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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第一章

“你知道《傳道書》怎么開頭嗎?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一代過去,一代又來!

他說完,手指敲敲孩子的腦袋,讓孩子站定聽他講!懊靼琢藛幔吭谝啡隼渥魍,大衛(wèi)的兒子,只可能是我。我受主差遣,遙遠的過去,開始做準備,先就寫好《傳道書》,你是本王的王子,最聰明最能干,千萬不要忘!

男孩早就點頭了,一臉認真!安灰桓吲d聽!我晝夜辛勞,見證一個一個新王朝,最后到達東方,我為你而來,不為上海!彼粗值郎峡找坏阑野档奶,繼續(xù)說:“我又轉(zhuǎn)念,見日光之下,有人孤單,無家無母,極重的勞苦。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

“我難受,”男孩子突然說:“父王,極極極難受!彼炊疾豢匆谎,只把孩子抓得更緊:他們正穿過城隍廟最擠潑翻的地方。廟前的大場子各式吆喝、各種香味。他得找一個馬戲班主談生意,想?yún)⒓右粋小場子。我主,饒恕這些罪人的靈魂。在這個惡孽之城,我要向多少狗娘養(yǎng)的求情?

有一點不需要主提示,在這嘈雜的所多瑪,他非得把這孩子捏緊不可。好奇心不僅夏娃有,亞當(dāng)也有;偷孩子雖不是中國特產(chǎn),想抓走這個俊俏男孩的人不會千年難遇。近來這孩子聽話了一些,也許不會長成叛逆的該隱。

男孩子又在叫了,聲音凄惶:“父王,透氣不過!彼┫律韥恚吹胶⒆幽樕野,眼神滿是恐懼哀憐!拔业耐踝樱彼麌绤柕卣f:“什么難受地方?這可不是香柏木宮!北凰凶觥巴踝印钡哪泻,好像就要暈倒在地。小東西十有八九在;紫,抓住孩子的雙臂,“到底,什么地方難受?”男孩子喘不過氣來,雙眼翻起一片白,手直抖:“每個地方,上下全身——瑪瑪拉,達達哈!

這樣子像癲病,一著急時,這孩子會各種語言一齊上。小東西已跟了他八年,健康得像條小狗,從來沒有病。不然,主早指了別的路。

應(yīng)當(dāng)讓他坐下,四周人來人往,沒有地方可坐。附近有個攤子,賣臭豆腐的,香氣撲鼻而來。攤主正期望地看著這一大一小。他扶著孩子過去。

“這位洋先生臉熟,”攤主熱情地迎上來:“一毛四方,火辣火燙,隨用辣醬!

男人笑嘻嘻地點頭,占了板凳說:“就借個座兒,借個光兒,孩子坐一坐就走!

“不吃?”攤主笑臉一下子收住!安怀詣e占座,您給個面子!我們做小生意,您洋老板,就抬舉別人吧。哎,您——”他話沒說完,瞧見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小姑娘走來,急忙轉(zhuǎn)頭去招生意了。

男孩子按著肚子哼哼。

“到底,哪門子事?臭小子,耍本王花招?”

男孩子頭垂著,只是伸出手,指著右前方。那邊正有一大群人,有的在喊好,有的往里擠,不清楚他們圍觀什么。男人急了,“什么,什么意思?”

“里面,英賽德,”男孩子喘著氣說,“里面有人折斷我!

“折斷你?怎么折?”

男孩子痛苦萬狀地扭著身子。男人急得團團轉(zhuǎn),忽然想起一個辦法,攤主正給另一個顧客盛一碗臭豆腐,他一把拿過來,“我們先要的。”他把碗放在男孩手中:“讓他吃,吃完我就付錢。”

攤主不會讓男孩不付錢就走,這樣他就可以離開幾步,看個究竟。能讓這個男孩發(fā)神經(jīng)說胡話,必是天下最蹊蹺的勾當(dāng)。人圍得緊密,男人費勁氣力才靠近。不過,擠不進沒關(guān)系,他個子高,已經(jīng)看明白了。

是個雜耍班子。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跪著翻身,上身反撲過來,肚子朝天,腦瓜從雙腿之間伸出來。一個身材矮小的少年站上她的肚子。小女孩兩腮和嘴唇,點著紅艷過分的胭脂。

