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我是一個人,但我只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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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華姿
一
小時候,我是村里人公認的好孩子。在學校聽老師的話,在家里聽大人的話。我不貪玩,也不饞嘴。當我的妹妹在禾場上跳繩、踢毽子的時候,我卻在田野上割草,或是趴在門檻上寫作業(yè)。
因此,我在學校里經(jīng)常被表揚,在家里也經(jīng)常被表揚。我?guī)缀醭闪舜謇锿g孩子學習的樣板。大人們在管教孩子的時候,隨手就會把我拈出來:人家某某寫字像繡花,你寫字怎么就像雞爪子畫的?人家某某割草一割一大籃子,你怎么就只割這幾根?如此等等。我的祖父常常在飯桌上,一邊摸著我的后腦勺,慈愛地說“就某某最勤快了”,一邊舉起筷子敲我二哥拈菜的手,粗聲地說“就你最懶”。
只有某某的女兒最勤快了。只有某某的女兒最聽話了。就在這種聲音中,我長到了十歲、十一歲。這時候,我以為自己真有那么好呢,或是可以做得那么好。也因此,我不允許自己不好,哪怕一次。我希望在每件事上,都能被夸獎。雖然那夸獎不過是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像夕照里的煙,清風一吹,就不見了。
有一回,大概是春末的一個傍晚吧,放了夜學后,我照例去割豬菜。割豬菜,就是在田野里尋找豬能吃的各種野菜。那天,我在田野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只割到半籃野菜。眼看天就要黑了,我從來沒有只割半籃豬菜就回家的。有的小伙伴割豬菜的時候,并不去尋野菜,而是在田埂上玩耍,等天黑了,就跑進地里,呼啦啦地割一籃莊稼回家。我從沒那樣做過,我總是認真地在田野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尋野菜。但是那一天,天已經(jīng)黑了,我的籃子卻還沒有滿,而我不想提著這半籃豬菜就回家。于是,我站在一塊豌豆田旁邊,開始了思想斗爭:是就這樣回家呢?還是割點豌豆葉子把籃子裝滿了再回家?
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星星已經(jīng)在夜空閃耀了,村子里的燈,也點亮了。我躑躅了許久,最后還是走進那片豌豆田里,割了幾把豌豆葉子。
家人已在燈下吃晚飯了。因為心虛,我低著頭、垂著眼,快步穿過堂屋,把籃子丟在拖檐,又快步跨進臥房,往床上一倒,蒙頭就睡了。這時,我似乎聽見一個聲音在叫罵。其實并沒有。誰會在漆黑的夜里發(fā)現(xiàn)豌豆葉子少了幾片呢?我不過是做賊心虛罷了。過了一會兒,我父親進來了。他摸我的頭,問我是不是病了?我蜷著,一聲不吭,一動不動。我嚇得要死,生怕他曉得了罵我,說我不是個好孩子。
忐忑地過完這一夜,第二天早上,走在上學的路上,我仍然心有余悸。
