒在下雨的天井里。
這個早已不該住人家的院子,木板漏縫,墻灰駁落,屋梁傾斜,鑲在壁龕里的灶神爺石像,被煙火熏得面目全非,用力擦抹才會現(xiàn)出眉開眼笑的臉。
天井四周墻根和石角長年長著青苔,春夏綠得發(fā)黑,秋天由青泛黃,帶點碧藍,干燥的地方毛絨絨一片,潮濕的地方滑溜溜一順。二娃一家五口住著碎磚搭就的兩個小房間,在天井對面。二娃的媽,一個瘦精精的女人,拈起掃帚,掃門前的那一塊地。每次清掃,每次放開喉嚨罵,什么人都罵。不知為點什么小事,多少年前,我母親得罪過她。她不想忘記這件事,反正欺侮我家,算政治表現(xiàn)積極。七上八落的語言,好像影射性病,無頭無緒,我一點聽不明白。她丈夫從船上回家,發(fā)現(xiàn)她與同院的男人瘋瘋鬧鬧打情罵俏,就把她往死里打,用大鐵剪剪衣服,用錘子在她身上砸碗,嚇得她一個月不說話,也顧不上罵我家。
但不久又滿院響起她特殊的聲調(diào),像有癮似的。父母沉默地聽著潑婦亂罵,不僅一聲不吭,臉上連表情也沒有。
在學(xué)校,最呆最沒勁的男同學(xué)對我也沒興趣,覺得招惹我不值得。有的女同學(xué)會突然拿我撒氣。有一次我蹲在廁所里,被人猛地撞了一下,差點一條腿掉進茅坑洞里。我沒來得及穩(wěn)住身子,一個大個子的女同學(xué)已經(jīng)走了出去。站在門口,她回過頭來,挑釁地說:“你吼呀,你啷個連吼都不會?”我沒有吼,拉上褲子,從她身體旁擠出門,匆匆地跑了。我甚至沒感到屈辱。
表露情感,對我來說是難事,也沒有什么人在乎我的情緒反應(yīng)。我的家人,會覺得我所想說的一切純屬無聊。至今惟一耐心聽我說的人,是歷史老師,他立即獲得了我的信賴。終于我遇見了一個能理解我的人,他能站在比我周圍人高的角度看這世上的一切。他那看著我說話的眼神,就足以讓我傾倒出從小關(guān)閉在心中的大大小小的問題。
我喜歡他聽我說,我需要他聽我說。他一定明白,這些聽來枯燥無聊的瑣事,對我究竟意味著什么。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毫不拘束,有時很想把橫在我與他之間的辦公桌推到一邊去,我想離他近一點。
有一天,他一邊聽我說,一邊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畫板,釘上紙,“你坐好,我給你畫一幅像!蔽易,但繼續(xù)往下說。
他不斷地從畫板上抬起頭來端詳我,每次都很短暫。最后,他停下筆來,看著我鄭重地說:“你最好忘了這些事。為什么到集中精神復(fù)習(xí)高考的時候,你偏偏想這些事?”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說過這些事。
接過他遞過來的紙,是一幅素描,紙上的頭像分明是我。幾條線就勾勒出我的臉,只是眼睛太亮,充滿激情的樣子。脖子、肩,沒有衣領(lǐng),他一定是嫌我的衣服難看。紙空了很多,畫太頂著上端。
“像嗎?”他問。
“像只小貓,”我說,“這眼睛不是我!
他起身,伸過手把畫搶過去,“你哪懂,你還是太小。”他有點夸張地嘆了一口氣,把畫往抽屜里一塞,無論我怎么找他要,他都不肯給我,說以后畫完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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