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黃昏的內(nèi)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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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葛水平
黃昏的風(fēng)景是斑駁的。黃土地上的人生,是親情的乳汁釀造的。尤其是在這內(nèi)窯。
祖母是王月娥。盡管王月娥已在這個世界上走至很遠,但是在我的生命中,歲月如此輾轉(zhuǎn)盤桓,光陰如此流逝嬗變,都無法更改王月娥就是我的祖母。
祖母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的時候,沒有人叫過她的名字。可是這么多年來,曾經(jīng)在那一方土地生長的人卻沒有人不知道祖母。老輩人叫“老葛家里的”,晚輩人叫“內(nèi)窯嬸”,次晚輩人叫“奶”。這叫法的統(tǒng)一點就是指王月娥。
二十六歲上,二十歲的祖父葛啟順被擴軍南下,王月娥就守了一眼土窯,眼睜睜活到了七十,四十四年間,苦守寒窯。曾經(jīng)有人力勸王月娥改嫁他鄉(xiāng),但終是苦心枉費。那種形勢上的安撫又豈能均衡王月娥內(nèi)心的失落……
開頭兒,夜靜的時候睡不著,王月娥坐起來想葛啟順走時的樣子,自個兒傻笑,那都是光陰下的苦守寒窯。〉胶髞恚轨o的時候俯身像咬豆腐似的,咬自個的肉,疼得窒息了,夜卻不動聲色。再到后來,人上了年紀(jì)了,早早燒了炕團在炕上,聽梁上的動靜,一只老鼠倒掛在梁上,一窩老鼠在地上跑著耍鬧,聽著響兒反倒能睡個好覺。祖父一走再無音訊,天是到黑的時候黑了,到白的時候白了,黑白之間王月娥心里有個活物。
山神凹走出去回不來的人都有“光榮軍屬”的牌牌送回來,祖父沒有。這就讓祖母的眼神看上去像土窯窟窿里的老鼠一樣,明亮而驚慌,令人陡生憐愛,卻又怕人于一定距離之外。仲夏傍晚,王月娥穿了月白短袖布衫,雙耳吊著滴水綠玉耳環(huán),坐在內(nèi)窯院的石板上走神?|縷陽光透過棗樹蔭蓬的隙縫漏射下來,遠遠看去,神情恍惚的她就像一個無法企及的誘惑,甜蜜而又傷痛。男人的視覺在這時大體是相同的,二十歲與六十歲沒有多大區(qū)別。葛姓本家族人暗戀上了侄子媳婦,終于在一個黃昏時分走進了內(nèi)窯院,祖母發(fā)狠地喊了一聲:“你壞良心呀,你欺負弱小,小走得沒音訊,大做下這種下作事,一把禿鋤頭你鋤地鋤到自家人身上,你今兒等不得明兒你就要死呀!”事情到底因輩分的節(jié)制沒有弄出大的舉措。可時令已入三伏,滿山的山丹丹在風(fēng)中閃閃地耀出了大片嫣紅。
難得王月娥年華如夢卻能心靜如水。她因傳統(tǒng)而忠心于祖父,她因本分而體恤關(guān)心族人,從未滋生雜蕪之念。內(nèi)窯院的棗樹蓬勃著朝氣和騷動。青石鋪就的石板地卻渾然冷冷。這冷冷中就有了那么一絲微妙的季節(jié)性悸動。那恰是“文化大革命”的腳步踏踏來臨之前。在接踵而來的大革命潮流中,大風(fēng)席卷了中央之國的角角落落,紅顏薄命的王月娥竟也不能繞過。于是,在這場偶然與獨特并存的浩劫中,歷史執(zhí)拗地把王月娥切入了主題。
曾經(jīng)的王月娥是地主的小妾。荒山溝里的小地主既無萬頃良田,也不敢為非作歹,最多娶一半房小妾。葛啟順當(dāng)時是地主家里的短工,進進出出在不同季節(jié)里和王月娥有了仔細的照面。最長的一次照面是土改前夕。那一年熬豆腐,葛啟順來幫工。熬漿熬到了一定火候,葛啟順進房端漿水,問題就出在了葛啟順看見了冬日暖炕上王月娥雪白一片。屋外喊塌天了,屋內(nèi)的倒駭異地看得出神入化了。那一年的豆腐據(jù)說因祖父的憨膽點老了,但也僅用二斗玉茭從地主家換回了王月娥。這就讓王月娥在最為動蕩的日子里受了一些委屈。
1966年,國家最權(quán)威的報紙發(fā)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它的目標(biāo)是改造人的靈魂。山神凹雖處貧窮僻遠的深山,而革命熱潮則是“四海翻騰云水怒”。因為一些無法猜測的原因,一些鄉(xiāng)村的紅衛(wèi)兵,把王月娥叫到請示臺前定罪。紅衛(wèi)兵說:“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抓挖社會主義墻根的典型。內(nèi)窯院的,因歷史問題,你就算一個。”王月娥說:“社會主義是甚,山高皇帝遠,借了膽,我也不敢!奔t衛(wèi)兵說:“你仇視社會主義,你是反革命大破鞋!”王月娥抬起頭神經(jīng)質(zhì)地斷然否認(rèn):“不敢”、“哪敢!奔t烈的陽光把王月娥曬得如妖兒一般,楚楚動人。王月娥想:我一生從沒得罪過人,咋好端兒被人黑殺了,這世道真是要壞規(guī)矩了。
這世道本就沒有一定之規(guī)、一定之形的,水把山開成石,把石揉成沙,云成風(fēng)生意,水隨地賦形,規(guī)矩是甚?野花繡地。王月娥在請示臺前早晚匯報了半年有余,紅衛(wèi)兵開始了內(nèi)亂,便棄她而去,與往日的歲月不同處是她接下來的日子活得生硬而苦澀。
歲月輾轉(zhuǎn)中老了王月娥,不老的是她的記憶。鬢染銀絲的王月娥翻出日偽時葛啟順一張泛黃的良民證,手微微顫抖了幾下,然后又輕輕折起壓在了箱底。盡管那照片已經(jīng)褪色又有許多深深折痕,但王月娥對他傾注的感情,卻如石下清泉。
有一個春天,她終于從公社鄉(xiāng)郵員的手里接到了南方的信函,落款是:“內(nèi)窯院啟”。王月娥的名字都省略了。字里行間僅是對他年已半百的兒子的問候,只字未提王月娥。王月娥想:不管吧,兒是連心肉,只要葛啟順還活著,就有我王月娥的一天。
是等那歸無定期的一天嗎?
