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散文五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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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耿林莽
燕歸來
燕子,燕子,燕子是玄鳥,黑色的小精靈。它的體型、性格的特征是一個“輕”字。身輕如燕,似乎,反過來燕子已經(jīng)成為“輕”的注解和說明了。嬌小、靈活、敏捷、跳躍、輕盈,它在檐下穿梭,柳葉間恍惚,電線上停落,船的桅桿邊棲息,島嶼和海港的崖壁上筑巢。燕子,燕子,翩翩地飛,成雙成對。它是歡樂的,喜慶的,喜劇式的。長不大的童年,永遠的小孩子,流浪著的鳥兒,今在何處呢?
《詩經(jīng)·邶風》中寫道:“燕燕于飛,差池其羽。”它的那羽是尖尖的,喙是尖尖的,尾也是尖尖的。燕尾服卻為英國的紳士所青睞,真有點牛唇不對馬嘴,燕尾的輕盈,怎能系在那道貌岸然的紳士之禮服后面?還是中國人對燕子知心,古時候江湖俠士們學一手飛檐走壁功夫,端的是身輕如燕了,有一位武林中人稱為“燕子李三”,這名字便是一個明證。
南京有一處名勝,叫燕子磯,臨揚子江濱,是一片三面臨空懸絕的礁崖,那形態(tài)恰似展翅欲飛的燕。月白風清之夜,這只燕的影子隱隱地拍擊著澄江如練的靜波,是否有幾只小燕自遠處飛來呢?南京是燕子們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吧?“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劉禹錫的詩句傳頌千年,從晉到唐,燕子已經(jīng)更迭了多少代,由唐至今,更不知換了幾多輩了。歲月不居,時光流逝,詩人的慨嘆自有歷史的滄桑感,而燕子,這小小的玄鳥,又何論其晉唐,何論其王謝的高貴豪門與平常百姓家的陋居鄙室呢?燕子,燕子,永遠歡樂的旅游者,興高采烈的檐下客。
我是在一個喚作燕兒島的海濱結(jié)識了它的,這輕盈的尤物。在簡樸的工人宿舍長廊或短檐的洞穴,營著小小的巢,它們一會兒飛來,旋即不見了。是銜泥,還是捕捉小蟲豸喂養(yǎng)幼兒?它們并不怕人,有時從你面前掠過,還沒等你醒過神來望它一眼,早已無蹤無影。不是飛,是箭鏃般射出,人的目光難以企及。我卻聽見了清脆的呢喃,是燕語,軟而細,嬌小的言說,不是歌。
燕兒島在青島海濱,那里曾有一個很大的船廠,現(xiàn)在卻成為更為壯觀的奧帆基地了。這地方似乎并不是形狀如燕,那么,是否因為常有燕兒們聚居而得名的呢?不得而知。海邊的巖石上,成年累月被海浪沖擊得發(fā)了黑的岸壁上,有燕兒們做的窩嗎?燕子銜著海藻,并將自己黏糊糊的唾液吐出,那巢穴便成為一種名貴的營養(yǎng)品了,喚作“燕窩”。市場上曾紅極一時,但是,有多少真出于燕子們的勞作,有多少卻是商人們利欲熏心的騙術(shù)呢?
燕子,燕子,天真的嬌小的生靈,卻要為他們背負一宗不白之冤了。
我想起宋代詞人晏殊的名句來了:“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時間、生命、青春,一切美好的東西有如落花悄然落去,一種依戀,一種哀婉,卻又無能為力,徒嘆奈何而已。這里包含有人生悲劇性的惆悵失落之情。恰在此時,那小小的燕子翩然來歸了。這是一種多么溫暖的感情慰藉。燕子是善解人意的鳥,還記得舊日檐頭,那一幢樓,那一門洞,那門洞邊晾曬的一件水紅衣衫么?然而人卻有所懷疑“似曾相識”!八圃北阌胁豢隙ㄐ,心靈的懸虛無著!敖衲晗奶靵淼难嘧樱遣皇侨ツ陙淼哪且恢荒兀俊笔灞救A的思考,為晏殊的詞作了最好的詮釋。燕子,燕子,小小的玄鳥,同樣輕盈,同樣跳躍,人的粗疏的目力,怎能分辨得清“昨”與“今”的異同?而在它們頸間,又不曾系一條“身份證”之類的標記。于是,對于這只回歸的燕子,我們只能存疑了。
其實,在那些人情薄如紙、冷如冰的地方,誰又會念念不忘于曾在檐下穿梭的一只小小的鳥兒呢,它又不是什么值錢的“尤物”。
烏鴉肯定在飛
烏鴉是種玄鳥,它周身皆黑。正是這種黑,給它帶來了諸多譴責和詛咒。黑,是夜色玷污了它。“月落烏啼霜滿天”,一派凄清的況味。黑烏鴉闖入黎明,仿佛是夜的一塊碎片,這個偷渡者去哪兒落腳呢?
