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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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肚貓倒是認(rèn)真,走到樓上來,用一根長長的竹竿,查看塑料布邊沿的積水,順勢壓低,讓水流出去,減輕篷布的重量。
這幢白樓建在以前六號院子的廢墟上,從未進(jìn)入我夢境。翻檢歷年做過的大大小小夢,幾乎百分之九十都是六號院子。睡眠之中我腦袋削尖,機(jī)敏地從不同時空鉆入地底,搜尋著沉入那不復(fù)存在的六號院子。每次我都停在大木門前,使出吃奶的力氣推,嘎吱一響,兩扇厚重的門敞開。
天井長了青苔,擱著好些木桶木盆,竹竿上曬晾著衣服,大小廚房喧鬧無比,各家在忙著淘米洗菜做飯。堂屋里坐著小腳婆婆,她半閉著眼在織毛衣。一個小女孩在爬窄木梯。盲眼的父親擔(dān)心地側(cè)過耳朵。
“死妹崽,快滾下去!”三哥叫喊起來,他趴在閣樓的天窗上喂鴿子。女孩繼續(xù)爬木梯,“你找死。俊比绯⑷觼硪粋鋼釬。
女孩閃開,鋼釬哐當(dāng)一聲把樓板戳了一個大洞。她嚇得從梯子跌了下去,女孩大叫,一個女人快步朝梯子奔來,一副拼命要救她的樣子!皨寢屟,媽媽呀!”
“六妹,好了,別叫!”小姐姐推醒我。
“你真是的,打斷我的夢!蔽也豢斓卣f。
剛才夢中我有可能看見母親,只有母親才有那樣的反應(yīng),我潛意識地呼喊媽媽就是說明。我睡前的祈禱——讓母親從死神那兒返回起了作用,可惜夢被小姐姐打斷,母親難進(jìn)入我的視線,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覺得她奔過來的身影非常年輕、敏捷,她似乎穿著紫色豎條旗袍。
事實(shí)上我從未看過母親穿旗袍,小時見過箱子里有絲綢花旗袍,后來再也未見。想來“文革”期間,母親為避禍毀之,或是早些年被大姐偷走,她個子大過母親,不合身,便大方地做人情送給同學(xué)。家里少有的發(fā)黃黑白照片里,倒有母親穿旗袍和高跟皮鞋燙發(fā)的照片,她高額頭,憂郁嫻靜,嘴角微帶笑意,很嫵媚。眼睛深情地看著什么地方,不見多幸福,卻是煥然一新的亮堂,一派韻味。想來,少有人能抗拒這種美。
夢總是反映心里想的東西。沒人說我們四姐妹丑,可我心里清楚,我們四姐妹只是沾了點(diǎn)母親長相的光,沒一個勝過母親。小姐姐身體靠著枕頭,碰了碰我的手臂:“六妹,我有事情要對你講!彼穆曇衾锍錆M焦慮,“那個人根本就是畜牲!
她的聲音不尋常,如果我感覺對了,那哀怨的聲音帶著殺氣。我倒吸一口涼氣,坐起來,但是馬上躺下,“不要講,起碼這陣子不要講。我什么都不想聽!
小姐姐臉色難看。我解釋說,“你和我回家是因?yàn)槟赣H去世,除了母親,之外的事,我們另擇時間談。”“但是六妹,你聽我說。我倆見面也不容易!毙〗憬銘┣。我說:“我不想談。你會幾個小時都停不下來!薄胺凑阋菜恢!
