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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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春去了劇團,劇團還在原來的老樓,重新裝修后顯得十分漂亮。政府為了支持文化事業(yè)購買“服務”,每一場演出都有補貼,劇團的日子較以前好過多了。賈春去找人事科的人,人事科的人見到賈春像見了瘟神一般,對賈春保持著兩米左右的距離,同時對賈春的要求百依百順。小白月的東西被搬到了報廢道具庫的一個鐵皮卷柜里,賈春撬開了卷柜門,在飛揚著灰塵、昏暗的燈光下,他獲得了意外的收獲,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個令他血液上涌、心跳加速的日記本。
五 還是新鬼
仿佛是一場夢,賈春再次被抓,再次被送到了那個他熟悉而又憎恨的強制戒毒所。這次套在他身上的不是橘黃色的汗衫而是一個橘黃色的馬甲。
還是那個露天的走廊,中間的一個燈壞了,一會兒亮一會兒不亮。這次送賈春進監(jiān)室的不是少言寡語的大長臉,而是一個臉上還有青春痘的虎頭虎腦的新面孔。小警官嚴肅地對賈春說,賈春,你被編在二監(jiān)區(qū)14監(jiān)室。為什么還是14監(jiān)室?賈春問。臉上有痘痘的小警官說,不為什么,趕巧了。賈春說我能提一個請求嗎?……能不能給我換一個監(jiān)室。小警官不高興了,他說你以為住旅館啊,想選哪個房間選哪個房間。賈春,你是二進宮了,知道該怎么做!賈春不再說話,跟稚氣未脫的小警官走到14號監(jiān)室前。小警官說,反正哪個監(jiān)室都一樣,你就當你跟14監(jiān)室有緣分吧。
其實,賈春跟小警官提出請求的時候就知道一切都不可能改變了,他完全是故意調解自己的心情,沒事找事兒。當他得知自己被安排到14號監(jiān)室時,他心里竊喜,畢竟自己在那里生活過三個月,什么都經歷了,人頭也熟悉了,走廊里,賈春似乎還有這樣的感覺,好像自己回14監(jiān)室就如同回母校上過課的教室。然而,當大鐵門咣當一聲關閉時,他才知道他高興得有些早,心理準備顯然不足。
如同第一次進入14號監(jiān)室一樣,他被人迎頭打了一拳,賈春高喊首長和管事兒的名字,沒一個人理會他,兩三個人上來暴扁他一通,當他靜下來觀察時才發(fā)現(xiàn),整個房間里沒有一個熟悉的面孔。賈春知道自己完了,他說各位老大,我三個月前還住在這個監(jiān)室,請各位老大高抬貴手。其中一個飛起一腳,踢在賈春的心窩上,用山東腔說:“娘了個比的,住過咋了,老子住過三回啦,只要你進這個門就是新鬼!新鬼你知道不?”
