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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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還有讓她更恐懼的,那就是,他還要做什么,接下來他要做什么?
這時候他忽然伸出手,把自己身上的襯衣脫了。于國琴不敢看他滿是褶子的衰老的身體,連忙低下頭去,她的淚幾乎下來了。這時候,他終于開口了,像是從冰天雪地里好不容易回暖過來了,終于開口了。他顫顫巍巍地,像個真正的老人一樣衰弱地對她說,孩子……你的身體這么年輕這么美……而我卻這么衰老丑陋,可是,你能平等地看著我嗎?你知道嗎,這并不可恥。大約是因為我真的老了,我漸漸開始明白,宇宙間最本質、最圓滿的生命,其實是無相可言的,眼中看不到色相,才是真正的光明。所以,我們要敬重那些拉偏套的女人,敬重你的母親。所有的妓女和妖女其實都是佛的化身。
她渾身顫抖著,不敢看他也不敢看自己,只覺得恍惚之間似乎這兩具肉身真的要冉冉消失了。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聽見他說了一句,謝謝你,你真是個好孩子。就這一句話忽然再次把她的肉身拉回來了。他居然謝謝她,因為她脫光了衣服所以要謝謝她?她心里又是冷笑又是悲愴,忍住了,居然一滴淚都沒有流出來。難道他讓她脫光衣服就是為了說這幾句話?她更愿意理解成,他繞著彎子不過就是要看看她的裸體。這時候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又復原成一個務實的農民了,它始終就藏在她的身體里,只是偶爾出來現(xiàn)一下形。
他們就那樣面對面站著,他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她,卻沒有向她走近一步,一直就站在那里不動。她很想殘忍地問他一句,看夠了嗎。他不動,她也不動,就那么大無畏地展覽著自己。最后還是他先說話了,他依然沒有動,卻終于低低地衰弱地對她說了一句,孩子,你什么都不和我說嗎,快穿上吧,小心著涼了。她松了口氣,他終于下了赦令,她開始拿起地上的衣服,開始一件一件往身上穿。每穿一件衣服她就覺得自己方才的堅硬往下掉一點,魚鱗似的落了一地。當衣服穿全了,她的盔甲也卸掉了,她整個人徹底地軟下去了。她一分鐘都不想再逗留了,她腦子里反復想的一句話就是,該走了,走吧。
她像剛打完一場仗一樣,深一腳淺一腳疲憊至極地向門口走去。在她開門的那一瞬間里,她聽到了身后這光著上身的老人的聲音追了上來,孩子,你下次再來啊,你一定要來啊,我給你做飯吃。這句話幾乎又讓她落淚,往事嘩得洶涌而來幾乎把她淹沒。但是她和他之間已經(jīng)有了一別三秋的感覺,他突然就遠去了,蕭索了。他也是清晰地知道她不會再來了才這樣徒勞凄愴地挽留她吧。
她在從家屬樓回宿舍的那段路上木木地走了很久,她自己都奇怪,就那么長一段路,怎么能走了那么久還走不完?路過校園里的小花園的時候,她想都沒想就拐了進去。她橫沖直撞地走到了花園里的人工湖邊,也不顧驚著了花園里正親熱的幾對鴛鴦。遠處的燈光照在了湖面上,柳樹和夾竹桃的影子黑黢黢地落在水里,像水底浮出來的水妖。她低著頭看著水面上自己的那張臉,其實她根本看不清的,湖面上只漂著她一個朦朧的渙散的影子,可是她還是專心致志地看著自己,像照鏡子似的。
剛才雖然走了一路,其實她還沒有來得及細想今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現(xiàn)在往這湖邊一站,像是麻藥的力量過去了,她豁然就蘇醒了,這一醒不要緊,她開始感覺到火辣辣的疼痛了。醒過來的羞恥像鞭子一樣狠狠抽著她,她惡狠狠地盯著水里的自己。就是這個人,居然毫無羞恥地脫光了自己的衣服,那么駕輕就熟地脫光了自己的衣服,一件不留,居然脫光了給男人看,而且脫得那么自來熟。她為什么要脫光了給他看?他讓她脫她就脫嗎?她就真那么下賤嗎?她根本不想明白他說的那些話,那些話對她來說根本是奢侈品?墒,她怎么可能不脫?她一次又一次厚顏無恥地收下他所謂的資助,既然收了他的錢,她又有什么理由不脫?雖然只是脫一脫,不痛不癢也沒有人碰她,可是,這終究和賣有什么區(qū)別?呂梁山上有一句民謠,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娃娃會打洞。不錯,果真是妓女的女兒。