但我主意已定,走到了隔壁房間。床上已橫躺著二姐、三嫂和大姐的外孫。雙人架子床比母親的床寬些,我靠著二姐插了個空,睡下去,跟她們一樣,雙腳吊在床沿。
二姐穿著薄線衣,雙手襯著腦袋睡覺,新近燙了頭發(fā),有點(diǎn)像卡通片里的辛普森太太,臉色很差,嘴唇毫無血色。墻上老式掛鐘,滴答滴答走著。凌晨一點(diǎn)五十五分了,下過雨后,氣溫起碼低了五六度,冷得像初冬。我扯過被子一角,蓋在肚子上。渡船上水手吹響了哨子,鐵錨升起,纜繩松開。船發(fā)動了。江上岸邊蒙了一層濃濃淡淡的白霧。渡船掉頭向?qū)Π度ィ艺驹趲r邊害怕地用手遮住雙眼,可又想看,就從手指縫隙里瞧。渡船突然傾斜、翻轉(zhuǎn)進(jìn)江里,一江人腦袋如皮球浮浮沉沉。我松開手,放大膽去看。
父親長嘆一口氣,把我拉回家,沿石梯兩旁長滿斷腸草,邊角掛著青苔,我邊走邊看。春天是活人去見河神的季節(jié),河神把人的魂拿走。老輩人都這么說,小桃紅,人的鮮血染紅,兇運(yùn)吉運(yùn),得看人心眼兒多誠。
1953年忠縣鄉(xiāng)下的外婆病重被舅舅們抬著滑竿送來。外婆是餓病,肚子里氣鼓實(shí)脹,比快生孩子的孕婦還大,里面裝有可怕的蟲。大廚房全是難聞的草藥味,惹得鄰居們怨聲載道。外婆喝下草藥,拉下的全是白生生蟲,長又偏細(xì),像電花線,有些蟲沒死,還在蠕動。外婆躺在床上,按著大肚子痛得厲害,不停地叫喚著。母親給外婆揉肚子,外婆埋怨母親:“你這小桃紅背棄我,讓我在關(guān)口寨扯了張厚臉也做不成人,小桃紅你爸爸死得早,你對不住媽媽我呀,我當(dāng)初啷個生了你這害人精無孝女?”
外婆有百分之百的理由怪罪母親。外婆討厭大城市,母親則相反,她小小年紀(jì)自有主張,還沒飯桌高,就拒絕裹三寸小腳,遭到外婆的體罰,跪在家里的搓衣板上搓麻繩,她被餓飯,餓得昏厥過去,也不屈從。家窮,外婆只得把母親許給有錢人家做童養(yǎng)媳,但是母親偏偏扭著根筋不嫁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小男人,她被關(guān)在屋子里。天黑了,她顫顫巍巍地打開窗子,這窗不太高,要翻過去,必須小心,因?yàn)橥馄哦浼。等母親翻過去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沒帶,她只得冒險(xiǎn)翻回去。家里沒啥值錢的家什,床檔頭有一個外婆為她作嫁妝的蚊帳。她卷裹起來,夾在腰間,慌里慌張,結(jié)果翻窗落地時左腳扭傷了。她抱著蚊帳,忍著痛,腐著腳連夜走山路,往縣城趕。到了縣城,她出于本能,往江邊趕,那兒有輪船,可以載她去遠(yuǎn)方,就可以逃躲開身后的一切。她毅然決然踏上跳板,搭上輪船到了重慶大城市。
好多年,母親都杳無音訊。母親內(nèi)心敏感,細(xì)膩,外表溫柔沉靜,卻是一腔子潑辣野性,用外婆的話講,母親是一頭不肯被馴服的烈馬?墒悄赣H愛外婆,生活稍稍安定后,不時把攢下的錢寄回鄉(xiāng)下。對重病的外婆,她細(xì)心照顧,想法兒想治好外婆的病。“媽媽,原諒我。”母親對外婆說。起碼當(dāng)初逃婚離開鄉(xiāng)下到城里后應(yīng)該遞個信,讓外婆知道她活在某一個角落。“哼,原諒?當(dāng)時我就當(dāng)你這臭蹄子沉潭了。哎呀,痛死我了!”母親雙手作揖,請求外婆原諒!安豢赡埽闼懒诉@份心吧。”
母親撲通一聲跪在外婆床前,說:“媽媽,你原諒我吧,是我的錯。我該早些接你到城里來,若來,你也不會病成這個樣子,我好悔啊,我真是不孝女兒!”
外婆把臉掉轉(zhuǎn)過去。到外婆死,也沒有說一句原諒母親的話,盡管母親一再向她表示自己的歉疚。外婆落氣前,倒是沒有罵母親。外婆大喘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她的想法:要母親把她葬回忠縣關(guān)口寨老家。母親做到了。外婆的尸體運(yùn)回忠縣老家,與后山上外公的墳合葬在一起。
外公的墳頭有好多小桃紅,那是外婆在母親逃婚后撒的種,每年整個后山都開遍了小桃紅,外婆繞著墳頭轉(zhuǎn)圈,邊走邊對里面的外公說話。
母親一看見父母的墳,眼睛就紅了,淚水吧嗒吧嗒掉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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