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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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開出很遠(yuǎn),朝右拐到了霞飛路,在一個岔路口上。突然,莫之因看見了于堇,戴著一頂黑呢貝雷帽。真像幕剛升起時那樣,只有背影。他本來沒精打采,頓時來了精神。他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下雨天擺什么洋譜?不過那頂帽子下的身段,也著實迷人。他快劃雨刷,想看清楚一些,卻轉(zhuǎn)眼丟失了人。
他的車子行駛得很慢,眼睛在街邊的商店和行人中搜尋。
一個美貌女子側(cè)身對著他,站在一個面包店前,焦急地抬起腕上的手表看,又帶著傲氣地去看馬路。這姿勢只有于堇才有。他臉上出現(xiàn)了笑容,趕緊把車停下,討厭的是,總有人擋著他的部分視線,使他看不清于堇的臉。一輛漆著祥生公司 40 000電話號碼的出租車,開到面包店停住。她上了出租車。那輛車朝外灘方向去,他踩了一下油門,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
那輛車進(jìn)入虹口地區(qū),女人下了車,關(guān)上車門后掉過臉來。莫之因看清楚,明白自己整個弄錯了,那美貌女子并不是于堇,而是一個他認(rèn)識的叫白云裳的女人。他不由得笑話自己:如果上海所有的漂亮女人都會被他誤認(rèn)作于堇,他又何必一定要對這個名字不高興?
今天沒白跑譚吶那兒一趟,莫之因證實了自己預(yù)料的事:于堇已到了上海。
他覺得熱,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扯掉領(lǐng)帶。
白云裳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旁若無人地往前走,使他有點莫名的惆悵。這一天余下的寂寞時光,一個人打發(fā)是很難受的事。想想在虹口哪一個俱樂部值得再去,前面就是橫濱橋,他剛要駛過去,就聽到兩聲槍響,放爆竹一樣。他猛剎住車,趕緊埋下頭,覺得有兩個黑衣黑帽的人,如一陣風(fēng)閃過車窗。
他抬起頭來,腳依然踩在剎車上。這條可走汽車的路,平常行人也不少。今天由于下雨,天暗得厲害。殺手不必等到夜里才動手。不知道今天殺的是誰。一年前一個日本憲兵被暗殺,日本軍方才決定封鎖滬西越界筑路地區(qū)的大片地區(qū)。可是就在今年年初,幾位日本官員連連遭到重慶軍統(tǒng)方面的槍殺。三月,一名日本水手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殺,當(dāng)天晚上一個通敵銀行家與他的日本妻子及兒子,在愚園路上被綁架。
還有一個很有名的家伙,在鄉(xiāng)下遭殺手襲擊,大難未死,他跑到上海來,覺得會安全一些。七月里一個清晨,他一離開寓所,就被人射了八槍。上海暗殺頻頻,汪偽 76號特務(wù)在租界也沒閑著,以命償命,要殺倒白人租界的氣焰。
日本軍方樂于看到上海越殺越亂。一出事,他們正可借機(jī)“維持秩序”,一抖威風(fēng),在占領(lǐng)區(qū)邊上設(shè)置了新的鐵絲路障,虹橋徐家匯邊界布滿隔離網(wǎng),許多小路被封鎖,楊樹浦河上的所有橋梁被封鎖。所有路經(jīng)這兒到上海去的華人得被嚴(yán)格搜查,不準(zhǔn)帶武器。有時甚至宵禁,晚上七點和早上五點之間,不得進(jìn)出蘇州河以北的“日本城”。
莫之因的腳重新踩動油門時,決定干脆直接去找白云裳。可是她早就沒影了。白云裳狡兔三窟,可這難不倒他。不管對方高興或是不高興,他見到女人總是高興的事,這是他呼吸的必要空氣。他知道白云裳一直在反復(fù)讀《狐步上!穭”,某些臺詞背得滾瓜爛熟。
男人拉著女人到玻璃窗前,他要和她一起生活。舞臺布景是一面大窗子,從里可看到上海萬家燈火,再遠(yuǎn)處是停泊著船的外灘。
女人說:“在海上,燈塔并不是為一個人存在于黑暗之中,蝴蝶自由地飛舞,與作為標(biāo)本,其實是同一種命運(yùn)。但是飛舞的過程,這命運(yùn)是哪一方神都不能主宰的!
男人說:“假如能在孤獨的燈塔里,與你一起聽著海水拍打岸的聲音。誰能保證,被追求者不會狂熱地愛上追求者呢?比如,你就真的不愛我?”
