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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節(jié) 第八章

這之后,蘭胡兒不再關(guān)心自己的年齡,嘴上不問,心里也不管。師父的話有道理,燕飛飛像姐姐,小山像弟弟,把大崗當(dāng)作大哥,還有最知心朋友獵狗珂賽特。這就像是一家子,一家人在一個屋檐下什么都能容下。

呼呼好風(fēng)吹身,從空中冒出一個加里!好個討厭的加里,敢和她吵架。一個外人,一個乳毛仍臭的外人,對她如此態(tài)度!雖然加里表面上總是讓著她。

“說話甜滿缸,煩忒人!圈圈嘎希多丟人現(xiàn)眼的活兒。”她嘰嘰咕咕地說。加里并沒有生氣,拿著雪亮的鋸子,蘭胡兒有點意外,她低聲說:“嗨,你多大?”

“父王說我已經(jīng)十七歲,要我準(zhǔn)備繼承王位。”

“那么我們相差五歲?”蘭胡兒奇怪了,看到張?zhí)鞄熢谙旅娲蝾,她從木箱里坐起來!案鶅翰幌瘢氡任掖笪鍤q,占我上風(fēng)?你再吹大氣泡也不過是個小孩子!”

加里想起,所羅門有一次告訴他,他生在河面化冰時,鯉魚都在水里游。蘭胡兒問,河面結(jié)冰,是什么地方?他說忘了問。

蘭胡兒笑了,口氣緩和多了:“我可能生在開春,桃樹開花開朵。經(jīng)常兒夢著,紅紅白白,美煞人!路上每遇見桃花,我淹的歡喜!

“好吧,”加里說,“就算你生在四月吧。”

“也行,你生在一月也不錯,就一月吧,比我小!碧m胡兒不看他。“好好認(rèn)我這個姐姐!”

“你比我小!這點也不懂?”

所羅門進(jìn)場子,拍拍掌,說他到外面方便這一會兒,加里和蘭胡兒就偷懶。所羅門聲音很生氣:“加里,你把蘭胡兒切開,再拼合起來!再來一遍!”

所羅門轉(zhuǎn)過身,心事重重地走下臺來,用手臂碰了碰打著盹兒的張?zhí)鞄煛執(zhí)鞄熣f:“我根本沒睡。”臺上兩個人互相看看,不說話,臺下也不說話。

蘭胡兒躺下箱子,加里手中的大鋸子朝蘭胡兒細(xì)腰落下去了。臺下兩人突然把頭靠近對方,他們緊張地交換了幾句話,盯著對方的臉,搖搖頭,又點點頭。他們開始低聲說話,可是一旦臺上的兩人停止排練,他們中一人立即訓(xùn)斥。

“要練熟才行!”兩個老板從沒有如此親密說過話。

當(dāng)天晚上,所羅門又出門了。加里第一次感到心情愉快。到午夜他才睡著,蒙蒙眬眬之中,聽到所羅門回來的腳步聲,父王摸黑倒在床上,很快就打起呼嚕來。突然所羅門翻了一個身,爬起來,一把拉亮燈,對角落里躺著的加里大聲說:

“我早就告訴過你,上臺表演時,不能走神,你的心思全在那個狐貍精蘭胡兒身上,甚至忘了說咒語 Abracadabra!”

所羅門沒有喝酒怎么發(fā)起酒瘋?而且到了半夜才發(fā)作?夜里冷風(fēng)從門縫里往里鉆,不是發(fā)火的好時候。

“你否認(rèn)也沒有用,你和那個騷小丫頭搞什么名堂,我全知道。我像你這么大時,在波斯就被一個吉普賽女孩勾掉了魂。師父不讓我跟她走,我就把師父一刀宰了。”

加里嚇壞了,“他死了嗎?”

“但愿他活著,我在夢中再也不敢見他!

加里趕快申辯:“我不會殺你,中國人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所羅門王吹了口氣,胡子尖兒顫動,他說:“說得好聽。我還有好幾手絕招沒有教你。沒良心的狗崽子,你等把我的本事全學(xué)過去了,再對你父王動手吧。”他倒在床上,沒一會兒就稀里呼嚕來。

加里熄滅電燈后,抱著一個布包坐著。這個裝著他衣服的包,像蘭胡兒,他可以想象她此時躺在黑暗里的神情:依然冷漠而驕傲。他琢磨著所羅門的每句話,不知道白天排練出了什么差錯,讓父王如此不放心。

重新躺下,他還是睡不著。阿吧啦喀呾吧啦,Abraca-dabra!