她看著水中的自己簡直嫌惡到了極點,她恨不得跳下去殺了她,剁了她,碎尸了她方才解氣。她恨不得腳下的這塊泥土忽然塌陷下去,突然把她掉進湖里淹死。為什么不死了拉倒,又沒有人會攔著她。她跳著腳跺著地,她憤怒地責問自己,為什么不跳?為什么不跳?湖面上又沒蓋蓋子。
最后,她沒有投湖而是轉身撲向了一棵岸邊的大柳樹,她像遇見了什么熟人一樣一把抱住了它,淚如雨下。是的,她不想死,她不會死的,這么多年里她活得比一只蟑螂還頑強,為了一點錢她可以在一個男人面前把衣服脫光,她怎么可能去死?沒有誰是心甘情愿想去死的。還是活著好啊,即使再卑微再下賤地活著,也終究是活著好啊。她的母親在大山里拉了一輩子偏套,一輩子沒有下過山?jīng)]有坐過汽車,更不用說火車飛機,她像一匹騾子一樣辛辛苦苦毫無怨言地拉偏套,到最后老了,皮膚皺了,乳房下垂了,沒有男人要她了,再也拉不動偏套了她才能歇下來,就是這樣也要活著。就是再艱苦再窮的日子里,她都沒有把一個習慣丟掉,就是每天早晨往臉上抹一層廉價的雪花膏。那種雪花膏在城市里已經(jīng)絕跡,但在深山的小賣部里還能找到。于國琴小時候端起碗吃飯的時候,時常在飯碗里聞到這種雪花膏的香味,所有的土豆、莜面都帶著這種香味。她對它太熟悉了,這種廉價的香味像塊護身符一樣跟著她,戴在她身上一戴多少年,都能溶進她的骨頭里。
她的父親一輩子只知道種地,唯一一次下山就是陪她去大學報到那次。對他來說,人生最大的享受就是能抽上一支煙,他一輩子只抽一種叫大雞的香煙,一塊錢一包。沒錢的時候他曾經(jīng)從家里的雞窩里偷出雞蛋,拿到供銷社去換香煙,一個雞蛋十支香煙,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把父親追得滿村跑。上大學后,偶爾她偷偷買給他一包稍微好點的煙,他會一直原封不動地保存著一直保存到過年的時候,家里來了拜年的客人他才舍得拆開,給客人抽,自己舍不得抽一支,再回頭去抽自己的大雞。當年他結婚的時候做了一件當年時興的中山裝,在后來的四十年里他就一直穿著這件衣服,一件衣服他從二十歲穿到了六十歲,她什么時候回到家里看到他穿的都是這件衣服。這個世界上的人們正穿著什么樣的衣服已經(jīng)和他沒關系了,他遠遠地站在時代的車輪之外,被整個時代遠遠拋下,然后他就在一個只屬于他自己的小角落里一天天地活著,一直到死的那天。
她的妹妹為了活著,十八歲就嫁人,結果婚后兩年丈夫就摔下山成了癱子。又是為了活著,她自己學會了修鞋釘鞋,每天推著修鞋的小推車步行十里路到鎮(zhèn)上修鞋,晚上再步行十里路回到家里。于國琴見過她的手,她二十歲的妹妹長著一雙八十歲的手,沒有一片指甲是完好的,每一片指甲都是千瘡百孔,指甲縫里長滿了厚厚的污垢。
她的哥哥好吃懶做,有一點錢就想賭博,她的嫂子為了活著,跟著一群男人下山給人家蓋房子,她在烈日下穿著一件小背心燒石灰,擔著兩鐵皮桶石灰上房頂。山里女人不習慣戴胸罩,她光著肩膀晃著兩只乳房,乳房被孩子吸變形了,垂在胸前晃來晃去地礙事,她恨不得把它們甩到背上去。此外她還要給工地上的男人們做飯,為了掙更多的錢,她還要身兼跟工地上外地來的男人們睡覺的職責,因為男人多,一晚上得和這個睡完再和那個睡,最多的時候一晚上要和四個男人睡覺。然后去供三個孩子上學,吃飯,長大。
她們就這樣,忍辱負重的,死皮賴臉地要活著。她為什么不活著?她要活著,她一定要活著,她要活得比誰都堅不可摧,要活給所有的人看。終于,像蒙赦了一個死里逃生的犯人一樣,她蒙赦了自己。欠人的帳今晚也算還了,她該輕松該高興的?墒,她為什么還是哭成這樣?
