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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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曉華
“1971 年冬天,林懷民在艾奧瓦大學(xué)藝術(shù)館表演后,鄭愁予寫《旋轉(zhuǎn)橡木》一詩:月在云門/ 橡木般的/ 那人/ 黑衫敞開/ 一胸刺青的/ 扶疏……附注:散場后見懷民披黑衫踽行跫音橋跨艾奧瓦歸去,忽又企立橋端,若一旋轉(zhuǎn)橡木于風(fēng)息時之靜止!
這段文字在聶華苓著的《三生影像》里看見,是林懷民一張照片的說明。1971年他在艾奧瓦,寫小說,是一位公認(rèn)的有才的年青作家。黑白的照片,照的是林懷民自編自演的第一支舞:《夢蝶》?此加铋g閃著英氣,緊抿的嘴角有堅持。聶華苓的女兒,著名的現(xiàn)代舞編舞王曉藍形容當(dāng)時的他:“身著白黑色的頭蓬在空間中飛旋,不時爆發(fā)出高能量的彈跳,激昂的情感非常吸引人!
因為這首詩這照片,留在我腦海里的他的形象,說不清是詩人還是俠客。
2011 年,他的《流浪者之歌》在國家大劇院上演。見到他,依然一身黑,黑的上衣,黑的褲子,黑的鞋,黑的大雙肩背包,只是衣褲是那種洗過多次的舊黑,質(zhì)地粗軟,順從地貼隨著他的動作,并無通常黑衣人帶來的炫酷。
他謙和溫雅地笑著,輕言慢語。調(diào)子是低的,低得泰然,讓人一時聯(lián)想不到他特立獨行的作品和他那些耀眼的成就。
他講自己,講《流浪者之歌》,有的故事我聽過,有的沒有。聊久了,就看見那個“旋轉(zhuǎn)橡木”平和里的力量,只是歲月給他臉上畫了皺紋,頭上撲了白粉。
“小時候家里不許出門,一身規(guī)矩,所以最后我變成一個不規(guī)矩的人。我想跳舞,但臺灣沒有這個行業(yè),報大學(xué)的時候,填了一百多個志愿。后來上了政大法律系,成為我們家唯一一個沒有考上臺灣最好的大學(xué)—臺大的人。家里人到現(xiàn)在還指指點點,說從我開始,才壞了這個傳統(tǒng)!
18 歲他遵從父母的意愿考上政大法律系,后來轉(zhuǎn)學(xué)新聞。
1970 年,23 歲的他到了美國艾奧瓦大學(xué),“仍舊念新聞,仍舊覺得無聊”,后來他又轉(zhuǎn)到文學(xué)系,用英文寫小說。
到了美國,他才發(fā)現(xiàn),“世界如在眼前,地理課本的地名,原來是真的可以去的城市!”
那個時候,林懷民會在暑期去餐廳打工,端盤子,目的是拿著賺的一點錢到紐約去上舞蹈課和去歐洲“流浪”。在王曉藍的記憶中,“他一邊肩扛著很重的堆滿了盤碗的大鋁盤,敏捷快速地在餐廳中穿走,從不失去重心和信心,很戲劇性地扮演那個角色”。
“暑假我去打工,賺了錢就到瑪莎・葛蘭姆的學(xué)校上暑假的班。那是很專業(yè)的學(xué)校,是要當(dāng)專業(yè)舞者的學(xué)校。剛開始我笨得瘋掉,老是做錯,后來兩年上了一百多堂課!彼f。23 歲開始跳舞,左腳右腳都還分不清楚。身體骨架子都已經(jīng)成型的他花時間把固定的筋骨撕開重組,驅(qū)策身體去做它原做不到的事。
王曉藍曾與他一同去上課,雖然課堂上手忙腳亂,但“他毫無懼感地將他的肢體延伸去擁抱最大的空間;他用集中的精力去達到葛蘭姆技巧所要求的爆發(fā)力;當(dāng)他做錯的時候,他既不停頓也不放棄”。那一刻,王曉藍看到他對舞蹈的真心投入,無畏的精神、干勁、堅決和意志力。
1973 年,這個叫林懷民的男人在臺灣創(chuàng)立了云門舞集。
怎么走上這條路?
“5 歲那年看《紅菱艷》中了邪開始跳起來? 15 歲在臺中體育館看荷西・李蒙把手伸得高高演出《奧塞羅》,發(fā)憤要當(dāng)個舞者? 23 歲在葛蘭姆學(xué)校流汗挨罵,才決心做出一番事業(yè)給那個日本老師看?不錯,臺灣應(yīng)該有個舞團。你希望促成這件事。就這樣,在初回國的高熱狀況下,‘一失足成千古恨’地步上云門之路……”
父親告訴他,舞蹈是全部的藝術(shù)里最了不起的,因為舞蹈用的是身體。但他又說,舞蹈可能是一個乞丐的行業(yè)。長輩告訴他,你在臺灣做這個事,根本是在水泥地上種花一樣。
于是努力,在水泥地上種花,努力讓云門人不做乞丐。
一定是辛苦的,不會像有些人表白的,因為藝術(shù),一切的苦痛都是幸福。
苦的就是苦的,痛也是真的痛。
編不出新舞、不想編、找不到錢……
脖子痛、肩膀痛,不停受傷,腳踝骨骨折、小腿肌肉撕裂、大腿筋扭傷……
喝悶酒,哭嚎啕,要逃離舞臺,想解散云門。
1988 年,他將云門停掉。因為眼里是越來越拜金的城市,越來越稀少的文化,他失去了再努力的力氣。暫停云門的三年里,背起行囊,他獨自流浪。
當(dāng)他來到印度,來到許多旅客眼里可怕、骯臟的印度,他卻意外找到了安寧。
在他的書里他這樣描述印度:“許多人怕去印度,因為臟亂和貧窮,因為火車飛機從不準(zhǔn)時。這些正是讓我一再回到印度的理由。生了兩回氣后,我有了頓悟,即使慢上七八小時,火車一定會來。我放心地在火車站讀了一本又一本平日沒時間讀的書。人生可以不必急吧,我終于擺脫時程表。印度的燥熱飛塵,天天在街頭上演的生老病死,為我曉示生命的本質(zhì)。我也去過恒河畔,看到骨灰撒入河中,焚燒一半的殘體逐波而下,下游的印度信徒面不改色地掬起圣水,仰頭吞下。生死有界,流水無痕。我驚悸而感動!