這一招叫“翻天庭”,他不是第一次見到。圍觀的人群喊好,撒錢的人卻不多。一個雙鬢有點灰白的粗壯男人,在抱拳打揖轉(zhuǎn)場子,嘴皮翻得快,聲大如洪鐘:

“觀音娘娘身邊玉女下凡神仙功!嘩啦——各位看官洋鈿嘩啦——嘩啦——嘩啦,先謝過各位老板慷慨施舍!”女孩被踩了幾圈,班主喊了十幾個嘩啦,才有人丟出一兩個銅板,班主趕快拾起。少年從女孩身上翻身一躍而下。班主又高聲一吼:“各位發(fā)財大看官寶眼看仔細啰!”旁邊走出一個青年壯漢,個頭極大。他先一只腳顫悠悠地試試小姑娘的雙膝,又試試小姑娘的肚子。周圍人伸長脖頸。這個壯漢可能有兩百斤重,場面有點嚇人。連小姑娘也收起笑容,似乎有所準備。

“三百斤鐵塔,山大羅漢,玉女紋絲不動也能抬上天!紋絲不動抬上天哪!”壯漢踩上了女孩的肚子,女孩臉都白了,笑容很勉強。那男人心里一驚,想起男孩,回過頭一看,臭豆腐攤邊凳子上沒有人了!安粚,”他心里罵道,“臭小子,我上你大當(dāng)!”他用力往外擠,可這時有一只手緊緊地抓住他,有些嘶啞的嗓門,痛苦地喊:“父王,我受不了!彼R上停住了。

“好!”人群喊炸開。他高過許多圍觀者,轉(zhuǎn)過頭一看,那個壯漢站在小女孩胯上,正戰(zhàn)戰(zhàn)巍巍專心做金雞獨立的姿勢。

“停下,停下。⊥垩,父王!蹦泻⒁呀(jīng)痛得滑倒在地上。

男人說:“我是個洋人,弄出事來,管事的不照應(yīng)我末途。”

人群更喧鬧了,班主又在喊:“看官大發(fā)財!嘩啦嘩啦啦賞錢如潑水!今天大利市多謝捧場!”

他焦慮地抬頭往里看,大吃一驚:那個班主滿臉流汗地舉起一個大缸,站在小女孩的身上的壯漢正要接過去。班主在狂喊:“金剛寶眼看清楚啰!下錢就顯功,撒錢啰。撒錢神功不散!神功不散!玉女抬天!玉女抬天!羅漢不倒啦!山上加山啦——”

“殺人啦!”男孩子在地上抱住男人的腿慘叫起來:“殺人啦!”

孩子駭人的叫喊驚動了整個人群,有人跟著尖叫起來,“不好啦,殺人啦!”一下子炸了場,也有人趁勢去搶撒落在地上的賞錢。

壯漢早就跳下來,推倒搶錢的人,錢幣撒在地。女孩子喊了一聲,鯉魚打挺翻身跳起,來不及做個收勢,就一頭沖去搶錢。

男人一把拉起男孩趕快跑。聽到后面鬧哄哄中有聲音在喊:“洋癟三白吃不付錢!”“抓洋癟三!”

他使著力氣拽,不管孩子步子小跟不上,鉆進沒人的小弄堂,才停下來看男孩:孩子好像沒事,氣比他還勻,笑嘻嘻討好似的看他。

“到底什么事?”他真的生氣了,在上海灘混飯吃,絕對不能卷到哄鬧場面里去:什么麻煩都可以惹上身。

面臨挨罵,男孩嘟著嘴說:“格辰光就是痛奇,渾身上下骨頭啪啪響!

男人想了一下:場子里小女孩身子如絹花一樣折起,壯漢站上她身上時,他也捏了把汗。這把戲叫“內(nèi)功”。主也不能保護女孩內(nèi)臟脊柱。女孩不值錢,這種事常常發(fā)生。以前他們在各碼頭上遇到過這種雜耍,男孩只是不喜歡。這次不一樣,沒看見,怎地鬧個死去活來?

反正已經(jīng)過去,連那位賣臭豆腐的都沒有抓住他們。真到了要付錢,即使一毛,也拿不出,也舍不得。

幾抹斜陽搭在弄堂,在那些曬晾衣褲上添了些紅光。正事正經(jīng)辦,趕快找那個馬戲班主。他的王子跟著他,竟也吃不上臭豆腐!這上海遍地是錢,怎就沒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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