她抱著那棵柳樹哭了很久很久,她從來沒有這樣哭過,就像她今晚忽然死去了一個親人,一個至親至愛的親人。她在哭聲中埋葬他,再用淚水送他走。在這近兩年的時間里,她已經(jīng)把他當成了一個親人,事實上,他已經(jīng)是她的一個親人了。她不可能不想起他每次為她做的菜;不能不想起他高興地看著她吃飯;他買她喜歡吃的東西,讓她帶回宿舍鉆在被子里慢慢偷吃;他每次給她錢時臉上的誠惶誠恐,唯恐她不收下,她一旦收下錢,他便高興得像個孩子,使勁搓著兩只長滿老年斑的手;他一次次對她說,孩子,去買件衣服,孩子,去買點自己愛吃的東西,孩子,你父母都還好吧。孩子,他一次一次地這樣叫她,就像是,她真的是他的孩子。他是真正心疼她的那個人啊,從此以后,世界上再不會有人對她這么好這么好。難道她愿意離開他嗎?她久久地在黑暗中哭著,如果一直這樣下去該多好啊。可是,最后他為什么一定要看她脫光衣服的身體?他這一個舉動就把她強迫變成了一個賣淫的妓女,就像她母親一樣的妓女。他的這個舉動其實是把她們母女兩代人身上遮羞的衣服都揭掉了。
六
于國琴停止了勤工儉學,她自然不能告訴系里是為什么,那么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只說在校外已經(jīng)找了份家教,顧不上了。一晃就是半年,這半年里她再沒有進過廖秋良的家門。她像一只風箏,想強迫自己把捏在他手中的線剪斷。但這根本就是徒勞,因為每到月初,三百塊又會如期從她卡里長出來,她就是再怎么有骨氣,照舊還是要把這每月的三百塊錢一分錢一分錢地用掉。她也覺得自己惡心,可是,在惡心完之后她還是照用不誤。
這半年里,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會時不時給她打個電話,問她,孩子,最近還好嗎,胖了還是瘦了。她淡淡地說,老樣子。他在電話里沉默了下去,她心里其實也很難過,唯恐眼淚出來了,她太了解他的生活了,她知道如果沒有了她,他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他會怎樣地孤單啊。但她不想讓他知道她的難過,這是他該得的懲罰。她聽見他在電話里又說起了她喜歡吃的豆豉魚,他說他又做了幾次,因為沒人吃最后都倒掉了,他說自己也吃不下去,他說起了他們之間點點滴滴的過去,那些已經(jīng)過去的回憶。他不再敢對她說,孩子,來我家里看看我吧。他說都不敢再說了,她知道。這也讓她想流淚,可是,她一聲不吭地聽著,任由他說去。說到最后,他也沉默了,似乎都說完了。然后他顫巍巍地說一句,孩子,那就這樣吧。咔噠,就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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