1994 年夏天,帶著德國作家黑塞根據(jù)佛教傳說改寫的小說《悉達多》,林懷民又一次飛往印度。他去了佛祖得道的菩提迦葉。印度再一次震撼到他:“我看到印度人的生老病死都在街上發(fā)生。有一天夜晚我走進一座鄉(xiāng)間火車站,在黑暗中踩到軟軟的東西,仔細一看,整個候車室睡滿了人。我當(dāng)時就哭了。一個人要饑餓和疲憊到怎樣的程度會被踩到都不吭聲。课姨焯於伎,人整個粉碎掉。”
一日,在佛陀悟道的菩提樹下靜坐,陽光穿過葉隙灑在身上,他忽然感到眉心一股溫?zé),從未有過的安靜與感動籠罩他的身心。印度歸來,流水般地創(chuàng)作出《流浪者之歌》。
就像小時候一遍遍看那部《紅菱艷》,一次又一次,他流浪印度。不同的是,《紅菱艷》讓他“執(zhí)著”,印度卻教他“放下”!霸谟《,一切都歸了零—一杯水就是一杯水,一切節(jié)奏都放緩。印度安頓了我。毛躁起來時,閉眼想起圣牛踱步的火車站月臺、流水悠悠的恒河,心就靜定一點。我開始覺得云門的工作不是磨難。得失心淡了以后,作品慢慢成熟!
“許多人以為云門的舞者才華洋溢,到戲院化好妝就可以上臺起舞。更多人認(rèn)為場場滿座,一定賺翻了,或者,‘你們一天到晚到世界各地去玩,好好喔!’”
真實情況是什么?“以2007 年為例,云門在臺灣演出27 場,另在10 個國家19個城市進行了49 場公演。年初有澳大利亞之行,春暮再赴澳大利亞、俄羅斯、歐洲,以及香港、北京,秋天則有美洲之旅。結(jié)果,農(nóng)歷除夕在澳大利亞珀斯,端午節(jié)在倫敦,中秋在魁北克吃月餅。年初到年尾,拖著行李跑江湖,到了每個地方,下飛機就是工作!彼f。
但,“舞蹈表演就是要現(xiàn)場,從排練到一二百場演出,是勞動力密集的行業(yè),沒辦法復(fù)制,不可能賺錢,永遠是這樣的宿命”。云門總是在很努力地賣票,發(fā)行DVD,和那些娛樂性節(jié)目去競爭。已經(jīng)是編舞大師的他還是免不了要自己出面去拉贊助,據(jù)說,陪云門的金主看演出,他也會彎下腰滿地為金主找掉了的耳環(huán)。
在北京見到他,他總是很辛苦地在做宣傳,對身邊的記者講呀講的,他說不希望主辦方在他身上虧錢。
2013 年,云門40 年。當(dāng)代世界舞壇領(lǐng)軍地位的美國舞蹈節(jié)宣布,將這年的終身成就獎頒給他,他由此成為歐美以外地區(qū)第一位獲此殊榮的編舞家。
“有獎沒獎,有錢沒錢,都在工作。40 年了,每天不變的就是工作……”他淡淡地說。
年輕時的他總想自己有能力改變世界,而現(xiàn)在他看到生命的本質(zhì),逆境是人生常態(tài),“舞蹈是一種修行,需要全心全意地投入,即便鞠躬盡瘁它也不一定對你微笑”,知道一切皆空,要活在當(dāng)下!拔以谑澜缟吓軄砼苋,把云門搬來搬去,盡責(zé)任地編一些舞,給他們一個舞臺,讓舞者好好表現(xiàn),讓看舞的人有地方看!
看他的作品有時會想睡覺,有時會哭出來。我說:看不懂現(xiàn)代舞。
他說:舞蹈和音樂不是讓人看懂聽懂的。外面樹木長出新綠,木棉花開了,你看到覺得開心,知道春天來了。但你懂木棉花嗎?你根本不會去想這個問題吧?我們現(xiàn)在總會問看不看得懂,難道你是來劇院考試的嗎?進劇場是稍息,不是立正,千萬別繃著。
2004 年,他把“‘行政院’文化獎”的60 萬獎金捐出來,成立“云門流浪者計劃”,因為他覺得“年輕人應(yīng)該去流浪”—出走,回家,再出走。去奉獻,去挑戰(zhàn)自己,或者,只是去放空—“我希望看到一代代人不斷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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