在廢棄的、傾斜的塔上,在殘破的、古老的寺廟,在幽森的松柏和座座荒墳間,烏鴉棲息。這便具有了黑夜與死亡雙重象征的身份,被人們視為災(zāi)難的信使。烏鴉在屋頂繞飛,在人的頭頂上盤旋,便屬厄運到來的信號,古往今來,人們莫不作如是觀。哀悼亡靈的黑紗,是從烏鴉的翅膀演化而來的吧?“嗚呼嗚呼”,成為一切訃文與悼詞的首選用語,不就是“烏呼烏呼”的影射詞嗎?
美國作家愛倫·坡的《烏鴉》,是西方象征主義文學的經(jīng)典名篇。一只烏鴉在深夜時分敲叩詩人的窗子,往返復(fù)沓的旋律渲染著一種恐怖,夢魘般沉重。然后它進入屋內(nèi),棲在雅典娜的雕像上再不離開!澳氵@陰森森的古代烏鴉,來自夜的彼岸……”這首詩把烏鴉作為一個恐怖的載體,一種災(zāi)難的符號,留在人類藝術(shù)的長廊中。波德萊爾說它是“一首奇詩”,“像憂郁的喪鐘一樣響亮”。
在中國,賦予烏鴉以另類色彩之詩情的,是曹操的《短歌行》。南征東吳途中,八十三萬人馬陳兵江岸,這位躊躇滿志的梟雄在船上開懷暢飲,忽見幾只烏鴉在明月如晝的樹邊飛旋,啟動了詩興。他吟道:“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是一種凄涼而傷感的調(diào)子,對烏鴉,不僅沒有惡意,隱約間懷有一點兒哀憐與同情。這與他政治謀略家的身份不太一致,卻符合于詩人的坦蕩胸懷。
烏鴉的黑無非是造物者的派定。烏鴉的叫聲重濁而嘶啞,遠不如喜鵲夸張的喜悅那樣輕松,更沒有百靈和夜鶯歌聲的婉轉(zhuǎn)。比起聽慣了鸚鵡學舌的獻媚和不斷編造濫俗“喜訊”以取悅于人的喜鵲,烏鴉木訥笨拙的語言之姿注定是不受歡迎的。這只老實巴交的鳥,傳送壞消息的鳥,自身的厄運便永難逃脫了。
然而,我們也聽到不同的聲音,從另一位美國詩人斯蒂文斯那里。他的《觀察烏鴉的十三種方式》,將烏鴉作為一種鳥,一種自然形態(tài)的、藝術(shù)形態(tài)的、審美對象的鳥,從多種視角給予了鮮活生動的描繪:“周圍,二十座雪山,唯一動彈的,是烏鴉的一雙眼睛!毖┑厣系囊稽c兒黑,寧靜中的一種動,多美。不管人類社會懷著怎樣的偏見,將一種本不屬于它的“死亡符號”、“災(zāi)難預(yù)兆”的詛咒強加于它,烏鴉,這善良而本分的鳥,依然在自由地飛翔。飛吧,飛吧,完全不必在乎那些莫須有的污蔑、不實之詞!
“河在流,烏鴉肯定在飛。”詩人為我們展開了一幅生機勃勃的畫圖,泱泱流水映出那飛動的黑羽,多美!
魂 飛
魂是人的精靈。生命存在時,它是人的精神主宰,生命消失了,魂即遁去;甑淖呤且环N形而上的飛揚吧?
屈原《九歌·湘夫人》吟道:“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
“九嶷山上白云飛”,一朵潔白的冉冉上升的云,飄飄欲仙的云,便是魂的象征了。
鬼是黑色的,它下墜入地;魂是白色的,它飛騰上天,一種圣潔的不可知,它是神。
精神精神,生命的不朽之靈,揚長而去了,這便是魂飛。
我想起了懸棺。大江之上,高山之崖,我們的祖先在削壁凌空的高度,騰云駕霧中懸著一具具石棺,他們?yōu)楹我巧先绱私^頂?無非是向往和貼近九天,是魂對夢的追逐,對地獄的逃離。然而,石棺終將風化為泥,為苔蘚之蒼碧。棺中空空如也,沒有靈魂的軀殼,不甘死亡的死亡。
死亡來臨,魂離軀體,這是個悲傷的時刻,也是莊嚴的時刻。宗教、神話、民俗、迷信,創(chuàng)造并積淀了許多冗繁的禮儀。
我見過土家族的“跳喪舞”。江濱墳場,燃起壯麗篝火,馬嘶龍吟,人影幢幢,凄厲的嗩吶和激越的鼓點交織,那旋律、那節(jié)奏,仿佛是一種狂歡。死亡是歡樂的嗎?魂的離去是歡樂的嗎?這是壯行之舞、壯行之樂。恰恰是這狂舞的節(jié)奏和紛亂的樂聲,使我感到了人類對死亡之無可奈何的悲痛,強為歡悅的鼓聲空空洞洞,以一種絕望的悲涼送魂遠去。
魂去遠了。生者依然要在茫茫江濤中駕一葉扁舟,任命運作無盡止的顛簸。我看見一葉浮舟順流而下,那裸胸的漢子仰望逼近的高峰之上巍然的懸棺,在死亡的高度,以死亡的沉重壓迫著他,壓迫著生命,壓迫著人間。
在懸棺與浮舟之間,在死亡與生命之間,在時間與空間永恒的流動之中穿行,一葉扁舟,一個裸胸的漢子,奮力撐竿發(fā)出一聲沉雷似的呼喚,迎向前面數(shù)不盡的險灘,人是勇敢的。
安魂曲
莫扎特譜出《安魂曲》。阿赫瑪托娃寫了《安魂曲》,那是一首悲壯的長詩,在她的祖國處于一種恐怖的歲月中,經(jīng)歷了兒子、丈夫和許多無辜人民被監(jiān)禁與虐殺的深刻體驗后才寫出來的:
“又臨近了奠祭的時辰,我看見、聽見,我感覺到你們出現(xiàn)!