于堇站在那兒,微微側(cè)轉(zhuǎn)過臉:“原諒我吧!在這個亂世,我怎敢奢想愛情?”她凄然流淚。男人一把擁她入懷。
天哪,怎么會是于堇?見鬼!莫之因禁不住狠狠地罵自己。真是沒有出息,繞來繞去,最終還是停在這個名字上。
回鄉(xiāng)之旅,沒有走什么路,于堇卻覺得兩腿肌肉繃緊。她取下腕上的手表,脫掉衣服,沒有穿拖鞋,光腳走過去推開浴室門。浴室右邊的白浴缸很大,她鉆進(jìn)熱水足足泡了一刻鐘,全身才松弛下來。記得白克路上有家俄國人開的美容沙龍,若去那兒按摩就好了,可是今晚不能。今晚她只等一件事來臨。
水聲嘩嘩地響。有個預(yù)感,這次恐怕得在現(xiàn)實里跳狐步舞了。羽毛步轉(zhuǎn)換旋轉(zhuǎn)步很自由,小跑步和波浪步,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平滑步很真實,這么多讓人眼花繚亂的高難舞步,他們還能要我干什么呢?于堇想。為準(zhǔn)備這演出,她在香港到上海的船上把一個個舞伴都淘汰掉了——那些男人都覺得這個女人跳瘋了。水溫不夠熱了,她擰著水龍頭,熱水再開大一些。她解開發(fā)扣,甩了一下脖子,一頭微微燙卷的長發(fā)披落下來。
她已給譚吶打了電話,可惜他不在辦公室。等一會兒再給他一個電話,讓他放下心來,現(xiàn)在她得先消除疲勞,前面還有更多勞苦。
洗完澡,于堇用毛巾擦干身體,踩在擱在屋子中間的地毯上,鑲木地板亮晃晃,三個月打一次蠟,保養(yǎng)得很好。從花紋看起來,地毯像是中東波斯一帶的,質(zhì)地很好,手工織細(xì)絲,圖案是花鳥,還有一個變形的月季。她靠著枕頭,看著地毯,那些色彩跳躍迷惑、新鮮起來,翅膀抖動,好像在飛舞。
她披著浴袍,往床上一躺,眼睛立即合上了。
無法不睡,卻又無法睡沉穩(wěn)。她覺得房間里進(jìn)來兩個打扮得妖里妖氣的女人,她們湊近床邊,然后去看衣櫥,又查看她的行李,把衣服拿出來,對著鏡子試穿。
十九層還有一個套房,只留給特殊的客人住,經(jīng)理說過此時空著。這兩個女人能從什么地方冒出來?
于堇想坐起來,卻害怕被她們發(fā)現(xiàn)她是醒的,仍是照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她們穿上她的衣裳,還嬉戲鬧著開玩笑。玩笑很滑稽,很下流,關(guān)于男人那話兒與神之間的相似,說神是信則靈,只對虔誠信者顯身。男人這東西也是,你不信它,它就是不出來。
她們笑得開心,于堇卻是笑不出來,太荒唐,竟然在她的房間里談男人經(jīng)。明明瞧見她在睡覺,擾人睡眠已大不應(yīng)該,大聲喧嘩,說這種玩笑就更不應(yīng)該。
“別笑!”有一女子手放在嘴唇邊噓聲,告訴另一個女子,不要吵醒床上的人。大笑著的女子捧腹想止住笑,卻是未能辦到。只是聲音小多了。
“別笑,有什么好笑的!”
于堇瞇起眼睛看,說話的女子臉上像披了層紗看不清楚。她突然湊近于堇看了一看,樣子很生氣,好像發(fā)現(xiàn)她是假裝睡著,于是伸手把寫字臺上的黑貝雷帽,扔出窗外。
于堇再也顧不上裝睡,趕快爬起來,飛奔到窗前,看見那頂帽子在毛毛雨之中,隨風(fēng)緩慢地在空中飄著。
她往下看,嚇了一跳,南京路像懸崖深谷底,車和行人如昆蟲螞蟻在谷底行走。汽車的喇叭聲像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哭聲。早就聽人說過,這地方是上海破產(chǎn)富人自殺的第一選擇,從上海最高樓跳下,能保證立即死亡,死在最繁華的南京路中間,不管怎么說,生命最后一刻都算轟轟烈烈。
兩個女子一人拉住于堇的一只手,各站在窗口一邊,她們齊聲說:“就這樣!
于堇拼命掙扎開了,搖著頭喊:“不!
她醒過來,滿身是汗。在幽暗中費(fèi)勁地半撐起身體一看,黑乎乎的房間里什么人也沒有。
她坐了起來,深深地吸一口氣,胸口好受多了,人也清醒了大半。
看看墻上的掛鐘,只是打了一刻鐘的盹,卻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像被人施了魔咒一樣,掙扎無力,呼救無聲。她揉揉眼睛,擰亮臺燈,燈光扎眼。那夢寐留下的恐懼,立即從頭腦中消失了。
拿起電話,于堇對電話那端說她需要一個無線電。忽然發(fā)現(xiàn)寫字桌上沒有貝雷帽。明明放在桌上了,那么剛才那個夢不是夢?她心一驚,放下電話,再看她的行李還是原樣,衣物絲毫不亂,衣櫥也是空的。
靜靜心,她仔細(xì)檢查臥室,窗子開著,窗簾全拉開,外面刮著風(fēng)。她伸出頭往下看,南京路真的深不見底,只有汽車的燈光像野獸的眼睛一樣掃來掃去。
少對自己胡扯,她自言自語。至多是一陣風(fēng)卷走了帽子。
她恢復(fù)了鎮(zhèn)定,起身倒了一杯水。在洗澡前,她檢查了一遍整個飯店的情況,一切如舊。凡事親臨其境,才會放心。
于堇邊喝水邊看窗外,面朝跑馬廳的這個方向,景致不錯,東邊外灘燈光密緊,光怪陸離。往西還將就,租界還是租界,俯瞰依然整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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