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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第三章

柳宛宛沉沉地盯著地面,唇角上揚(yáng):“就說—我柳宛宛只身闖妖月寨,挑你單淵的場子好了!

于是,謠言就這么傳開了。

等了三天,卻一直不見柳序生前來,單夫人慌了,單淵急了,單夭夭心煩了,而柳宛宛—坐不住了!

看著柳宛宛心煩氣躁卻佯裝底氣十足的模樣,單夭夭終于忍不住捅破:“你不過也是賭一把,賭他肯不肯為你趕來,何苦搭上我可愛的侄子?”

宛宛眉間抽動了一下,很快恢復(fù)平靜,若無其事地望著窗外悠悠道:“有什么好賭的?妹子有難,做兄長的說什么也得趕來不是?”

單夭夭冷哼著瞥了她一眼:“若柳序生真像你一直描述給我的那般薄情寡義、狼心狗肺的話……”要這么睜著眼睛,對一個以溫和的謫仙形象盛名江湖的人下這種評價,也是頗不容易啊!奈何柳宛宛這三年念叨起她這個名人哥哥就是這番說辭。一開始夭夭自然是不信的,但聽多了、聽久了,外加上宛宛各種形象生動的舉例說明,柳序生的形象在她心底也徹底顛覆了;蛘哒f,她根本就將宛宛的哥哥與那個神醫(yī)柳序生分割成了完全不搭邊的兩個人。

“他不管你,你又能奈他如何?”

“如果我若有個三長兩短,他不傷心,我爹可是會傷心的。我爹傷心了,我娘就得傷心。我娘傷心了,柳序生肯定也得傷心。為了讓娘不傷心,他就得保證我完好無損。”繞了半天,就是這么回事。

夭夭詫異:“怎么你出事了,你娘不傷心,反而要你爹先傷心了你娘才因為你爹傷心而傷心呢?”呃……好繞的一句話。

宛宛臉上一直玩味的笑容一沉,片刻后又是一揚(yáng),卻沒有了一開始的燦爛,反而多了幾分勉強(qiáng)和落寞。

“我娘……心疼哥哥,不喜歡我。所以,我討厭他!”

討厭,一直都那么討厭他,討厭她這個同母異父的哥哥。

懂事前就討厭他,所以她老是欺壓他。在柳序生的事情上,她柳宛宛事事好強(qiáng),就想博得娘親一點注意,卻只博來了娘親更加的不喜歡她。

好像在娘親眼里,哥哥做什么都是好的,她做什么都是搗蛋或者使壞的。

一定是因為這樣,所以娘親才會早早將她送走,送到遠(yuǎn)在杭州的兄長家里養(yǎng)著。一年見她一兩次面,也不太親近,就好像她不是她女兒一樣。

懂事后,爹告訴她,娘親這樣做只是害怕。從前有壞人以她的性命要挾娘親,甚至當(dāng)著娘親的面摔死了被掉包的替身嬰孩。娘親害怕她這個失而復(fù)得的女兒再一次被人傷害,才會疼哥哥多一些,想讓上天保佑她這個女兒健康成長。

這聽上去無絲毫因果關(guān)系不是?

后來,柳序生離家學(xué)藝去了,娘親也是日日翹首盼子歸,就好像她就只有這一個兒子,其他的兒子女兒都是別人的孩子。

不管她做什么,都得不到娘親的表揚(yáng),反倒像是看她不慣,總是要念叨她兩句。

但一旦哥哥序生做了什么,娘親一定第一時間關(guān)心。序生就算擦破點皮,也會惹得娘親皺眉好久。

就是這種偏心的對待,使得她更加嫉妒厭惡柳序生。

柳序生卻待她很好,不管她怎么欺壓他也不發(fā)火,默默受著。餓了他會給她買好吃的,病了會端茶遞水,序生跑得比爹還勤。每次她從杭州到京城來探親,序生總會迫不及待地將最近淘的小玩意、好東西捧到她面前討她歡心。

殊不知,他這樣的舉動只會讓她更加的嫉恨,哥哥有的,她都沒有。

如果沒有柳序生,娘親會不會就將注意力放在她這個唯一的女兒身上了呢?

