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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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秋良那只拿著錢的手還直直地戳在那里,像一截繁花落盡的枯樹,聽到這話的一瞬間,他眼睛里出現(xiàn)了一縷驚恐的神色,這驚恐把他的瞳孔都撐大了。她盯著他的眼睛,盯著他的這縷驚恐,她明知道自己今天是來還債的,可是,她還是幻想著他會蒙赦她,他只需要對她擺擺手,你走吧。就是把她放生了?墒牵劬锏哪强|恐懼慢慢消失了,一種更可怕的更明亮的東西從他眼睛里小心翼翼地生長出來,那點(diǎn)明亮她早在他們剛認(rèn)識時就見過了,并不陌生。然后那亮光凝固下來了,不再動了,像一枚明亮的琥珀長在他的眼睛里。這時候,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喃喃的低低的聲音,像是從夢里發(fā)出來的,你……真是個好孩子,從沒有人像你這樣對我好過。這兩年里我每天都會想到你,想你在做什么,吃了什么,有時還會夢見你……我感到了罪孽,因?yàn)槲抑滥闵罡行邜u,可是,我還是克制不住地想見到你,孩子,裸體是無罪的,它是一種崇拜。也許……在前世,你是我的佛。
她是他的佛?她以一具年輕的身體來普渡他的衰老和孤獨(dú)?
她徹底絕望了,她明白了,他不會阻止她的。他上癮了。
那就脫吧。
脫吧。
權(quán)當(dāng)是一個母親對一個孩子的慈悲了。多么悲壯啊,她心頭忽然涌起了一種巨大的驕傲,她從沒有這樣高看過自己,也從沒有這樣小看過別人。現(xiàn)在,就在這個時候,她覺得真正的施舍者和真正的烈士其實(shí)都是她了。
她再一次站在他面前開始脫衣服。由于這次穿的不是裙子,脫起來沒有上次脫得那么容易,可是,第一次都脫了,第二次還怕什么?凡事都只能越做越嫻熟罷了。一旦過了開頭的生澀,她簡直就是在熟練流暢地往下脫了,脫了T恤脫褲子,脫了內(nèi)衣脫內(nèi)褲,很快她就像被剝了皮的粽子,光光的了。她站在那里壯烈無畏鎮(zhèn)定地看著他,遠(yuǎn)遠(yuǎn)沒有了上次的憤懣和羞澀,但她還是有些暗暗吃驚了,她居然脫得比上一次更熟練,她居然真的能這么無恥。她看著他,突然深深地微笑了。脫掉衣服的新鮮勁過去了,下面的內(nèi)容也不過千篇一律,就是這樣一具裸體,多么丑陋,其實(shí)他多看幾次大約也就覺得無趣了。她真的不知道,他一次又一次想看的究竟是什么?一具身體真的可以讓一個人不孤單嗎?她覺得這個赤裸著的自己,在一種十足的丑陋之中,突然臻于一種近于邪惡的美了。
原來,這次她不僅僅是在報(bào)答他,還要懲罰他。
他臉色奇異得蒼白,好半天才囁諾著說,孩子……我就只是想看看你,我看著你的身體就會覺我敬重這世上的一切女性,包括你。我正在走向衰老和死亡,可是你讓我想起了所有美麗的青春的東西,想起我的母親,我的愛人。這個時候我會覺得我們跨越一切時空,離得那么近那么近。這一眼就夠我回憶幾年了,謝謝你,孩子。
她簡直失笑,他們根本就不在一個語言體系里,所以他們才不可救藥地孤獨(dú)吧。他又在謝她,謝她脫了衣服給他看?她想,他們之間終于算是了結(jié)了?墒,他突然又說了一句,孩子,讓我抱抱你吧,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抱抱你。她又驚恐起來了,想,他究竟要干什么……但是她看到了他的目光,他無助惶恐的目光讓她又難過了,她想,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了,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她沒有說話,他向她走了過去。