內(nèi)窯院的棗樹高大而繁茂,盤曲錯糾的枝節(jié)伸向青冥的天空。王月娥拉著長長的麻繩把三寸長的鞋底納得細密、勻?qū)崱;宜{色的外罩把一頭白發(fā)襯得如一幅水墨寫意,看上去有一種與世隔絕的雅致。有晚輩驚異地說,內(nèi)窯嬸怕要成精了,七十歲還納鞋底。王月娥抬頭笑笑,用豁了牙的嘴捋捋繩子,一針一針納得瓷實。
王月娥在等那被遺忘了的那一刻的到來。1980年,葛啟順老大歸鄉(xiāng)領(lǐng)著后娶夫人,走回了他離別了近半個世紀(jì)的故鄉(xiāng)。美人遲暮與王月娥比起來就少了一些韻味。南方的小女人體態(tài)盈盈,一回北方就吵著要走,離心離肺的。擇了吉日祖父回到了他的出生地。在走進內(nèi)窯時,王月娥正靠著炕沿捻羊毛,就只剎那,王月娥抬起頭時已是淚滿雙襟了。祖父說:解放戰(zhàn)爭打完,我就在南方成家了。王月娥含淚點頭。祖父對那女人說:該叫姐姐。那女人說:姐姐,用揩臉帕把臉揩揩。祖父說:“她要你用毛巾擦凈眼淚!弊婺竿踉露鹨荒槺洹资炅,擦不擦吧,擦來擦去都一樣的痛。王月娥含著淚說:“成家了好,一個男人不成家,道理就說不過去!弊娓刚f:“你一個人能把日子活過來,要我怎么說好。”王月娥說:“沒啥,眨眼就到現(xiàn)在了,到底是我守在山神凹,你在外,出門在外你不是閑人,你是為國家當(dāng)兵打仗啊!
王月娥在祖父遠走他鄉(xiāng)半月之后,終于倒在了內(nèi)窯院的土炕上。王月娥說:四十四年了,我找到了活水源頭。祖父臨走時的話還在她耳內(nèi)縈繞:“我死后把骨灰送來與你合葬!币粋活物,一句活話,是對內(nèi)心深處埋藏的人生悲苦的生命祝福之念嗎?還是姻緣變幻的不悔不憂?!祖母等老死他鄉(xiāng)的祖父再次回鄉(xiāng),她做了許多準(zhǔn)備,有時候甚至嫌日子走得慢,日子把人的一輩子過完了,到死,總算要拼湊成人家了。她用祖父留給她的錢打了墳地,墳在隔河的山嘴上,朝陽。她要打墳的人留個口子,夜靜的時候她把一些莊稼人用的物件放進去,鍋啊、盆啊、缸啊的,大件的搬不動,她就像滾球似的滾著它走,有一天夜里,她滾著一口缸過河的時候,摔了一跤,骨折了,山神凹人才知道她在忙活地下的窯洞。她下不了地,心急,人瘦得和相片似的,望著進來看她的人就說以前的祖父,人們也都跟著她的話頭說以前的祖父。想來,祖父在她的記憶里被擴大了,稍動一點兒心思,面容就浮現(xiàn)不已。
春日和風(fēng)使棗樹抽枝開花,秋日蕭颯使棗兒泛紅透甜,一樣的時空流變中,美麗的景致就這樣保持了一生預(yù)約的守候。
王月娥,我的祖母,當(dāng)我以一種過早到來的蒼老的目光悲哀地看盡了三十年時,三十年前活著的你——可知日月與你幾近遙遠了!
選自《太原晚報》2013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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