加里在遇見蘭胡兒之前,從來不知道睡不著是怎么一回事。自打跟她一起上臺演出后,每天夜里只能睡三四個小時,醒來時充滿了恐懼。他告訴父王他睡不著。所羅門就走到他面前,雙眼炯炯地注視他,念念有詞,想必是他半懂不懂的希臘文,又好像是 Abracadabra,來來回回,每次吞掉一個字母,手在他眼前來回拂動,像翻一本書一樣,不久加里果然雙眼沉重進(jìn)入睡眠。

他的手摸到她了,她緊繃的臉舒展開!颁彴,死不了。 ”她說!霸鯐驿?”他說。她從木盒子里跳出來。他呆呆地看著她走出場子,走下長長的樓梯,走出大世界的大門。她轉(zhuǎn)過臉來,對著他說:“不相遇,難相逢!彼闹芤粋人也沒有了,他大叫著從夢中醒來。

加里的內(nèi)褲濕了,他趕快捂住那個地方,非常窘。

有幾顆星露在凌晨的小窗上,所羅門的胳膊露在被子外,呼呼睡著。加里害羞地把自己擦干凈,怎么也睡不著。他索性穿上衣服,打開門來到馬路上。

走著走著,他突然想放聲痛哭。想告訴你也不可以,My God,究竟要如何,我才能找到自己的靈魂?

他在黑夜里繼續(xù)往前走。不知不覺中,發(fā)現(xiàn)自己往南走。后來又發(fā)現(xiàn)自己折回來。

一個小時后他輕悄悄地上樓梯,推開門,摸回自己的地鋪,那邊床上所羅門翻了個身。他嚇得不敢動。過了一陣兒,聽到所羅門在說夢話:“魔王沒眼皮,不會閉眼睛。”這句意第緒語他倒是聽懂了。

他身體蜷成一團(tuán),自己抱住自己,閉上眼,睡不著也不敢睜開眼,他怕看見任何東西。

幾天后的夜里,加里又睡不著,幾次已經(jīng)走到打浦橋附近,但他不敢去找蘭胡兒的房子。倒不是擔(dān)心自己的性命,是怕給蘭胡兒帶來麻煩。

這兒離黃浦江很近,他繼續(xù)朝前走,江水上透出幽藍(lán)的光,天上幾乎沒有星星,夜色大片濃黑中透出青紫。這段江岸與外灘不同,兩岸大多是廠房和貨運(yùn)碼頭,夜里黑燈瞎火,巨影幢幢。江上泊靠著大大小小的船只,一波一波拍著,緩緩搖動。

對他的來歷,所羅門始終說不出個所以然。有一次說他路過孤兒院里,加里朝他走過來,他就領(lǐng)養(yǎng)出來,意思是加里找他的。有一次說他從街上拾來加里,有一次說有人把加里放在他的門檻邊。所羅門越不說清楚,加里越惶惑,怕父王對他說更加莫名其妙的話。

不過,蘭胡兒也弄不清身世。沖這一點,非常重要的一點,她就比任何人近。在“切開”她時,好幾次他不當(dāng)心碰到那柔軟的胸部,開先她冷著一副面孔,后來嘲弄地朝他一笑。他好幾次心慌手軟,鋸不下去。幸虧這個戲法是裝置,手法是裝模作樣。今天演出時,也不小心碰到蘭胡兒身子,他驚怕地跳起來,假戲真做,倒弄得滿場高興。

他徘徊在江岸上,夜風(fēng)將頭發(fā)吹得亂糟糟的。

只要她能對他好好笑一下,他就不會胸口悶痛。明天演出后,他一定要請她給一個甜甜的微笑。

天微微發(fā)亮?xí)r,加里心情絕望,踩著露珠回到他們的亭子間。他輕輕推開門,所羅門坐在床邊用一個煙斗抽紙煙,明顯一直在等他回來。頭發(fā)以前是百分之七十白,這一夜差不多白了灰白了。