女詩人在談到這詩的時候,曾說:“我在寫詩時,整個身心都沉浸在響徹著我國可歌可泣的歷史的旋律之中。”《安魂曲》之所以產(chǎn)生,不正是由于有些魂是處在“不安”之中嗎?屈死的魂,心中充滿怨氣、悲憤、凄涼,什么樣的《安魂曲》能給予慰藉?
為什么幻覺中一切的鬼都那樣鬼鬼祟祟,那樣怯弱無能,那樣充滿負罪之感呢?生而為人時如履薄冰,死而為鬼了仍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該是人生于世常遭壓迫虐待的弱者心態(tài)的反映吧。
屈原《九歌·國殤》中吟道:“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這是罕見的例外,那些戰(zhàn)死沙場的英雄壯麗的形象,稱之為“鬼雄”,便是一種昂然而立的氣概了。
京劇《烏盆記》里一個屈死于窯中慘遭殘害的魂寄身于“泥盆”之中,竟然在盆子里鳴冤而歌了。這個具有荒誕色彩的故事,閃耀著黑色的悲愴。弱者,屈死的魂,只能在烘窯的黑泥中傾訴自己的悲憤。這樣的魂,能“安”么?
梁;阌幸稽c兒浪漫主義的喜悅了。從墳塋中翩翩飛出一雙純情的蝶,體現(xiàn)著忠貞不渝的愛情從生到死的穿越。魂是一種潔白的云,在這里得到最優(yōu)美的升華。
最動人的一幕還是關(guān)漢卿的《竇娥冤》。刑場上沛然而降的六月飛雪,浩浩蕩蕩,是一種充滿悲壯美的宏闊、高揚的馳騁。一場驚天動地的潔白飛雪,為不屈之魂作一次詩意化的“示威演習”。
招魂賦
魂是一朵云。飄飄渺渺在茫茫天地之間,飛向何地?人們對于魂的種種幻想,不僅由于對死亡的不甘,更是由于對逝者的依依不舍;曛畱,充滿悲涼也充滿人情味,在迷幻中表達著人性的脈脈溫馨。
于是乃有了種種招魂之舉。以招魂幡,以盂蘭盆,以荷花燈,以紙錢灰,以白衣系于竹竿之上緩緩地搖,以小銅鑼伴著遙遠而凄厲的呼喚,以嗩吶,洞簫,以詩與歌。我見過家鄉(xiāng)七月十五的盂蘭盆會,在水上漂著紙扎的船形的“燈”,那燈火幽暗,給人以陰慘慘的感覺,據(jù)說是在招落水而亡的船夫之魂。不是說鬼魂畏光嗎,怎又以燈火來引誘呢?戀魂心切,也就顧不得這許多了。
我在一所破廟的殿前,見一農(nóng)家婦女在門檻上坐著。她穿一身黑衣,滿面愁容。她在等什么呢?佛殿中香火已滅,和尚們早已離去,只佛龕中的神端坐無語。那婦女以凄凄的低聲喚道:
“神啊,神啊,吹起你的笛子吧。神啊,神啊,亮起你的燈吧!彼谄砬笊駷樗廊サ挠H人招魂。
然而夜是黑洞洞的。幽明永隔,她的走失了的親人之魂,在何處漂泊?
魂的流浪,也許是一種福分,掙脫了人世間苦難的羈絆,走出那一角枯瘠的荒原,贏得云游四方的自由了,不是一種福么?然而不。人們,魂的親人們,未死的蕓蕓眾生憂心如焚,一首首招魂曲莫不在喚其回歸:“復(fù)魄”。
屈原的《招魂》賦,蕩氣回腸:“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讬些……”他設(shè)想東方日出,有“流金石鑠”;南方多獸,有“蝮蛇蓁蓁”,西方則“流沙千里”,荒無人煙,北方為“增冰峨峨”,嚴寒難留。到處是艱險,竟無魂可安身的一席之地。他只能嘆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
那一朵潔白的云,漂泊無依的云,浪漫主義的幻想的云,轉(zhuǎn)了一個大圈子,還得回到現(xiàn)實主義的擾攘塵寰中來。這是魂的悲劇,還是人的悲劇呢?
選自《青島文學》201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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