另有一回,是更小些的時候。是一個夏天的中午吧,天氣熱得人發(fā)慌,我卻在田溝里割草。我割了滿滿的一大背簍草。正是大人們收工的時候,我背著這一滿背簍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田埂上。就快要走到路上的時候,我大哥突然出現(xiàn)了。他一把拎過我的背簍,甩在肩上,就走了。他雙腿修長,走路飛快,只不過眨眼之間,他就走得沒影子了。
唉,大人們還沒看見我割的草呢,我還沒聽到一聲夸獎呢,你怎么就走得沒影子了呢?于是,我坐在大太陽底下,哇的一聲就哭了。
二
我在陽臺上做事。收撿,打掃,清理枯枝枯葉。當我停下手里的活,站起身來,遠望落照下的東湖時,我竟然想起了這些童年往事。12月的冷風拂過湖水,水波在風里閃爍著,泛起綠光,使人疑心那就是落日下的那片田野。
這時,我就像一個活過頭了的老人。我瞇著眼,看著那個小女孩,看她在田野上努力的樣子,想要做好每件事的樣子,想被肯定和夸贊的樣子,我看著,驀然之間,心里就充滿了憐惜。
我丟下掃帚,走向陽臺的那一頭。我想走過去,一直走過去,走到那片田野上,我想拉起她的小手,對她說:好孩子,不必這樣,想玩了,就去玩吧,想偷懶了,就去偷一次懶。沒有關(guān)系的。不要怕別人看出你的弱點,也不要怕別人說你不夠好。就算有一次沒做好,就算你所做的,大人們都沒看見,你仍然是個好孩子。因為天上還有一個父親,他一直看著你,而且,他什么都看得見呢。
我對著眼前的這片湖水,其實是對著記憶中的那片田野。但你以為,我只是在對那個孩子講話嗎?當然不是。這個傍晚,我在陽臺上做事,某一瞬間的迷離和清醒,使我陡然想起從前的自己,也頓然看見現(xiàn)在的自己。所以呢,我其實是在對自己說。
我繼續(xù)說著,表揚,既是一種鼓勵,可以使人做得更好。但表揚也可以使人膨脹,使人自以為義,以致產(chǎn)生一個錯覺:以為人真的可以做到那么好,甚至,以為人可以走出人的處境,成為天使,乃至,以為人不需要上帝,或是,以為自己就是上帝。
因此,當人發(fā)現(xiàn),其實人不可能做得那么好的時候——不可能成為天使的時候,人就會立即掩飾,就會用假象來掩蓋真相。最后,天使沒有做成,人也沒有做好。所以,帕斯卡要說:“人不是天使,也不是禽獸。但不幸的是,想成為天使的人,往往成了禽獸!
三
12月的某一日,天陰,大風。
我這個身體,是一個對風極度敏感的身體。白日吹了冷風,夜間多半難以安眠。
所以,那天中午,在推門的剎那,我是遲疑了一下的。但剎那的遲疑后,我還是推開門走了出去。因為我覺得,那件事,我有義務(wù)參與。
那只是一件小事。但那一天,要完成那件小事,就得迎風而行。因為必須迎風而行,那件小事,對我而言,一下子就成了一件不算小的事。
其實,我完全可以開口:今天風太大了,我就不去了,你們辛苦一下吧。但我沒開口。我沒開口,我迎風而行了。那么,不管接下來發(fā)生什么事,也不管有什么后果,我都應(yīng)該接受,歡歡喜喜地接受,無怨無悔地接受。因為是我自己甘愿的。
但是,我又沒做到。
半夜里,果然就不能安眠了。第一次,我坐起的時候,還能調(diào)侃自己。第二次,我雖然有點不耐煩了,也還能承受。第三次,我就控制不住了。我開始抱怨。我暴躁地對家人喊:為什么這樣的事也要我做呢?