在離她一步之遙的時候,他忽然伸開雙手,一把抱住了她。她的整個身體都掉進(jìn)了他的懷抱。他的懷抱原來是這樣的陌生。他緊緊緊緊地抱著她,一句話都不說,她感覺到他的全身都在發(fā)抖,發(fā)抖,像正在發(fā)燒一樣。她甚至聽到了他低低的啜泣聲,然而,她又聞到了他頭發(fā)上脖子間散發(fā)出的老年人才會有的氣味。
她不掙扎,就那樣被他緊緊抱著。
他像生離死別一樣抱著她,然后,他突然松開了她。他把她一推,抹了一把自己的臉,后退一步,忽然捂住胸口低聲說,孩子,走吧,謝謝你。又是謝謝。好像她義務(wù)為他做了什么似的,感激成這個樣子,F(xiàn)在他們是不是真的兩不相欠了?她真正地感覺到了輕松,四年來從未這樣輕松過自豪過。她不看他,不言不語地開始穿衣服,她想,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穿好衣服,她一抬頭卻突然發(fā)現(xiàn)廖秋良已經(jīng)把自己埋在沙發(fā)里了,他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倒在沙發(fā)里,縮成一團(tuán)。她本能地問了一句,廖老師你怎么了?她向他走了一步,廖秋良縮在那里身體不動,卻用一個遙遠(yuǎn)的姿勢對她擺了擺手,她站住了。屋里的光線已經(jīng)轉(zhuǎn)暗,她只模糊地看到他正對她微笑著,一種奇異的微笑。然后她聽到他嘴里發(fā)出了兩個微弱但很清晰的字,走吧。她站在那里猶豫了一秒鐘之后,便果斷地走到門口,打開門出去了。臨出門的時候她甚至刻意低下頭,沒敢向沙發(fā)上的老人再看一眼。
就是在那一秒鐘的時間里,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恨他,她其實(shí)一直就恨他,從被他資助的那天起她就開始恨他。當(dāng)然,如果換一個人資助她,她照樣會恨另一個人,因?yàn)樗潜皇┥岬。就在剛才她主動脫光衣服的時候,其實(shí)心里是多么渴望他能阻止她啊,難道他看不出來嗎,她的內(nèi)心是多么恐懼多么疼痛啊。他就真的感覺不到這種疼痛嗎?可是,他不。如果還有第三次第四次,她保證他還會一遍一遍地看下去。他大約是自知衰老不堪來日無多,所以才縱容自己貪戀這世上的美好吧,比如青春的身體。
可是,四年時間里他對她只有這么一點(diǎn)要求。而且,他曾經(jīng)是她在這里唯一的親人,她只能這樣報(bào)答他。盡管她心里明白這種報(bào)恩和賣淫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所以在看到他全身蜷成一團(tuán)縮在沙發(fā)里的時候,她突然有一種邪惡的快感。她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頭頂,她陷入了一種短暫而玄幻的仇恨當(dāng)中,在那種夢幻一般的仇恨中,她告訴自己,不管他,不去管他。她沒有再做停留,沒有再敢看他一眼就逃了出去。
她逃走了。其實(shí)在關(guān)上門的那一瞬間里,她心里害怕到了極點(diǎn),虛弱不堪,幾乎站立不穩(wěn),就像在逃離一個殺人現(xiàn)場。她又本能地想起了他曾經(jīng)對她說過的那些話,孩子,宇宙間最本質(zhì)、最圓滿的生命,其實(shí)是無相可言的。也許,也許,他要看的,他想要的,真的并不是她這個身體。他想要的是一些更深更暗的東西,是她力所不及的東西。她對自己說,也許,也許,她真的是誤會他了,真的誤會了一個老人,一個祖父。一個像親人一樣對過她的老人。
可是,她還是最本能地恨他。
因?yàn),他讓她看透了自己,憎惡自己,唾棄自己,不能饒恕自己?