既然是新鬼,所有的規(guī)矩都得照辦,只是令賈春感到意外的是,14號監(jiān)室人員無論怎樣流動,規(guī)矩卻被完整地繼承下來,不僅花樣沒有減少反而不斷增加,除了“撞鐘”作為保留節(jié)目,其他的體罰方法還不斷升級。三俠五義沒有了,冒出來個十八般武藝。什么佛山無影腳,什么降龍十八掌……賈春被折磨得不能起床,那些家伙怕管教發(fā)現(xiàn),居然學會潑冷水的辦法,劈頭蓋臉給賈春澆了一盆冷水。
這時已是嚴冬初九,操場上漂一層清雪,賈春強忍著渾身的劇痛跑操,他希望見到莎士比亞,如果見到他,他就會不顧一切地跑到莎士比亞身邊,抱住他的大腿求他關照。事實上,莎士比亞并沒有出現(xiàn)在操場上。
事后賈春知道,14號監(jiān)室里只有一個他熟悉的人——警衛(wèi),警衛(wèi)已經升到了二鋪,二鋪的地位還說得過去,如果警衛(wèi)在,他賈春也許會少受點兒罪。根據(jù)戒毒所的規(guī)定,強制戒毒人員在戒毒期間,只有直系親屬病危、死亡或者有其他正當理由要暫時離開戒毒所的,由其親屬或者所在單位擔保,經強制戒毒所批準,可以離所,離所期限一般不超過三天。
警衛(wèi)是處理父親的后事去了,估計三天就能回來。莎士比亞呢?賈春問了提升為二監(jiān)區(qū)副區(qū)長的大長臉,大長臉沒說話,賈春又大聲問了一遍,大長臉白了賈春一眼,說,沒看見!賈春幾乎不抱希望地去找年輕的小管教,小管教說,沙老師家里有事請假了。怎么這么倒霉呢?賈春想,接下來他就開始盼著警衛(wèi)了,一天天盼著,仿佛警衛(wèi)是大救星。賈春想,他不怕死,死了反而清凈了,問題是,自己死不起也活不成啊。
警衛(wèi)回來了,他帶了一些東西孝敬上鋪的新“首長”,對賈春并沒表現(xiàn)出過度的熱情,他知道賈春還是新鬼,在賈春擺脫新鬼這個角色之前,他是不能替賈春說話的。此刻賈春才意識到,這個監(jiān)室里的人就是一個狼群,而他是最沒地位的那個狼丟兒,任何好事沒自己的份兒,臟活累活卻是他的,隨便哪一個都可以欺負他。
操場上,警衛(wèi)小聲對賈春說,你家里為啥不來會見呢?賈春臉色難看,一言不發(fā)。警衛(wèi)說如果不給首長上貨,誰也沒辦法幫你。賈春說無所謂了,如果早死也就少遭罪了。
人真是懦弱的動物,進了強制戒毒所飽受折磨的時候,賈春真的想一死了之,他甚至想出去之后就立即了結自己的生命,奇怪的是,出去之后,他不僅沒有了結自己的生命,反而變本加厲地“快樂”,這次被抓,他又想做個了結,可一進監(jiān)室就沒了“了結”的條件。他知道自己成了僵尸,嗜血的僵尸,為了等待下一次吸血,尸體無所謂了,可以隨便拋棄。
警衛(wèi)似乎動了惻隱之心,抱了抱賈春,手還在他的后背拍了拍。賈春問,你參加父親的遺體告別啦,警衛(wèi)說操,我是借這個名義出去自由了幾天,誰愿意見咱們這些人啊,說的好聽,親屬啊朋友啊,誰見了咱還不像見了瘟神一樣。出去這兩天我也只能找病友,不管是不是真心,也只好惺惺相惜……抱團取暖唄。
說話的過程中,警衛(wèi)還抱著賈春,賈春掙脫了一下。警衛(wèi)說,操,不用我罩著你啊。賈春也大聲說,操!我說過了,我早死早托生,下輩子托生個貓啊狗啊也比這樣僵尸好!
警衛(wèi)看了看賈春,抓狂般地揮了揮胳膊說,……說、說得好!