一旦有了這樣的想法,她就迫不及待想要實施。

第一次對序生下毒,是在她十歲的時候。那會兒她心慈手生,只撒了一點,沒能要了序生的命,卻也讓序生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個月。

娘親日夜衣不解帶地照顧著,序生康復(fù)后,一直胖嘟嘟的臉消瘦了,倒落了幾分初為少年的清秀。

而后,娘親也累病了,全家人就像是亂了套。爹在御史臺曠工兩天,二弟淑問的功課落下了,三弟義問灑了墨水的衣服沒人洗了,小弟待問沒人管了,全家沒人喊開飯了……

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全家的主心骨是娘親,娘親除了照顧柳序生,還做了這么多事。

她也同時意識到,娘親與柳序生母子連心,要讓序生消失在這個世上的代價太大,不合算。

懷著愧疚之心,她去娘親房里想幫忙照顧她,恰好碰上序生正收拾娘親剛喝空的藥碗。見她來,他溫和一笑:“娘親剛剛還跟我念叨你,你來陪一會兒娘親吧!

念叨她?念叨她又闖禍了嗎?似乎在娘親印象里,她就是個制造麻煩的主兒。

序生走到門口與她擦肩而過時,停了一下,側(cè)過頭來,笑著道:“宛宛,以后剛制成的藥千萬別亂吃哦。你看哥哥我就是亂吃了剛制成的藥丸,就折騰了這么一回。”

他……他以為自己是吃了自己配的藥才這樣的?

不!她不信。序生在瀲月谷已待了三年有余,不可能連藥性都不知道,她下的明明就是燒腸的毒藥!

滿懷心事走到帷幔前坐下,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娘親碧染躺在床上,很虛弱地睜眼瞧了她一下,復(fù)又閉上,道:“這樣的事,以后別做了!

“什么?”她一個激靈,回神。

娘親碧染不答,反問她:“宛宛,你覺得序生哥哥疼你嗎?”

再是討厭序生,她也不得不摸著自己的良心說一句:“哥哥……很疼我!碧蹛鄣娇傁氚炎詈玫慕o她。

“那為什么討厭他呢?”碧染一針見血問出。

她語塞,半晌才不甘不愿低聲道:“哥哥有娘親你疼愛,我那點又算什么?”

碧染寵溺一笑,悠悠道:“你有爹有娘,你哥哥序生卻沒有爹只有娘。我怎能不多照看著他一些?否則怎對得起你哥哥生父的在天之靈?”

經(jīng)碧染這么一解釋,十歲的宛宛頓時通透了,反而生出了對序生的同情之意,同時還一并生出了想要一輩子對他好的決心。

然而,這決心也沒維持多久。

她回到杭州沒幾個月,就傳來娘親碧染又懷了孩子的消息。碧染在臺面上是陳國夫人柳染夕,有遺孤一子一女,實則她頂著丞相呂夷簡之女—情敵蘭姝的頭銜嫁給了宛宛的爹唐介,嫁人那會兒,宛宛差不多也快兩歲了。

碧染一直頂著“呂氏”的頭銜給宛宛生了弟弟淑問、待問二子,又過繼了兄長的兒子義問,和原本的兒子序生入唐家。直到去年,丞相呂夷簡歸西了,唐家夫婦覺著十年來也算有個交代了,下一個孩子亦不想再頂著“呂氏所出”的名義,于是趁著碧染身子還沒重,唐介對外宣稱呂氏已薨,打算讓碧染重新過門一次。

這一次,碧染是以帝師張士遜義女的身份—待嫁。

母親的成親大典,并不是每一個子女都能親身感受到的。碧染的兄長柳逐影當(dāng)即收拾行李,準(zhǔn)備攜妻子荷姿,外甥女宛宛次日上京。

起身的前一晚,宛宛起夜時路過舅舅房間,隱約聽見了娘親好姐妹荷姿的埋怨聲:“你怎么就這么沒出息!連個女兒都蹦跶不出來?!”

宛宛聽見荷姿這般說辭,當(dāng)即替皇宮里那位一直蹦跶不出兒子的皇帝鄙視了一下荷姿。要知道,舅舅已經(jīng)有三個兒子了。

但荷姿似乎比較喜歡女兒?

正這么想著,就聽荷姿又道:“宛宛都十歲了!我再不生出個女兒,我何時才能把宛宛那個丫頭還回去!”

宛宛霎時如同五雷轟頂,呆呆地站在走廊上,過了許久才覺得夜風(fēng)寒涼透骨。

原來,她在哪里,都沒人要,都被人嫌棄。

當(dāng)夜,她木訥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蒙在被子里瑟瑟發(fā)抖,來來回回地做噩夢。

夢里,誰也不要她了。

她就這么燒了三天,大大地耽誤了行程。等到他們一行人趕到京城時,已是碧染成親的前夜。

荷姿理所當(dāng)然地跑去跟碧染擠一張床,就像普通的出嫁姑娘一樣,出嫁前一晚,有說不完的少女悄悄話。

而宛宛,一個人待在自個兒的房間,隱約覺得小腹脹痛,以為是病未好盡,倒頭就睡。

第二天,府里張燈結(jié)彩,紅彤彤的一片。而宛宛原本素雅的房間里,也見了紅。床單上那團(tuán)血觸目驚心,讓她慌了神。

自己病一場,就把身體病出問題來了?