七
她是在三天以后突然聽到廖秋良的死訊的。那天她去系里辦公室蓋章的時候,忽然聽見輔導(dǎo)員進(jìn)來對一個老師說,廖老師的葬禮定在后天了,到時候過去吧。那老師說,我還奇怪呢,怎么說沒就沒了,不是好好的一個人嗎。輔導(dǎo)員說,他孤身一人又有心臟病,可能是半夜發(fā)病了來不及去醫(yī)院,在自己家里死了一天了才被人發(fā)現(xiàn)。他也真是的,這么多年也不說再找個老伴,有個女兒還離那么遠(yuǎn),這人老了無兒無女的就是不行,說不定哪天就有什么意外出來了。那老師嘆氣說,廖老師真是個好人哪,我經(jīng)常見他在校園里喂那些流浪貓,自己舍不得吃都要喂它們,這下那些貓也沒人喂了。
聽到這里,于國琴的心幾乎要跳出來了,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廖秋良死了。她先是莫名地松了口氣,緊接著便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悲傷向她襲來,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就像突然聽聞了一個親人死去的噩耗。這個時候,她的意識里忽然跳出來的是,他在臨死前見到的最后一個人就是她,在她臨出門的時候他其實(shí)已經(jīng)命在弦上了。接著,她又聽見了自己心里一個清晰而恐怖的聲音,難道你不知道那個時候他是心臟病發(fā)作了嗎?你知道嗎?可是,你真的不知道嗎?你敢說你真的不知道嗎?你甚至都知道他的藥是放在哪的。
緊接著,還有更恐懼的聲音像天外來物一樣撞擊著她,他如果知道自己是發(fā)病了,為什么還要讓她走,他為什么不向她求救?那個時候她就站在離他兩米遠(yuǎn)的地方。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是突然發(fā)病了?怎么可能?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她臨離開的時候,看到他臉上那縷奇異的微笑,原來,那其實(shí)已經(jīng)是他在和她道別了。
她緊張恐懼得已經(jīng)近于眩暈了,臉色慘白,雙手發(fā)抖。連給她蓋章的老師都感覺到她的異樣了,她好奇地看著她,同學(xué),你怎么了?于國琴沒有說話,哆嗦著抓起蓋好章的表格倉惶地從辦公室里逃了出去,她生怕會有人再攔住她問,同學(xué),你怎么了?
像是身后有很多人正追趕著她,她離開辦公室漫無目的地一路狂奔,連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跑了有多久。最后,她終于氣喘吁吁地在七月煌煌的大太陽底下站住了,那張表格已經(jīng)在她手心里濕透了,那枚剛蓋好的章也暈成了一片紅斑。太陽底下,她滿臉是淚。那天的校園里,很多學(xué)生都看見一個女生淚流滿面地一路狂奔,沒有人知道她正要去哪里。
飯卡里還剩下的三十二塊錢,她再沒動過一分錢,也再沒有人往這張卡里打過一分錢。畢業(yè)前夕,像其他人一樣她把飯卡交回了學(xué)校,連同里面那三十二塊錢也留在了她的大學(xué)。然后她回到北方,去一所中學(xué)做了名歷史老師。
畢業(yè)兩年之后于國琴才還清了當(dāng)年上大學(xué)的全部助學(xué)貸款。生活在一天天地繼續(xù)著,她每天上班下班備課批改作業(yè),自己做飯洗衣,逛商店逛超市,隔上一段時間回呂梁山去看看正在老去的父親和母親,去看看那些將永遠(yuǎn)生活在大山里的兄弟姐妹。她努力工作努力攢錢,她知道不久她會戀愛,會結(jié)婚,會和自己的男人一起買房,一起生個孩子。然后,這孩子會慢慢長大,而她將慢慢老去。
她將繼續(xù)這樣,慢慢地,一天一天地活下去。
在春天一個寂靜的深夜里,她一個人在燈下備課的時候,忽然很奇異地聽到一種聲音。風(fēng)聲、雨聲、雷聲、下雪聲、抽穗聲、拔節(jié)聲、花開聲、落葉聲、山川聲、水流聲,似乎是把所有的聲音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了,它們就變成了一種聲音。那種聲音輕微地幾乎聽不出來,卻是排山倒海勢不可擋的萬物生長的聲音。
這深夜里,只有她一個人聽見了。
她走到窗前,推開窗戶,讓如水的夜色涌進(jìn)來,她久久地站在那里。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她開始動手脫自己的衣服,她在這奇異的聲音里一件一件地脫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
夜色夾裹著萬物生長的聲音涌了進(jìn)來,涌到她腳下,直到漸漸把她的身體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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