在寒冷的風里,賈春從警衛(wèi)那里了解到,首長已經掛了,出去之后不久就掛了,據(jù)說死在一家星級賓館里,死的時候面目猙獰。管事兒沒了消息,估計那犢子——警衛(wèi)學管事兒口氣——估計那犢子也活不了多久,他沒錢,也不招人待見。對于這些消息,賈春沒有覺得意外,他早就習慣聽這些了。而那個令他震驚的消息是在莎士比亞那里聽到的。
莎士比亞明顯比上次蒼老了,他一臉倦容。想不到竟這樣香消玉殞了,莎士比亞說。莎士比亞說的是韓麗萍,韓麗萍上吊了。詭異的是,他們在劇本中討論肖莎的死法時,給出了若干種選項,可爭論的結果——莎士比亞還是讓肖莎上吊死了。在莎士比亞的描述中,韓麗萍的死因并不復雜,她給強制戒毒人員掛吊瓶時,被一個攜帶艾滋病的人扎了針,那個針管里有患者自己的病毒。賈春問,是管事兒嗎?莎士比亞不知道賈春說的管事兒是誰,具體指什么,他想了想說,那個人你不認識。襲擊韓麗萍的強制戒毒人員與韓麗萍毫無恩怨,據(jù)說審問他時,他說,我就看她太漂亮了。只此一句,無論用什么嚴酷方式審問,他都不再說話。太過美好了也是一種罪,莎士比亞說。
戒毒所的領導組織相關人員做韓麗萍的工作,韓麗萍嚶嚶地哭,不想,看守她的人去廁所的工夫,她把自己吊在了窗簾架上。按理說,莎士比亞說,按理說看守韓麗萍的人沒經驗,他們對付戒毒人員有經驗,可是對待自己的同志反而沒了經驗,他們做韓麗萍工作的時候,韓麗萍大概早就開始計劃了,所以,措手不及。唉!莎士比亞連連嘆氣。
賈春不想和莎士比亞深入討論韓麗萍的話題,就岔開了。他問莎士比亞劇本怎么樣了。莎士比亞說投了一家電視臺、一家影視公司和一個電視劇制作中心,目前還沒消息。但愿順利吧,莎士比亞說。賈春說會順利的。莎士比亞瞅了瞅賈春,立即補充說,我還記得呢,如果電視劇決定拍攝了,稿費來了,我會付給你百分之二十,君無戲言!
小白月是怎么死的?她想過賈春與莎士比亞討論過的種種死法嗎?她一定是想過的,賈春認為。現(xiàn)實是,你設計再多的死法都是有局限性的,或者這樣說,沒有一種死法是最完美的,總是有這樣那樣的缺陷。一些吸毒者由于吸食過量死亡,這是最通俗的一種死法了,但是沒有個性,小白月到了后來,她已經沒有條件和能力了,吸毒過量死亡是需要條件的,小白月想要不痛苦地去死是很難的,她只能在有限的條件里選擇一點尊嚴而已。小白月也是在這個戒毒所里死的,時間很好地偽裝了一些,僅僅幾年時間,人們已經把這件事淡忘了。上次進戒毒所,賈春還默默地準備著,以迎接相關的審問和嚴格的看管,遺憾的是,沒人把他和小白月聯(lián)系起來,難道他們連基本的情況都搞不清楚還是壓根兒就懶得去聯(lián)系呢?小白月在一區(qū),也就是女監(jiān)區(qū),一區(qū)和二區(qū)隔了一道高高的水泥墻,水泥墻的上面布滿鐵絲網(wǎng)。
按常理,小白月是不可能突破防護欄的,管教也想不到會出現(xiàn)那種意外。戒毒所的門窗都有防護欄,都是縱向排列大拇指粗的鋼筋,正常人無論如何也鉆不過去的,小白月卻在上廁所的工夫跳了下來……賈春去見小白月時,小白月已經瘦脫相了,用瘦骨嶙峋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毒品已經榨干了她的血與肉。正因為這樣,小白月才順利地鉆過了防護欄,跳了下去,融化在藍天里……小白月死的時候想到過自己嗎?她說過什么?問誰!