同樣被染紅的,還有敲門進(jìn)來催宛宛起床的序生的臉頰。

好半晌,序生才清了清嗓,支支吾吾地開口:“宛宛,沒……沒事。只是女子的……咳,癸水……而已!边@樣的事情,讓他一個半大的男孩子來講情何以堪!

宛宛這才醒神。常年混跡在荷姿開的杭州最大的青樓“碧云天”里,她又如何不知道癸水這回事?

慌完了,醒悟了,她的肚子卻開始絞痛。

這一痛,仿佛山雨來襲,一發(fā)不可收拾!

她死咬著唇,埋頭在雙膝之間,整個身子蜷縮著,臉都痛得抽搐了,也不肯開口喊痛。

序生見此,心下了然,當(dāng)即掖被子將她裹好,關(guān)切道:“很痛嗎?”

饒是宛宛不想在序生面前示弱,這當(dāng)頭也顧不上其他了,使勁地點頭。

“你先躺躺,我去給你煎藥。”序生直起身來,剛想轉(zhuǎn)身,似乎想起什么,“對了,先得給你準(zhǔn)備……白布。”說著,他十分尷尬地一笑。讓他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子來準(zhǔn)備這種東西,當(dāng)真是……

宛宛也在笑,埋在雙膝間哭著冷笑。她有爹有娘有舅母,這種事情,卻誰也沒有教過她。這種時候,他們誰也顧不上她,所以淪落到眼前這個本不該來做這些事的兄長來幫她。

別人家的娘親一定會事先準(zhǔn)備好這些,在這個時候安慰自己的女兒不要怕……

如果……如果娘親在該多好?她一定知道怎樣才能讓她不那么痛的……

如果娘親是她一個人的該有多好?

如果……沒有哥哥該有多好?

這樣的念頭又一次升起!

序生正待轉(zhuǎn)身去準(zhǔn)備,手臂卻忽然被拉住。他停下動作,詫異地看著身后已淚眼婆娑的宛宛。

記憶中,宛宛總是張牙舞爪,放肆地笑著,從未有過流淚無助的樣子。

序生驀地心疼,不知所措地伸過手想要擦去宛宛臉上的淚水,卻見她頭一偏躲開,咬著唇,凄楚地看著他,哽咽道:“哥哥,你將娘親還給我……好不好?”

序生身子猛地一震。

宛宛將另外一只手也搭上了序生的手臂,死死拖著他哀求:“還給我好不好?好不好?”

看著這樣軟弱的宛宛,無助的宛宛,序生抿唇,垂眸,半晌才抬起眼,春風(fēng)化雨般淡淡一笑:“好……”我還給你。

宛宛哭累了,喝了序生熬的藥湯,疼痛稍微緩解,就縮著睡了。再醒來后,序生已經(jīng)走了。

是留信出走。

他信上說自己年紀(jì)也不小了,想到江湖上闖一闖,請娘和唐叔不用擔(dān)心云云。

宛宛記憶最深刻的只有一句:宛宛畢竟也是唐家的大小姐,如今已成大姑娘了,要不了幾年終究要從這個門嫁出去的。娘親就多多擔(dān)待,將宛宛從杭州接過來吧……

頓時,她的心仿佛被人揪起來,感覺比被娘親不重視還要難過。

家里頓時亂作一團(tuán)。

娘親直喊著派人將序生追回來。他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算哪門子的“年紀(jì)不小了”?

哥哥序生卻沒有回來,他留在了從八歲開始就一直學(xué)醫(yī)術(shù)的地方—瀲月谷。一年后他開始在江湖上露面,救了幾個江湖上數(shù)得出名兒的人物,一時名聲大起。人們一聽說他師從瀲月谷醫(yī)仙,更是將他神化了,一并冠了個“小神醫(yī)”的稱號。

而柳宛宛,真的被碧染與唐介接到了京城,恢復(fù)了她在唐家的名字—唐思柳,當(dāng)起了唐家大小姐。

所謂有得必有失。

她得了娘親,卻失了最疼愛和關(guān)心她的序生哥哥。

從那以后,她很難再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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