主憐憫我!父王越不問他上哪里,他的手腳越是慌得沒放處。父王不用問,父王大智大慧,當(dāng)然明白他為什么一夜不歸。

所羅門瞅著加里愁眉苦臉,吐著煙圈。窗外天色玻璃一般透明,不太正常,不過整個上海誰正常?他抖掉煙斗里的煙蒂,用腳把床下的皮鞋勾出,穿上,彎腰系上鞋帶。

加里走過去把所羅門的被子疊好。他又從樓下老虎灶端了瓶熱水上來,倒在洗臉盆里,恭敬地放在所羅門面前。

所羅門伸了一個懶腰,用手指著床。加里上了床。所羅門洗完臉,漱完嘴,走過來,一言不發(fā)地伸出手來摸摸加里的額頭。

不到兩分鐘,他的雙眼就自動地合上了;秀敝,他聽到門關(guān)上的聲音。不錯,那是所羅門下樓梯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遠(yuǎn)。

這個早晨光線照得四周有聲有色,樓下有人說話尖聲尖調(diào),窄小的弄堂與摩天樓群相映,曬著的衣服像一面面旗幟在風(fēng)中招展。

白光籠罩住加里,他狂追所羅門,所羅門如一團(tuán)跳動的光影始終在他之前!案竿,等等,我怕。為了她,我醒著睡了都在發(fā)狂!”

雨點如豌豆打著屋頂,他們引以為豪的鐵皮瓦屋頂,叮叮咚咚響成一面鼓,卻無法擋住潑瓢傾盆天漏水。這是入夏后第一次大暴雨。弄堂墻根的野花被雨水打蔫。夾竹桃更綠了。

小山和大崗在樓下房間里忙碌著,樓上樓下跑,戴了斗笠爬上屋頂去修。

蘇姨對急著往屋外走的張?zhí)鞄熣f:“別慌,你不要淋濕。”她拿出木桶和盆子,他接過去,上樓去放在他們的床上。她找出所有的盆碗餐具,擱在漏雨的地方接雨水!疤m胡兒管住珂賽特!”她一邊說一邊掏開爐火,洗鍋盛水做了一大鍋玉米粥。

燕飛飛頂了一塊塑料布,跑到屋外嚷嚷,“大崗,不要滑了!”蘭胡兒牽著狗,讓她面對亂局不要叫,一叫,屋頂上的人會分心走神。

終于兩個男人全身濕透水線滴答跳下來,燕飛飛把干毛巾給大崗擦,大崗先給小山擦。蘭胡兒在幫蘇姨,盛兩碗熱玉米粥,招呼他們:“快點來吃!”

蘇姨從瓷壇里取出醬菜,放了一碟。看看屋子里幾個孩子站的站坐的坐呼得稀拉嘩啦,醬菜碟子早空了,她又揭開壇蓋,取了些又放了一碟。

這是例行的早飯,因為漏雨,比平常早了一個多小時。

張?zhí)鞄熅氝^功后,在專門給他空出來的凳子上坐下來,津津有味地喝起粥來。半夜他起來解小手,聽到門外急促的腳步聲。貼著玻璃窗朝外仔細(xì)一看,門口癡呆呆站著一個人,是加里。他倒吸一口冷氣:這個小東西竟然得寸進(jìn)尺,借了人還想來偷人,白天排練時對蘭胡兒動了心思,他故意閉目養(yǎng)神放他一馬。看來得防著,不然丟財又賠了人,多不劃算。但是加里沒有進(jìn)來,過一陣子就跑掉了。

這件事使張?zhí)鞄熛肫饋矸浅2豢。蘭胡兒和燕飛飛粥吃得肚子飽,滿意地擱下碗,一前一后上了樓去梳妝打扮!扮尜愄,你說還把蘭胡兒繼續(xù)借給那個洋佬呢,還是就此打?”張?zhí)鞄煂氛f話,“明顯這所羅門不懷好意!

蘇姨在收拾碗筷,側(cè)對著張?zhí)鞄煟骸扮尜愄兀愀嬖V他,心里拿不定主意,不是男子漢。如果我們女人雌狗都能給他出主意,還要他老爺子當(dāng)一家之主?”

“你去給她說,不借,他們搶人不成?”

“你去傳話,怕?lián)專蔷透纱嗨!?

蘭胡兒在樓上小房間里,耳朵尖尖,聽見兩人的話。她早已習(xí)慣師父和蘇姨在討論難題時奇怪的說話方式。

燕飛飛對著一面小鏡子,一邊梳一邊說:“我最想有一面大鏡子,是這個兩倍,最好有我人高,我能看個夠兒!彼龂@了一聲氣,說夜里做了一個很好的夢,她和蘭胡兒搬到一個大房間里了,絕對不是這幢房子,有一個漂亮的閣樓,好多鮮亮的衣服。

蘭胡兒說:“咋啦?受了天開窟窿大委屈了,誰不知誰不曉,飛飛姐姐你是大家的寶貝!

