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第七章
-
鏡子蒙有一層灰,我伸手去抹了抹,這才看鏡子里自己蒼白的臉,眼睛里有未睡好覺生出的血絲。
小米的內(nèi)衣褲,放在洗衣機里,泡著水。墻上瓷磚是小熊貓。我的姐姐哥哥說這些瓷磚都是大姐偷了母親的錢來裝的。那么這洗衣機,這馬桶面盆、墻上鑲花的瓷磚、青藍色地磚、大圓鏡子,這房里的一切,怕花的都是母親辛苦存下的錢?
大姐一口否認,叫冤枉。他們不相信,要她把母親的錢還給母親,她與他們吵翻了天。他們從母親存折上只能看出錢取走,沒有到何處去的一點痕跡。他們領著母親到銀行去追查誰取走了。銀行營業(yè)廳全是人,任何時候去都是如此,去一次排長隊,母親弄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代母親寫了證明,簽了字按了手印,授權給三哥代理,要查母親名字大姐名字的賬戶,銀行說取款存款是按國家規(guī)章辦事,若要查款,需要派出所或單位保安部門出面,否則保護存款人隱私。他們要母親去派出所,母親怕帶給大姐什么麻煩,拒絕去。那段時間母親傷心寡言,精神恍惚,只記得總數(shù),十萬三千元,具體多少個存折說不清楚。三哥三嫂記得,1999年父親去世時,他們給父親整理衣物時,發(fā)現(xiàn)母親放在父親的枕頭里,便把存折親手交還給母親。他們說存折一共四個,定期三個,活期一個。大致從七十年代開始,有五百元,時多時少;從 1992年開始,先是幾百,然后幾百到上千;1997年之后經(jīng)常一次幾千,有時是一萬,也有大額取出——給孫子考初中高中繳學費。
兒孫滿堂,卻沒一個孫子能考上重點中學,卻都想上。差多少分,就按學校規(guī)定繳錢,還要找熟人。
母親看住這筆錢,每天都防賊一樣,東藏西藏,睡不好覺,夜里也要起來,查看是否在,踏實了才重新躺在床上。
防誰呢?住在一起的親骨肉。五哥是不會做這種事,五嫂呢?可能拿了錢補貼在農(nóng)村的娘家;他們惟一的兒子喜歡上網(wǎng)吧聊天打電子游戲,也有可能。他上高中,經(jīng)常去婆婆的房間找東西。母親發(fā)現(xiàn)存折原封原位擱得牢牢的,但是皮夾子里的錢總少掉十元二十元甚至一百元不等,告訴兒媳,結果兒媳孫子都否認,叫母親平時把自己的房門上鎖。母親自然不會上鎖,結果還是繼續(xù)丟錢。母親一抱怨,五嫂拉長臉,給五哥臉色看,五哥數(shù)落兒子學習不用功,成績不好,兒子賭氣摔自己的書本。結果呢,弄得一家子不高興。最后,還是母親來解圍,賠小心,道不是,說她老不中用,記性不好。
母親心里清楚,最要防之人是大女兒,六個兒女中,那是她最疼愛的孩子,也是最有豹子膽的孩子,小錢看得上,大錢更是伸得出手。
大姐連續(xù)幾天看母親,陪母親,告訴母親她的生活有多難,從前沒房子住,三代人擠一個巴掌大的地,不要說夫妻生活沒法過,連洗一個澡,連換一件衣服都要等沒人在屋子里才能做,現(xiàn)在好不容易托女兒的福,有了光屁股房子,卻沒有錢裝修,等于住在可憐的街上。她讓母親借她兩千元應急。大姐流淚,母親流淚,母親用手絹給大姐擦去臉上的淚水,心疼地說:“大丫頭,不要哭,媽給你這錢!
母女倆去了一趟銀行,取了錢,一同回到母親家里吃午飯。大姐與母親睡一個床午休。兩天后,母親發(fā)現(xiàn)存折上一文不留,氣得高血壓發(fā)著,無力地躺在床上,不吃晚飯。第二天母親也不吃早飯,也不去醫(yī)院,她手里是一本家里孩子的舊照片冊。
五嫂讓她起床,要么吃飯,要么去醫(yī)院看病。
母親不搭理她,只是傻呆呆地說:“大丫頭呀,天棒,都怪我,生了你,卻沒教好你!”