六 明天的太陽
上午操之后,賈春找到了莎士比亞,他說自己對劇本又有了新的想法,想再改一稿。莎士比亞有些倦怠,他說最近家里的事挺麻煩,沒心情,撞大運吧,一個劇本也救不了孩子的命,該死該活吊朝上。一向文縐縐的莎士比亞終于說了句臟話。
賈春還是從警衛(wèi)那里了解了莎士比亞的情況,莎士比亞有個患小兒麻痹癥的女兒,已經二十多歲了,最近病情開始向惡的方面轉化。據(jù)說戒毒所的人都挺同情他,但也幫不了太大的忙。賈春說凡事都要往好里去想、去對待。
莎士比亞回過頭來,愣怔地看著賈春。莎士比亞說,那一定是的。賈春看了看莎士比亞的表情,想說的安慰莎士比亞的話咽了下去。他知道怎樣安慰莎士比亞都沒有意義,他一樣幫不了莎士比亞,不過他真想把那個劇本再好好改一遍,這回是用心去改。賈春把自己的想法跟莎士比亞說了,莎士比亞說,我承認文章不厭改,可是,我還堅持現(xiàn)在的主見,賈春啊,雖然你是有名的編劇,可你那是話劇,話劇跟電視劇是不一樣的。你知道,我這個人雖然沒太大的出息,可我堅持我的人生信念,我的文學理念,我在二十歲的時候就決定把自己的人生獻給文學,文學是我的生命,沒有了文學就沒有了生命。所以,我必須堅持我的主見。
賈春深深地吸一口刺激肺葉的寒氣,他覺得起初謙虛的莎士比亞一定是修飾的,按他自己的說法,他是個對文學精神堅守的人,可他堅守的那個文學精神是對的嗎?
莎士比亞漲紅的脖子漸漸消退,他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又想起什么,對賈春說,對了,你跟我去辦公室一趟,我給你帶了幾件棉衣,我看你穿得太單薄了。
賈春想起來了小白月的日記,他從劇團找回來的那個日記本。那個日記本封面的顏色根本就不是淡紫色的,而是淡粉色的。上面的心形也不再凸起,和整個封面融為一體。那個日記里記的都是他們曾經的甜蜜生活,只是到了后來,關于吸毒的事一句都沒有提及。日記是4月15日突然中斷的,離現(xiàn)在大概四年零八個月。這樣說來,小白月吸毒的原因仍舊是個謎,可話說回來,即使知道小白月吸毒原因又能怎么樣,什么都晚了。廖淑貞說的對,知道了又有什么意義呢!
賈春回到14號監(jiān)室,他從莎士比亞那里拿的棉衣就被首長沒收了,沒有首長同意,他是不能穿棉衣的,警衛(wèi)小聲對他說,你家里怎么還不來接見,如果這樣下去,你活不了幾天了。賈春苦笑一下,接著大笑起來,笑出了眼淚兒。
警衛(wèi)說你個犢子,你笑什么?賈春說別急,明天我就有接見了。我老婆叫小白月,你沒聽過小白月的名字?如雷貫耳!……當然,你對演藝界是不熟悉的,我老婆可是個明星,演員中的大腕兒,盡管她恨我嗑藥,不理我,可女人的心畢竟是仁慈的,她會來搭救我的,就是這會兒她的思想轉不過彎兒來,過一段她會來的,她一定會來搭救我的。警衛(wèi)說怕是你等不到她轉過彎來就里格扔啦,到頭來還不是做白日夢。賈春說不會不會,我了解我老婆……實在是……如果她暫時轉不過思想,我媽也會來的,世界上沒有狠心的母親,我媽會來的,只是她行動不太方便,可拄著拐棍兒也會來的……關鍵是,我相信我老婆小白月不會拋下我不管!
明天的太陽?明天會有太陽嗎?如果是陰天就不會有太陽,如果是半陰天,太陽是什么樣的?蒙眬中,賈春看到一個紅紅的太陽,好像曾經見過的一幅海上日出的照片,那輪圓圓的紅日漸漸成為深遠的舞臺,舞臺上,竇娥杜鵑啼血一般唱道——
這官司眼見得不明不暗,
那贓官害得我負屈含冤;
倘若是我死后靈應不顯,
怎見得此時我怨氣沖天!
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濺,
將鮮血俱灑在白練之間;
四下里望旗桿人人得見,
還要你六月里雪滿階前;
這楚州要叫它三年大旱,
那時節(jié)才知我身負奇冤!
賈春就是那天見到小白月的,那是一個萬物復蘇、而且是灑滿童話般色彩的春天。
寫于2012年初秋
選自《芒種》201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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