“你是我的好蘭胡兒妹妹!”

燕飛飛放下梳子,拉過蘭胡兒的手來,兩人坐在床邊。今天漏雨,補(bǔ)屋頂,弄得她倆先吃早飯后梳妝,以往是先梳妝后吃早飯。

燕飛飛梳著蘭胡兒的一頭亂蓬蓬的黑發(fā),說夢結(jié)束時,是張?zhí)鞄煄麄儙讉人去老正興吃了一頓,每盤菜都清清楚楚,香味留在舌尖。

蘭胡兒本來就不喜歡講夢,她自己夢中的事,醒來想太奇奇怪怪,對誰都難說出口,若師父知道一丁點兒,定會罵聲不離口,“無廉恥!你還算個女孩子家嗎?”

反正腕兒歪寡情寡義不憐惜!蘭胡兒從鼻子里哼出一聲。生活中她除了把自己這么疊那么翻幾轉(zhuǎn),新內(nèi)容是每天被人在臺上血淋淋地鋸成幾段,復(fù)活時要蹦一下跳出箱子,向臺下人做一大串洋女人的鞠躬姿勢。

“臉上擠都要擠出一堆笑容來!”那個該死愛錢如命的所羅門王對她說。是呀,全場向她鼓掌,把那魔術(shù)師撂在一旁。大的小的魔術(shù)師!真是來勁足頂了天一百轉(zhuǎn)!

那小魔術(shù)師這時眼睛總是害羞地看著她,她一旦看他,他就轉(zhuǎn)開眼睛!把b什么假正經(jīng)!”她心里罵著,笑得更燦爛了,掌聲總是好聽,尤其是不花力氣搶過來的掌聲。

不過經(jīng)過這一鋸一拜,她忽然覺得做女孩子有一個身體的奇妙,很多人朝她死命地看。這感覺很新鮮,讓她的心直撲騰。紅暈從手指傳遍整個身體,涌出暖暖氣流。她的嘴唇不需要涂口紅,一直紅到晚上洗臉上床。天哪,即使睡到了地板上,照樣會做不可思議的夢,或許是那鋸子切出一塊塊夢來。

這個雜耍班子里,大崗最老實,小山子最懼蘇姨,和大崗喜歡說悄悄話,大都是大世界或周圍鄰居間的怪事,小山自己的事,總要去告訴燕飛飛。

蘭胡兒怕張?zhí)鞄,更怕蘇姨,這個女人太神秘。關(guān)于蘇姨的故事,她從燕飛飛那兒聽來,燕飛飛從小山那兒聽來,小山從哪里聽來,就無從知道了,可能是大崗,大崗快三十歲了,知道師父很多事,也可能不是大崗,大崗那半啞的嘴說不清楚。

有時蘇姨會一整天不理張?zhí)鞄,張(zhí)鞄熞虼顺降馨l(fā)脾氣。兩個人誰也離不開誰,他們好像是在故意折磨對方,也愿意讓對方折磨。

那些年月,他與師弟一起,做扒火車的營生,江湖有名號叫“輕功草上飛”。津浦沿線“運(yùn)貨”,賣給青幫專做這票生意的。知根底的人,都知曉這是最玩命的活計:跳上火車丟貨,盡快跳下逃過巡車的子彈。兩人聲名響一路,自然身手不凡:預(yù)先瞄一段可跑動道路,先候在火車前方;疖囻倎恚麄兦茰(zhǔn)一節(jié)車廂,與火車并行快跑,伸手抓住鐵梯把手,一搭力,身子飛躍車上。

貨車都雇了專人打車竊,前后車廂都有人架槍盯著。不抓活口往死里打,尸首落在千里外異鄉(xiāng)荒地,官家不叫償命。這兄弟倆有本事,巡車眼皮底下,照扔貨下車。巡車?yán)献源担骸拔掖蛩懒瞬萆巷w!

有一天扒上車,他們看見了一個姑娘,手捧父親骨灰,坐在貨車上躲票。巡車發(fā)現(xiàn)了,也不抓人,在大米包上按倒就要強(qiáng)奸。

他倆跳進(jìn)車廂,一人一拳就把巡車打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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