五嫂再問母親,母親閉上眼睛,臉色發(fā)青,手直抖。弄得五嫂只得打電話叫來家里其他人。
這與大姐一點干系也沒有,她忙著找裝修隊,買涂料、地磚馬桶燈具廚具,忙得不可開交,恨不得多生一雙手腳。兩月有余,房子裝好,不等房子完全晾干就買家具家電,搬入新居。
“是我兩個女兒湊錢給我裝修的。”大姐對找上門來的弟妹們理直氣壯地說。
“大姐你把偷媽媽的錢交出來!”二姐說,“你曉得媽有多傷心嗎?!”
“看不出你腦瓜兒還靈光,先帶媽去銀行,證明媽與你的母女關系,先取媽媽答應借的兩千塊,讓媽對銀行說,錢的事,為的是防老來病多,防小有急用,自己老了,用錢之類的事兒女主意多,省得自己操心。媽媽是無意,你是有意!比缯f。
“你趁媽睡午覺,偷了她的身份證和存折,快速去了銀行,辦了轉賬?焖倩丶遥涯赣H的身份證和存折放回原處。躺回床上,母親醒,你也醒!蔽迳┱f。
“你們不是我的親弟弟妹妹,居然有臉皮到銀行去調(diào)查,問營業(yè)員,還拿著我的照片!贝蠼惆咽种械囊粋玻璃杯狠摔在地上,扯破了嗓子,橫著一張臉,厲聲地說:“都給我聽清楚,首先我大姐不是這號人,耗子暗地偷偷摸摸,從小到大,我向來敢作敢當;其次,你們要我還錢,我和你們從此一刀兩斷;六妹要我還這錢,我就上法院告她寫書泄露我的隱私,要她賠償我的精神損失!”
從衛(wèi)生間回到房間里,我拉好窗簾躺在床上。小米進來,朝我跪了下來:“六姨,你看我多可憐,我小米從小到大沒求過六姨啥子事,今天兒,求你一件事:六姨你幫我在國外介紹一個對象吧,不管年齡不管做啥,只要脫離開重慶這鬼地方,脫離我媽,我都愿閉了眼睛嫁他。”
我走過去,要扶起她,但她要我答應,一副不答應不起來的決心。我只好說:“好吧,我來想辦法!彼酒饋恚骸傲,我無怨無悔。你在我心底一向比我媽媽還親!薄靶∶,國外也不是天堂!薄暗珖饩褪菄猓焯貌畈欢喟,不然這么多人為啥子要出去呢?語言是第一關,我已經(jīng)開始學英文!彼钢鴥鹤臃块T里,“我買了英漢詞典和教材磁帶,我不是說著玩的!薄拔抑坏迷囋嚕銜缘没橐鲞@種事,一得靠自己的條件,二得靠姻緣。”她聽著,臉上繃得好緊,半晌,嘆了一口氣,說:“六姨,我去隔壁房間了,你好好睡一覺吧。”
第四章
不可思議,到故鄉(xiāng)給母親奔喪的第二天早晨,我會躺在外甥女小米的床上。窗簾透出微弱的光來,墻上有幅畫,是日本導演宮崎駿動畫片里的幽靈公主,她騎在白狼身上,披著銀色的獸皮披風,手持長矛和短刀,短發(fā)飛揚,憤怒又聰慧。對我而言,非常美。
突然這小小的空間屬于我一個人,周身上下放松一些。母親屬豬,今年八十三歲。我屬虎,今年四十四歲,母親在她三十九歲那年生下我。記得幽靈公主說,我一無所有,我被人類遺棄。她的話深深地震動了我,這正是這個世界留給我最初的記憶。
但是我有母親,活了半輩子的我才明白,母親從未舍棄我,她生了我,養(yǎng)大了我。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