家人不看我,只說:誰要你做了,不是你自己要做的嘛。
他說得沒錯。因為他說得沒錯,我的怨氣就更大了。我從我這個身體,轉(zhuǎn)向我今天做的這件事,然后,我轉(zhuǎn)向我這個人本身。我聒噪著,喋喋不休地,對我這個人,表達了強烈的深刻的不滿。
身邊的人卻不理我。他知道,過一會兒,我就會平息。再過一會兒,我就會懊悔。懊悔自己不該抱怨,不該不滿,以致生氣。
但是,這懊悔,并不能保證明天后天我不再犯這個錯。因為時至今日,那個完美主義的“鬼”仍在我的生命里作祟,仍在攪動我的心,使我還不能接納這個我,還不能喜歡這個我。
四
如此反復,如此再反復。在寧靜中,也在焦躁中;在謙卑中,也在自傲中,有一天,有一個時刻,我終于看清一個事實:你對自己不滿,實際上是對這個受造物不滿。你對這個受造物不滿,實際上是對造物的主不滿。也就是說,在你追求完美的思想和行為里,其實隱含著對上帝創(chuàng)造的不滿意。而你對上帝的創(chuàng)造不滿意,是因為你驕傲。
當我忽然認清這一點的時候,我著實嚇了一大跳。
原來,完美主義也好,天使主義也好,既是對人性的試探,也顯明了人性的軟弱。
人想做得完美,人想成為天使,就意味著:人要走出人的處境,變得跟神一樣。蛇就是用這個誘惑夏娃的:吃了這果子,你的眼睛就亮了,就能像神一樣知道善惡了。
但是,人怎么走出人的處境?因此,那妄想變得跟神一樣的人,或是妄想成為神的人,往往就不幸地成了魔鬼。
不錯,我們是人,比萬物都尊貴。但我們只是人,我們不是天使。這世界上,沒有人能夠成為天使。人若要成為天使,就要走出人的處境。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夠走出人的處境。
所以,保羅說:“立志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來由不得我。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做;我所不愿意的惡,我倒去做!
所以,晚年的托爾斯泰寫道:“我的失敗,并非因為我不想,而是因為我不能!
所以,德蘭修女也需要向她的神甫傾訴,當她心里失望靈魂冷卻的時候。
人的不完全,怎么能滿足上帝的完全呢?人的有限,也永遠不能滿足上帝的無限。
于是,我漸漸放下了那個妄想,開始接受這個事實:
這個人就是我。就是那個有著各種問題的我;經(jīng)常想做好又經(jīng)常做不好的我;任勞卻不任怨的我;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我;曾經(jīng)疾惡如仇的我。
是的,這個人就是我。就是那個自以為聰明其實愚拙的我,就是那個自以為善良其實冷漠的我,還是那個自以為深刻其實淺薄的我,自以為正直其實彎曲的我。
總之是,這個匱乏的我、矛盾的我、有時清明有時昏聵的我,就是那個真實的我。
是的,僅從表面上看,這個生命還算得上是一個健康的完整的生命。但事實上呢?它的里面卻是空虛,就像那種叫著“面窩”的小吃,中間有個空洞。
如果宇宙中沒有一個更高的更確定的價值,能夠賦予這個生命以意義,那么,無論怎樣的人間力量,都無法解除這個生命里面的虛空感——都無法填補中間的那個空洞。
是的,這個我不完美;這個我有缺陷,有局限;這不好,那也不好。但這個我,卻是造物主所造,又被他看為至寶。除了領(lǐng)受這個我,包容這個我,喜歡這個我,我并沒有別的更好的方式,來與自己和平相處。
也就是說,光饒恕別人是不夠的,被人饒恕也還不夠,我還必須學習著饒恕自己。
五
湖水仍在殘照里閃著綠光,春末的那片田野卻已然消失。我轉(zhuǎn)回到現(xiàn)實里,繼續(xù)做我的事。滿枝的殘花呀,一地的敗葉呀,都被我收在向北的角落里,攏堆,焚燒,掩埋。我知道我就是我,我不是別人,我也不能變成別人,不管我多想。就比如,我想擁有林青霞那樣的外貌,我又想擁有德蘭修女那樣的善行。但是,這可能嗎?當然不可能。
既然如此——既然一個人想變成另外一個人,尚且不能,那么,人又如何變成天使,甚至變得跟神一樣呢?
所以,我既要努力向善,也要坦然地接受我的有限:我這個生命,是一個有好有壞有善有惡的結(jié)合體;我這個生命,就像我一周吃一次的“面窩”,中間有個空洞。
我是一個人,但我只是一個人,我不是天使。同樣,我們是人,但我們只是人,我們不是天使。人若能行得完美——人若能成為天使,那么,人就不需要上帝了,基督呢,也不需到這個世界上來了。
選自《散文選刊》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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