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英文再差也要寫封英文告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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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干了8年的老員工要離職了。叫林賽的三十二歲婦女,不過也就比我職位高個半級,每次在走廊相互打招呼,對我擠出的笑容非常吝嗇牽強。她在公司的最后一天,對我來說,不過只是又一個平常的禮拜五。
早晨剛到公司,吃著一個7-11便利店買的金槍魚飯團(tuán),發(fā)現(xiàn)郵箱里早早躺著林賽發(fā)給所有人的英文告別信。
信里,林賽毫無新意地扯淡在公司的八年,是如何一番wonderfuljourney (美好旅程), 如何如何感謝領(lǐng)導(dǎo)的guidance(指導(dǎo)) 。整封信洋溢著蹩腳的文法錯誤,以及使用并不嫻熟的公務(wù)英文詞匯。她還真敢寫,不嫌寒磣啊,我內(nèi)心說著這樣的潛臺詞。但這幾乎是可以料想的。如若不是早前和一個外國同事無意閑聊,我絕對無法想到,在外國同事圈子里一直流行著“鑒賞”中國員工蹩腳的英文email的做法。記得那個外國同事給出的理由是“這可是一個巨大的entertainment呀”,末了,還追加一句“財務(wù)和人力發(fā)的英文信是最可笑和錯誤最多的”。
要知道,所有外企員工,無論外語多爛,也要在離職的最后時刻吃苦地攢一封英文告別信。我只粗粗看了三四行,便把這封題為not saying goodbye (不說再見) 的郵件窗口啪的關(guān)了。今年,至少已經(jīng)有兩個人用過這個題目了。
本來,我就要寫我的告別信了,卻在志得意滿揚帆啟程時,被迫收回了已經(jīng)抬起半條的腿。真糟啊,我不禁去想,如果我離職,將怎樣寫系統(tǒng)里的告別信呢。也許,也還會是些俗爛的真情回饋字眼兒。但題目是該換一個了。
其實,林賽在宣布離職前的小半年,便開始做些蠢事。不知為何這個年紀(jì)的女人,總是辟不開莫名卻強大的某種共同的愚蠢。例如,托中午去超市的我為她捎進(jìn)口脫脂牛奶和夜用衛(wèi)生巾、直言不諱地問有些發(fā)胖的我是否懷孕,以及通過社交網(wǎng)站的私信托人幫她請病假...等等例子不一而足。所有這些不夠職業(yè)的行為,讓她自己看起來像個笑話。但環(huán)顧四周,女人們都往往是這樣,做許多自作聰明的小動作,最終傻眼的,恐怕總是自己。
當(dāng)晚,公司為林賽搞了一場踐行的晚餐和飯后卡拉Ok。
艾華謙這樣的西方男人,對于林賽這種過于來事兒和事兒媽的中國婦女,其實常常有不知所措感。但是,在這種類型企業(yè)呆上八年的員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或至少是傳閑話的話嘮。所以,像模像樣的送別活動是一定要搞的。
晚上八點左右,所有人,包括老板和實習(xí)生,都紛紛出現(xiàn)在深埋在三里屯一帶的某個KTV。娛樂場里充斥著各種取悅老外獵奇心思的新鮮物件兒,但每一件擺設(shè)又都禁不起推敲。全是些有著強烈性暗示、色彩激烈的“現(xiàn)代藝術(shù)”裝置。
包廂的主題是湯姆貓和杰瑞鼠。所有吊頂、地板、靠墊和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湯姆在攆著杰瑞跑。成人世界出現(xiàn)刻意的童真,反而讓我覺得一股莫名其妙的緊張。
實習(xí)生進(jìn)屋后,扒掉幾乎長到腳面的純黑色羽絨服,里面竟又是一件純黑色緊身連衣裙,上頭布滿暗蕾絲花紋。因為顏色深沉,似乎也不顯得刻意,反而出奇的美好。
開場不久,茜便用精當(dāng)?shù)娜瘴暮桶A謙對唱了兩首鄧麗君的老歌。其中一首,好像是那首叫《償還》的,唱歌的架勢也像足了舊日歌星,有種小鳥啄食的雀躍和優(yōu)雅。因為水平過高,引得眾人反而默然起來。
隨著越來越多的酒水被干掉,以及三四個能帶動氣氛的美國人,一干人從干巴巴坐著唱,慢慢變成了搶話筒和站著扭。一瞬間,屋里像充滿了并不存在的霓虹和煙靄。
數(shù)了數(shù)面前的喜力,原來我已經(jīng)喝了五個。
我看見艾華謙夸張的站在桌臺上,弓著腰, 聲嘶力竭地唱 “I shot the sheriff, but I didn’t shoot the Deputy……”(我殺的是警長,沒殺副警長)。
他灰褐色的醉眼很迷離,幾個離子燙女經(jīng)理興奮地笑倒成一片頭發(fā)的海洋,那笑聲尖銳且很是夸張。
我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清醒。老板慣常逢場作戲。這樣的人,從不會允許自己真正失控。自問我并不討厭艾華謙,甚至偶爾也覺得他耐看。
記得,小時候如果默默關(guān)注某個男人,那情感里最終一定有崇拜。如今,即便不能自控地關(guān)注某個男人,心理上也多少有看笑話和看戲的成分。越來越多地了解他們,就似乎不再輕易被男人的社會地位和某種氣質(zhì)蒙蔽。好色和暴虐,這大約是有本事和沒本事男人們共同的另一張臉。
我喝下第六個喜力后,在眾人并不堅持的慫恿下,依舊沒有獨唱任何一首。有人唱歌我便合唱,有人出丑我便陪笑。我將自己舒適的陷在杰瑞鼠的靠墊里,雙腳蹬著面前的漆黑矮桌。有離子燙突然湊到我身邊,然后嘟嘴與我自拍合影。我擠出微笑,也將手放在嘴邊做出裝嫩的姿勢,眼睛卻似乎無法從眼前的六個空瓶子身上移開。
我沒有丈夫, 沒有孩子, 沒有一技之長去戰(zhàn)勝層出不窮的離子燙,也不會再有人為我感到驕傲。在包廂各種熱氣騰騰的喧嘩里,我覺得自己就要哭了。
記得有個外國人曾跟我說,永遠(yuǎn)不明白中國人的熱鬧。我想,此刻我也無法明白這任何一種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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